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到過去
?2013年1月1日,清晨,滬蓉高速烏山至天城段。一輛紅色的福克斯行駛着。
張興明臉上沒有表情,單手扶着方向,木然的看着車的前方。
車沒有天窗,副架的車窗開了一點縫隙,抖動的風順着縫隙衝進車裏,帶來一絲冰爽,副架台上一張粉色的罰款單在風中顫動着。
一個隧道,又一個隧道,一個連着一個的隧道。這段近二百公里的路基本上就是隧道組成的。
隧道里桔黃黯淡的燈光匯成了一道道環暈,映襯着隧道兩壁的黃白兩色反光帶,無休止的從車身上掠過,讓人產生暈眩的感覺,像是進入了時空隧道。
不知道為什麼高速隧道里的燈光會設計成這樣,催眠效果不是一般的強,大部分司機在隧道里都會有車走偏的錯覺,其實這就是被催眠的體現,有的人重些,有的人輕些。
張興明使勁睜了睜眼睛,晃了晃頭,手上使力掐了一把大腿,讓自己清醒一些,看了看速度表,已經超過一百三十公里了,抬了抬右腳,把車速降到一百公里,昏黃的弧形燈光不停的從他臉上閃過,眼皮越來越沉,眼前的東西一下一下模糊起來,咬了一下舌頭才精神了一下,然後又迅速的迷糊起來。車子就忽快忽慢的在隧道里晃着,張興明又降了一下車速,想着下個服務區下去睡一會。
好像是一瞬間,又好像過了好久,張興明忽然感覺胸里發悶,瞬間要命的窒息感包圍了他,他努力的睜大眼睛,卻什麼也看不清楚,使勁的呼吸,卻什麼也吸不到,黃色,白色,黑色,紅色,綠色,眼前的顏色旋轉着向他衝過來,他雙手拚命的抓着方向盤,右腳死死踩住剎車,可是沒有聽到剎車的聲音,沒有抖動和想像中的翻轉,雙耳中靜的可怕,迎面而來的顏色已經混成一團,壓到他的臉上,一陣無法抗拒的睡意襲來,他腦中剛湧起“疲勞駕駛要不得”的感嘆,便失去了對一切的感知。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感覺慢慢的回歸到身體上,張興明呼了兩口氣,身體上沒有疼痛,雙手好像被束縛住了,使他想摸摸臉的行為沒有成功,眼皮很重,他努力的睜,朦朧中感覺到昏黃的光。難道沒出事?我還在隧道里,車成功停住了?我只是睡了一覺?一瞬間各種念頭在心頭翻湧,本來以為必死無疑的他此刻心裏真是驚喜交加。
女朋友頭一天晚上十點在烏山被車撞傷,張興明連夜從巴南趕到烏山,幸好沒有大事,只是外部輕傷,頭磕了一下,當時昏迷了。處理了醫院的事情,安排好了人照顧她,張興明又馬不停蹄往巴渝趕,一夜未睡加上緊張的精神放鬆下來,終於在回來的途中發生了這樣的事。
“以後,再也不能疲勞駕了,怎麼也得睡一會兒”,張興明在心裏告訴自己,心裏一松,又迷糊着睡了過去。
2013年1月1日上午8點20分,高速執法部門的監控錄像,只見一輛紅色福克斯在隧道里忽快忽慢的晃動着,忽然,監控影像毫無原因的扭曲抖動,間雜着大量雪花,等再清晰下來,隧道中的車不見了,倒帶,確定是不見了,福克斯在隧道中的監控器鏡頭下離奇的消失了。上報,所有知情人員封口。保險公司以史上最快的速度進行了全額賠付。相關部門封鎖了消息,此路段封閉,一天後,車輛消失的摩天嶺隧道發生了部分塌方,直到三個月後才重新開放。公安部門通過車主身份證號碼查到了張興明女朋友的身份信息,將保險賠付及車禍死亡通知送到了她手裏。
這一切,張興明都已經不知道了。
――――――――――――――――――――
張興明是被一陣冷意弄醒的,下意識的蜷了蜷身子,好像身體被整個束縛住了,沒能蜷起來,耳中是一聲刺耳的門聲“吱啞~,哐當”,人語聲隨後跟來:“我看看我看看,又是個兒子啊,嬸兒真行哈。哎呀,這大胖小子,嘖嘖,方頭大耳的。”一陣冷風隨着聲音撲過來,讓張興明不滿的皺了皺眉頭,腦袋轉向聲音的來處。
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夾着冷氣湧入鼻子,“我還是撞了,這是醫院”,張興明心裏苦笑了一下,隨即又高興起來,“沒死啊。不對,生了?大胖兒子?這是哪的醫院?婦科和骨科合在一起?”真冷,離開東北十幾年了,這感覺好久沒有了,巴渝今年冬天這麼冷?沒有取暖就是不行啊。張興明心裏感嘆着,眼睛已經睜開,看向剛剛說話的人,“怎麼是東北口音?”
