第二章 那年的家

第二章 那年的家

?“我看看孩子,小平去把豬喂喂,佩蘭(大姐)你幫你叔弄飯,佩玲呢?”門帘一掀,孫娘走了進來,嘴裏說著話。

張興明抬臉看過去,一身灰色的棉襖,頭上扎着塊藍花的棉布,是孫娘,這時候孫娘應該是四十歲左右,但看上去還挺年輕。

“這天啊,連着四五天雨夾雪了吧?你說這二月份(習慣說農曆)哪來的雨啊?”孫娘俯過身子看着張興明,嘴裏不停的說著:“沒凍着吧?三十來度還夾着雨,可別病了。”孫娘說的三十度是零下,這會兒,冬天都有這麼冷,雪能下一米厚,張興明真想出去看看啊,哪像2013年,冬天最冷也就零下十幾度,雪也只有那麼幾厘米深了,再說了,在巴渝一呆十幾年,哪裏有雪,零下都沒有。

“沒事,精神着呢。”老媽把張興明往炕頭挪了挪,嘴裏說著,孫娘拿桌子擺到炕尾,媽媽把張興明放好起身走過去,孫娘把桌子擺好,說:“你躺着歇着吧,可別使勁,別落下病。”

東北吃飯就是一張小矮桌,直接放到炕上,人就在炕上盤腿坐着。後來條件好了,開始有人家支地桌(靠邊站),但不普遍。

“沒事,我身體好着呢。”媽媽伸手去拿碗,“醫院也沒啥吃的,真餓了。”

“你別動那個,這孩子,又不是第一次,還沒個深淺的。”姥姥的聲音。

姥姥端着個小奶鍋進了屋來,看到媽媽在炕桌邊上拿碗趕緊快走兩步,把手裏的奶鍋放到炕邊上,過去搶下媽媽手裏的碗,把媽媽按到張興明邊上躺下,給蓋上被子,嘴裏罵:“剛生的身子,想落病啊,以後不過了啊。”邊說邊把奶鍋拿起來,用羹瓷兒(調羹)攪了攪,放在嘴裏感覺了一下溫度,遞給媽媽:“來,試着點吃,別燙老。”媽媽接過奶鍋,有點不大情願的樣子,原來媽媽年輕時候也是個孩子啊,張興明在邊上偷樂。

“我吃點菜唄。”媽媽和姥姥談條件。“不行,”姥姥馬上拒絕:“五個雞蛋都吃了啊,不許剩。”媽媽一臉苦相的吃雞蛋。

東北女人做月子是不準沾鹹的,就是小米粥煮雞蛋,家裏條件好些的還有牛奶煮雞蛋,一個月天天吃這個,其實也挺難受的,不像南方,做月子可以吃菜,只要不太咸就行,巴蜀的女人做月子天天燉母雞,要是讓東北做月子的看到,得羨慕死多少個啊,不過話說回來,一天到晚的燉母雞,一吃三十天,再好吃也得吃噁心了。

“你在嘎哈呢?你怎麼不說話啊?”脆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張興明看過去,哥哥皺着眉頭的小臉出現在眼前,小嘴還在吃着。

我的人生第一揍馬上就要開始了,張興明想喊叫吸引媽媽的注意,可是發不出聲音。

“別哭哦,我好吃的分你。”哥哥拿着爆米花塞到張興明嘴裏,這時候的爆米花真香,張興明真有大吃一頓的衝動,可是,剛出生三天啊,怎麼吃?只能往外吐,剛吐出去,又塞了進來,硌得嘴裏發疼,再吐。

“啪”,臉上如願以償的挨了一巴掌:“你這個破孩子,這麼好吃的東西你還吐,欠揍啊?”哥哥嚴肅的看着張興明,把張興明吐出去的爆米花撿起來塞到自己嘴巴里。

“哎呀大軍把弟弟打了。”孫娘伸手把哥哥拎了起來,放到炕梢去:“那是你弟弟,你咋打他啊?”哥哥往嘴裏塞了顆爆米花:“俺喂他爆米花他吐。”

