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天（二）

?加州清光豁然抬首，月光映在他眼中，卻像是照進了深淵裏，不再映出往日的光彩。那把原本掉在一旁的刀不知何時架在了安原的脖子上，刀刃上透着的寒氣令人毛骨悚然。

他動作親昵的貼着安原的耳朵，只說了一句話，語氣溫柔地宛若情人間的低語。

“對於這件事情，大家……都很難過啊，所以……您能不能給我一個答案呢。”

安原時羽沒有在第一時間開口，她在緊張地盤算對策。

——怎麼回事！他們怎麼會……會知道自己不過是個數據的事情？！

——難道是！

她忽然想起這本是個應該徹底關閉刪檔的伺服器，成千上萬的數據應當在那一刻沉睡，無論是玩家，刀劍，還是世界的檔案，都會被刪除掉。

可是現在出了問題！很大的問題！

她一個活着的人類玩家，不知道怎麼進來了這個本該關閉的遊戲，還遇見了黑化了的怪物和刀劍！

在這種處境下，沒有在第一時間沉睡的本丸刀劍們，得知了來自更高維度的秘密，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了。

在知曉自己的一生征戰，經歷了那麼多痛苦不堪的回憶……才發現些東西統統是人類設定好、千遍一律的一個數據后，這些數據——會有怎樣的變化呢？

由於安原時羽在短短的時間裏瘋狂的思考，因此實際上，外界過了還不到兩秒鐘。突然之間，加州那條遮臉的紅色圍巾毫無徵兆的滑落，在加州的猝不及防之下，安原時羽看清楚了那張被黑色咒文遍佈了的臉。

……暗墮了。

她的加州清光，早就暗墮了。

——在知曉真相后，本丸里的刀劍，應該也大多如此吧？

“不要……不要看！”

出乎她預料的，原本殺氣騰騰的等她回答的加州清光忽然悲呼一聲，竟然直接抽開刀，轉過身去捂住臉。他跪在地上，手忙腳亂的想要重新把圍巾纏回去，不讓審神者看見自己那張可怕的臉，卻越急越糟，系圍巾的手分明是在直哆嗦。

“清光……”

安原時羽擔憂的開口，她甚至起身，想要走過來，“你……”

“不要過來！”背對着她的加州大喊起來，“請您不要過來！更不要看我！”

安原的確是站在了原地，然而臉上露出了悵然的神色，“可是……”

“我是加州清光，河下游的孩子……”黑髮的付喪神捂住了自己的臉，發出了困獸的哀鳴，“我會一直把自己打扮得可愛的，所以……請您不要看我的臉。”

我只想……讓您記住我最可愛的時候。

“為什麼不讓我看？”

“我、我……”

一雙白皙溫暖的手，捂住了他的臉頰，加州清光吃驚的抬起頭，看見的卻是安原時羽那雙飽含熱淚的眼睛。

乾淨的就像是晴朗的夜空，熠熠生輝。

“清光，你就算暗墮了，不還是我的刀嗎？”

“說實話，我並不喜歡因為外表去判斷一個人，儘管有時候終究會受到影響，但是我還是努力做到一視同仁——難道你變醜了，就要叛逃，離開我的身邊嗎？”

“不！不是那樣的！”加州清光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反駁道，“我並沒有想要叛逃，甚至連剛才的大逆不道之舉也不過是……嚇唬您的，但是……”

安原時羽頓時苦笑了起來，“你還不明白嗎？”

“——在我看來，我的加州清光，無論變成什麼樣，在心裏，永遠都是那個堅強又溫柔的人啊……這是你與生俱來的……美好啊。”

加州清光放鬆了下來，他不再試圖用圍巾去遮住自己的臉來自欺欺人，甚至沒有去碰就在手邊放着的刀柄。

這一刻，他乖順的就像初見時，作為五把初始刀中的一員，忐忑不安的得知被選中的刀是自己。

狂喜與幸福重新瀰漫上冰冷的心頭。

“您要是……再早點來就好了……”