入眼是一張笑着的臉,好熟悉的臉。
“哎呀,醒了,看我呢,真精神兒”熟悉的臉上現出誇張的表情,扎扎乎乎的喊叫着。
“平姐?”張興明吃驚的看着眼前這張臉,幾十年沒見了啊,平姐還是這麼扎乎,這麼年輕。年輕?張興明仔細的打量着,一張粉嫩的臉,脖子上扎着手織的毛線圍脖,圍脖上還有呼氣形成的霜,兩條粗黑的大辮子,這他媽什麼情況?張興明驚了,平姐應該都五十了啊,這尼媽怎麼是十幾歲的樣子?
平姐是張興明小時候家裏對屋老孫家的老五。
對屋,是指兩家共用一個廚房的鄰居,兩家的住房門在廚房裏正對着,就像現在農村蓋房的東西屋。
張興明老家在遼東省杯溪市立新區南墳鎮,是杯鋼南墳選礦廠的職工住宅區,位於南墳郭家堡(pu,三聲,東北多有堡的地名,如張家堡,孫家堡),隔河守着選礦廠的大門。
這時候住房都是廠里分配的,一院兩家,共用一個廚房,三個院六家一排,東北叫趟,一排就是一趟。六趟一片,每片三十六戶共用一個公廁和一個水龍頭。
這時候人都純樸,相交都沒啥心眼,共用廚房的兩家就跟一家人一樣。張興明上一世從這搬走的時候十歲,還沒聽過鄰居哪個有兩家吵架的,都處得特別好。張興明兄弟管對屋夫妻兩個叫孫爹孫娘,像自己爹媽一樣。張興明九歲的時候廠里開始大面積給職工蓋樓分樓,五層的板樓,後來蓋到八層,所有職工都搬到樓上住,雖然還是這些人,還都熟悉,但上樓下樓的哪有平房方便,家家戶戶大門一關,慢慢的情份就淡了,就再也沒有了這種親情。再後來城市越來越大,人越來越多,各家條件也不一樣,你搬來我搬走的,老鄰居都散了。
“哎呀這眼神兒,太艮了,這孩子長大肯定不得了。”平姐盯着張興明的眼睛說著。
“呵呵,這孩子站着生的。”邊上傳來讓張興明無比熟悉的聲音:“大夫都嚇着了,以為難產呢,沒想到可順溜呢。沒費勁就出來了,出來就睜兩大眼晴看哪,把大夫稀罕壞了。”聲音有種驕傲。東北有坐生娘娘站生官的說法。
一瞬間眼淚就充盈了張興明的眼睛,順着眼角淌落下來,媽媽。
“哭了哭了,快,咋哭了啊?怕我啊?”平姐慌了,張興明感覺身子一輕,隨即進入一個溫暖的懷裏,張興明努力的睜大眼睛去看,年輕的媽媽啊。淚如雨下。
“咋了這是?”平姐還在疑惑。
媽媽把張興明臉上的淚水擦了擦,把奶嘴塞進張興明嘴裏,笑呵呵的看着他,說:“不知道。這孩子從生下來就沒哭呢,大夫打了也不行。這會兒還哭了,肯定是讓你嚇的,扎扎乎乎的,看你怎麼嫁出去。”平姐一撇嘴:“俺不嫁唄。”
張興明含着奶嘴出了一口長氣,重生了?重生了。每次走隧道都有時空穿越的感覺,沒想到這次真穿了,還一下穿到了剛出生,1973年啊,自己生日是農曆二月初八,現在是剛過完年哪。嘴巴動了動,自覺的吃起來,媽媽的奶啊,好像自己前世就沒吃過幾天呢。