“哈哈,”一屋人都笑,張興明暗嘆一口氣,俺這打是白挨了啊,還好不太疼。

“笑啥?老二抱回來了啊,我看看我看看。”一股冷風順着門帘縫撲進來,聲音剛從門口響起,人都到了炕邊了,是二哥,一張稚嫩帥氣的臉上帶着笑容,出現在張興明眼前。緊跟着又一張臉,大哥,“我看我看,你起來點。”大哥這時候有十五六歲了,嘴唇上都長出茸毛了。“這麼小啊,比小力(二哥)小平那時候小不少啊。”大哥看着張興明發表着看法。“嗯,”二姐也探過頭來:“比小軍子那時候也小不少。”

哥哥在一邊問:“我多大?”二姐叉開拇指和食指:“這麼大。”哥哥張大了嘴:“啊?”大夥都笑起來。

“你弟弟還小呢,不能吃這,得等長牙了才能吃呢,以後不能打哦。”孫娘在教育哥哥。

“他啥時候長牙啊?”

“得像你這麼大,還得二三年呢。”

“那他能吃飯不?”

“不能,也得等長牙。”

“那咋整啊,那不餓死了啊?”

“他吃奶,餓不死。你忘了呀,你原來也吃奶呢”

爸爸端着飯菜進來:“吃飯吃飯。”一屋人圍到桌子前,“孫大哥,過來吃飯。”廚房傳來孫爹的聲音:“我不啦,我在這頭吃,這有呢。”“我爸喝酒,不叫他過來了,把孩子熏着。”平姐說著,孫娘也說:“不喊他,咱們吃。張嬸要喝一盅不?”姥姥說:“不喝,這過月子呢。”盤腿上炕,坐下來吃飯。

媽媽喊:“佩蘭啊,吃飯。”

大姐在外屋(廚房):“不啦,我陪我爸吃。”

“我回去和我爸喝酒。”大哥摸摸張興明的臉,掀開門帘出去了,二哥脫了鞋爬到炕上。

一屋人圍着桌子鬧哄哄的開吃,燉酸菜的味道在屋裏飄散開來,張興明發現自己有點饞了,十幾年沒吃過了啊。

“我說我媽都不給我吃奶,我爸還打我,是留着給你吃啊。”哥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大人都在吃飯他又爬到張興明身邊來了,“啪”,臉上又挨了一下,張興明心裏這個苦啊。

“小軍,幹什麼尼,過來吃飯。”

“哦”,“啪”,又一下。

哥哥終於去吃飯了,張興明知道自己的人生初揍結束了,聽着一屋人吃飯的聲音,心裏這個溫馨哪,看着房頂上牆面上糊的報紙,整版印着相聲,說的是張鐵生交白卷的事迹,牆上貼着幾張年畫,一個大胖娃抱着條大鯉魚,另一張是嫦娥奔月,不過畫中人物是國母楊開慧,還有一張是毛主席在天安門上,上面印着:聽主席的話,跟黨走。

張興明在心裏默念着:我失嬌楊君失柳,楊柳青青直上重宵九,月里嫦娥舒廣袖,七十年代,我回來了,你還會是原來的樣子嗎?

“讓我吃口菜唄。”媽媽吃着原味的小米粥煮雞蛋,看着一桌人在大口吃菜,有點忍不住,向爸爸撒嬌,爸爸有點遲疑,看了看姥姥。姥姥瞪了媽媽一眼:“不行,快吃,吃完躺着。”媽媽有點不高興:“就讓我吃一口唄,就一口,我這身子骨好着呢。”

張興明聽着媽媽的話,眼淚差點流出來,原來歷史上再有四年,媽媽就要到奉天住院了,癌症,雖然發現的早算是治好了,但一直到2013年還在折磨着媽媽,如果不是媽媽的毅力強大,可能……。怎麼辦?怎麼能避免?張興明拚命的想着,想着,身下透上來一股股熱氣,迷迷糊糊,睡了。

回來了幾天,張興明也適應了重生回來的事實,剛回來的激動勁也過去了,開始懷念過去:大女兒在京城上大學,也不知道會咋樣;小女兒在巴渝,小學,性格有點弱,也不知道會不會受欺負,自己的公司剛成立不久,那個二十萬的單子剛簽啊。

會不會有人想我?想着想着,眼淚又冒了出來。

忽然,張興明止住了眼淚,眼睛瞪得老大,回來四天了,加上醫院三天,七天!

媽媽說從他出生那天開始雨夾雪,一直到他滿月才消停,這幾天果然一直忽大忽小的下着,在屋裏都能停到北風呼呼的刮,那麼,這一世,還會像上一世那樣嗎?

上一世,張興明出生第七天開始吐奶,人一天比一天瘦,爸爸媽媽頂着雨雪抱着他四處求醫,連跳大神都請了,最後確診是先天性胃埂堵,就是胃先天是長死的,和食道不連通,後來手術開刀才留下一條命,爸爸媽媽頂風冒雨的,每天都淋個半透,經常就在醫院裏靠着有點溫度的暖氣呆到天亮,結果爸爸落下個肩周炎,疼了一輩子,媽媽落了個腰腿疼,也是一輩子,這是在月子裏啊。

張興明開始閉目感覺自己的身體,這幾天該吃吃,該拉拉,一切正常啊,按說胃不通,不能拉屎吧?那麼,這一世不會去挨那一刀了?話說剛回來驚喜勁還沒過就要送醫院去挨一刀,張興明怕啊,上一世小不記事就算了,可這輩子咱這清醒着呢,那得多疼啊。

如果,這輩子不用挺着肚子上那條大蜈蚣,也是件幸福的事啊,張興明看着炕琴櫃(音,東北放在炕尾的衣櫃)上的四塊工藝畫想着,好不容易回來了,咋也得改變點啥吧,那咱就從肚子這一刀開始行不?沒人回答。緊張啊,害怕啊,心裏慌啊,覺得肚子有點疼,那一刀,是把整個肚子切開了啊,話說現在這肚子也不到十五厘米長吧。

迷迷糊糊睡過去,朦朦朧朧醒過來,時不時哥哥上來捏捏臉喂個豆子,就過了好幾天。其實這月子裏的日子真的很好混,不管你腦袋裏有多複雜,可是身子小啊,就是不停的睡,一晃,滿月了,張興明這才長吁一口長氣,看來這刀是省下了,這半個月耽心哪,人都瘦了。

張興明滿月這天,家裏一下子熱鬧起來,這時候老爸還是幹部,廠里上上下下入個黨弄個先進啥的,都要通過老爸進行歷史審查,想想,這段時間應該是老爸在選礦廠最風光的時候了,隨着時間過去,社會變革,老實忠厚的老爸崗位不斷下調,徹底變成了基層工人,直到退休。

屋裏廚房加上老孫家,炕上炕下擺了五桌,一個個魁梧大漢揮散着滿身的機油味扎扎乎乎的喊着叫着笑着喝着,其實這時候東北冬天也沒啥吃的,炸個花生米都是難得一見的好菜,煮個鹽黃豆,燉一大盆酸菜白肉,炒個雞蛋,在這時候就挺豐盛了,可是這時候人情濃啊,人和人之間都有情份連着,那叫一個親近。

張興明被扔在炕頭上,不時有人過來看看,捏捏臉,在身邊扔下一張一元兩元的票子,張興明還看到幾張兩毛的夾在裏面,在這個十八塊八毛八的年代,一個全民工一個月也就十九塊左右的工資,一元兩元算是重禮了,這時候的人民幣,那是叫多硬有多硬。

不時從人們的呼喝聲中聽到熟悉的名字,張興明便在腦海里勾出這個人的臉來,可惜都是中年老年的形像了,很想去看看這些人現在長啥樣,可是起不來啊。

“李大海,你別奸啊,大夥都看着呢,喝不喝來個痛快。”一個破鑼嗓子喊着。李大海?李中一的爸爸,這時候李中一應該一歲多了吧,這個因為媽媽是南方人而生的矮小的同學可沒少被同學們取笑,可是到了九十年代,李大海成了廠黨委書記,誰見着李中一不得堆個笑臉?那是拼爹的年代啊,哪像現在這麼樸實。