“這孩子哭怎麼這麼怪呢,哭半天才響一聲,像大慶似的。”平姐在邊上說。
“啪”,一個巴掌拍在平姐腦袋上,“胡扯什麼呢。”張興明歪着眼睛看過去,是大姐,孫娘家老大,平姐的親大姐,正瞪着平姐手還沒放下,呵呵,還是這麼火暴。大姐邊上站着溫婉的二姐,二姐真漂亮啊,和她四個兄弟姐妹一點也不像,好看秀氣,性格溫和,說話聲音也好聽,可惜上一世嫁的人不好,日子過的很一般。話說孫爹孫娘這五個孩子,精華全在二哥二姐身上了,一個高大帥氣,一個溫婉動人,可惜沒趕上好時候,結局都不好,反而平凡普通的大姐大哥和平姐要好的多。張興明眼睛四處轉轉,沒別人了,看來得回家才能見全這些記憶深處的人了。
“沒事,”媽媽撫着張興明的頭說:“剛生下來大夫打了半天才出一聲,我聽着也不太正常,不過大夫說沒事,長長就好了,不能夠的。”話語裏還是有一點耽心,張興明聽出來了,上一世就聽媽媽說自己生下來不會哭,一歲半了才冒話,全家都以為自己是啞巴呢。
大慶就是鄰居一個啞巴,平時總來家裏玩,和大姐差不多大。話說大姐好像就比媽媽小四五歲啊,這會也該張羅着結婚了吧?是不是還嫁給前世那個李大白話呢?
在東北,工廠里不按歲數排輩,工友都是哥們,差三十歲也得叫哥,有的老工人的孩子都比其他工友大十幾歲,也得叫叔
“這孩子,吃奶還皺着眉,這想啥呢?”大姐過來扒着包包布看着張興明說。
張興明吸着奶嘴斜着眼睛看了看年輕的大姐,沖她笑了一下,把大姐高興的叫了起來:“沖我笑呢,沖我笑呢,這孩子真靈。能聽見聲呢,肯定能說話。”
平姐在邊上說:“大慶也能聽見呢。”
“啪”,又一下。
張興明樂啊,放了**張嘴大笑了一下,發不出聲音。
“這孩子咋樂這樣了?”
“可能是打小平弄的。”
“啪”
“你真使勁打啊?”
“啪”
門又是吱嘎一聲開了,厚重的棉布帘子一掀,一前一後兩個人快速的鑽進屋來,前面是個醫生,後面一張熟悉的面孔進入張興明的視線,爸爸年輕的時候真帥啊。門哐當一聲關上。
這時候東北冬天無論單位還是住家,大門都是用皮條子或是彈簧扯着,門裏掛着棉門帘,開門的時候要使勁拽才行,然後彈簧的拉力就會把門關上,防止有人馬虎忘了把門關嚴。這天氣,敞個十分鐘屋裏就零下了。話說體格小沒力氣的,出個門進個門那是真和打仗一樣。
“這樂什麼呢?”爸爸拍了拍身上的雪,把厚厚的棉軍帽摘了下來在手裏拍打了幾下,湊過來看了張興明一下,“還沒出聲啊?”問媽媽,媽媽搖搖頭,“剛才哭了,出了一聲,這會樂了半天也沒聲。”
爸爸看着張興明,皺了皺眉:“不能像老六吧?”