“九川你嚎啥?你自己喝了沒?”董九川?這是未來的市委書記啊,現在還是一個基層的工人,誰能想到十幾年後人家是這一市之主。

“大老富,你把嘴閉上,我好賴還喝了,你除了吃還嘎哈了?”董九川頂了回去,大老富是後來爸爸班組的副組長,長的高大,能裝下董九川兩個,一頓飯能吃五六個大餑餑再喝上三盆湯,誰能知道這麼個好體格不抽煙不喝酒的人,就在提車間主任的前一天在家突然死了,那是83年吧?結果李大海成了車間主任,從此青雲直上,幾年的時間就成了廠黨委書記。

藍鳳雲,他女兒很漂亮,說話總是輕聲細語的,是張興明的同班同學,毛愛民,在過幾年就是廠武裝部部長,是爸爸一起複員的戰友,長的有點像毛偉人,梳個大背頭,不知道現在啥樣,印像最深的是他不到一米七的個頭整比他老婆矮了十厘米,他大女兒是哥哥同學,長的那叫一個好看,差一點就成了嫂子,這一世還叫她跑老劉家去?他兒子是弟弟的同學,現在還沒出生呢,二米的個啊,毛部長的小舅子二米二八,比姚明還高呢,可惜從小缺鍛煉太笨,被省藍球隊弄去呆了幾天又給送回來了,就在選礦廠里當了工人。

張興明躺在炕上,聽着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想着他們二、三十年後不同的際遇,心裏說不出的惆悵,老子讀檔了,這輩子,一定要整出個樣來。

媽媽滿月,姥姥就回山裡去了,扔姥爺一個人在家,姥姥心裏也挂念。媽媽也上班了,只是每天中午回來給張興明喂個奶,哥哥每天跑進跑出的,一會來看看他,上他臉上捏一把,一會跑出去玩了,過一會又回來看看他,往他嘴裏塞點什麼,看着他吐出去然後哏哏樂一會兒,日子就這麼過去了,轉眼天熱起來,夏天到了,哥哥被爸爸送到姥姥家去了,於是白天只有張興明一個躺在炕上對着棚頂發獃,想着過去,想着未來,醒過睡,睡了醒。

“二明,來,來這來”平姐伸着兩手,躬着腰,慢慢的向後退着,張興明也伸着兩隻手,歪歪斜斜的努力邁着腳,向平姐的手衝鋒,可明明心裏想着走直線,腳就是不聽話。1974年7月,這是個值得記念的日子,張興明終於在冒出聲之後,開始直立行走了,雖然走不直。

其實張興明剛發出聲音冒話的時候,自己準備說“發票,光盤”來着,後來實在是沒敢,結果那天看哥哥吃東西一着急,先說了聲“哥”,讓老爸老媽好個哀怨。

也是在這一天,張興明這輩子頭一次照了鏡子,是大姐的,可是明明上一世沒有鼻子窩邊上這個胎記啊,難道是上一世媽媽忘告訴自己了?胎記有他的小指甲那麼大,下面是平的,兩邊垂直上升然後上面一個弧頂,這尼瑪不是一個隧道的正面圖嗎?怎麼長臉上了?難道是穿越記念?這可好,肚子上的蜈蚣沒了,臉上出來這麼個東西,還不如蜈蚣呢,那玩藝穿上衣服看不到啊。可是鬱悶也沒辦法,就長那樣了也不能摳下去,張興明只能安慰自己,肯定上一世也有,後來長長就沒了,可是心裏依然沒底,想想以後的那些同學,這不得讓他們笑死啊。愁。

從直立行走以後,張興明開始感覺到自己和上一世的不同了,上一世自己十五歲之前就一病貓啊,長年盤踞在職工醫院裏,那上上下下混得一個熟,可這輩子,這小胳膊小腿,有勁啊,雖然肚子上還沒有六塊肌,可一歲半的孩子背着三歲半的哥哥能跑半個院子,這說出去誰信?沒事的時候張興明看着哥哥就想,上一世你為我打架,這輩子我罩着你。

上一世張興明因為身子弱,可是沒少挨欺負,哥哥為了給他報仇天天打架,最後弄得初中都沒念完,後來還是毛部長找的關係去當了五年兵,回來進了杯鋼的另一個廠當了工人。

哥哥的學習比自己好啊,張興明決定這輩子一定要保着哥哥讀個大學,可不能像上一世那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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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在7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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