媽媽伸手上爸爸身上拍了一下,“胡說什麼呢,收拾東西。”
張興明的六叔也是啞巴,老爸耽心了啊,哈哈,張興明在心裏大笑。
醫生也跟着笑,說:“人民的利益高於一切。放心吧,這孩子聲帶啥的都沒有問題,就是有點厚,發聲會晚點。”上來扒着毯子看了看張興明,回頭又對媽媽說:“多精神,沒問題,可以出院了。”
媽媽笑着對醫生說:“抓革命,促生產,麻煩你了劉大夫。”
劉大夫在手裏的本子上寫了幾筆,說:“學習白求恩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偉大精神。都應該的,有啥麻煩的,行了,收拾收拾趕緊往家走吧,下着大雪呢,等天昏了不好走了。”伸手在張興明臉上摸了一把,返身出去了。
這個年代,在公眾場合,老百姓無論幹啥事第一句話必須說句主席語錄,也是個挺有意思的歷史特色,就算去打斤醬油也得這樣:“大海航行靠舵手,同志我打斤醬油。”“排除萬難去爭取最大勝利,把票交了。”多有意思。
幾個人疊的疊卷的卷,很快就把東西收拾了起來,張興明又被厚厚的裹了一層,臉也被擋住了,被抱着出了門,上了車。
看來是出生第三天了,張興明心裏想着,還記着老媽說的,出生第三天出院回的家。
想着回家,張興明又想起件事來,話說上一世剛回家就被自己老哥給揍了啊,什麼原因來着?哦對,是喂他吃爆米花他不吃來着,看來今天還得再挨一遍,這打是躲不開啊,也不知道三歲的哥哥打人疼不疼。張興明的眉頭緊緊的皺着,有點耽心。(東北孩子出生算一歲,哥哥71年的,算三歲)
“這孩子怎麼總皺眉頭呢?”媽媽。
“聰明。”爸爸。
張興明翻白眼兒。
接人的是台解放,是廠武裝部的,車后鬥上披着軍用布蓬,媽媽抱着張興明坐爬上副駕,老爸和其他人爬到后斗里,這個待遇在這個年代那就是相當高級了,不然就只能步行,冬天自行車根本騎不了,再說這年頭自行車也是高級貨,也沒普及呢,騎個二八杠那簡直相當於後世開大奔了。
大解放轟轟隆隆出了醫院,出了大門右轉就是個一公里的大下坡,要是南方的司機來了估計看着都怕,被壓的亮晃晃的路面上冰覆著雪雪蓋着冰,一個控制不好就得打爬梨(側滑),這邊的司機都習慣了,根本不當個事。
車晃晃悠悠走了不久,就聽見外面洪亮的音樂聲傳了進來:“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所有革命者要團結起來,堅決反對投機投降主義,……廣大工人階級要聯合起來……”在澎湃的革命歌曲背景中,充滿激情的聲音由大喇叭里傳出來,張興明知道這是到了坡下那根幾十米高的大煙囪底下了,這根煙囪一直到他穿回來那年還立在那裏,這時候因為它的高度,成為了這個時代的宣傳重地,在上面掛了三個巨大的電喇叭,每天播放着宣講口號。
隨着就是一大群人的叫喊聲,車停了下來。老媽說:“哎呀媽呀這咋的了這是?”司機說:“沒事,一群小崽子在誓師,又哪要倒霉了唄。”老媽舒了一口氣,說:“以為又要打起來了呢,可別把咱傷了。”司機說:“沒事嫂子,放心吧。”
車停了一下,沒幾分鐘又開動起來,漸漸外面聲音慢慢變遠小下來,就聽見雪不停打在車前窗上,車輪壓着路面積雪咯吱咯吱的響着。
開了半個多小時,終於停了,平姐跳下車嘶嘶哈哈的往屋裏跑:“小軍子,你弟弟回來了,快來看啊。”張興明心頭一緊,我滴哥,你可得輕點。
臉上感覺一暖,進了屋,張興明被放到了火炕上,身上裹的加厚層也被鬆開了,擋臉的東西也拿開了,眼前一亮,緊跟着一張娃娃臉伸了過來,濃密的眉毛皺着,眼睛又黑又亮的,是小時候的哥哥。哥哥盯着張興明看着,小嘴不停的動着,緊着往嘴裏塞着……爆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