——我，他們，就不至於痛苦的走到那一步。

他低聲說道，閉上了眼睛，眼角似乎有晶瑩的水光在閃爍——然而旋即不見了。

片刻之後，兩人坐在平地上，討論起來。

“雖然不明白你們說的玩家和數據是什麼，但我自從醒來，心中就有一個想法……”安原時羽撓着頭，神態里全是不解，“我就感覺過去的一個月裏，像是有人操縱我的身體。”

這個消息很驚人，所以加州清光不由自主的睜大了眼睛，儘管他臉上的黑色紋路使得這個往日很可愛的表情變得猙獰，但是安原還是面不改色的回答道，“是的……就好像有一個龐大的意識，降臨在了我的體內，從而在本丸里與你們進行互動。”

“我想，那個意識，應該就是你口中的‘玩家’。”她低下頭，看着那些焦黑的草根，黯然而傷神，“我被那個意識操縱着，身不由己的看着本丸里的一切事情發生。如今重獲自由后再想想，我應該也是一個數據，但是……像我這樣假冒偽劣的審神者，大概在清光你們看來，也是個冒牌貨主公吧。”

“請您不要那麼說！”加州清光見她惆悵不已，急忙安慰道，“無論如何，您聽到了本丸的呼喚，選擇回到這裏。我不知道別的刀劍男士會怎樣想，但就我一個人而言……謝謝您，還願意回來。”

“你剛剛不是還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嗎？”安原時羽疑惑的反問，“怎麼這會又說感激的話了？”

加州清光看起來又羞又惱，他有點結巴，“我當初是怕您不願意說，才……”

想嚇唬一下你。

這後半句是審神者自己腦補出來的。

——你以為你是鶴丸國永啊？喜愛惡作劇的鶴？

雖然很想這麼說，但她還是作出勉強鼓起勇氣的神態，“不管如何，我都希望能去本丸看看——畢竟我是因為玩家的意識而誕生的數據。如今對方離去了這個世界，只剩下我這個原本作為軀殼的傢伙……既然如此，我想完成當初玩家沒有做完的事情，我想陪你們……搞清楚這件事情。”

加州清光那滿是血色的雙瞳深深地注視了她幾秒，臉上的黑紋似乎變得顏色淡了一點。

“……如您所願。”

安原時羽頓時鬆了口氣，當著對方的面，毫不避諱地放鬆下來。

“我以為清光你會拒絕呢。”

“就算我不答應，您也會找機會上去看看的，不是嗎？”

“……是啊，總歸要去親眼看看。”

安原十分尷尬的承認了，卻也看見加州清光微微地笑了起來——這是她來到這裏以後，看見加州露出的第一個笑容。

不過嘛，現在應該算是——演技目標達到第一步？

接下來還有一群刀劍等她去糊弄呢。

沒辦法，作為人類玩家，如果真的承認自己是個玩家，而不是與刀劍們一樣的數據，指不準會被惡意對待。

——在這個已經崩壞的世界，只要承認自己身為人類，那就是最大的罪惡。

安原時羽很清楚，有時候，死亡絕對是一種溫柔的下場。

有些東西比死了還可怕。

別看此時加州清光對她笑得十分溫柔，但若是他知道了自己糊弄他的真相……沒辦法了，圓一個謊，總需要一大堆謊言來補救。

為了活命，她別無選擇。

———————————————————————————————————————

在爬回位於山坡頂端的本丸之前，安原時羽向黑髮紅眸的付喪神打聽關於本丸的現狀。

“現在本丸里，”說到這個，安原有點猶豫，可是又不得不問，“暗墮了多少刀？又有誰……刀碎了嗎？”

【刀碎】，對於刀劍付喪神們而言，就是等同於人類的“死亡”。

加州清光聞言，腳步變得略微遲滯，同時轉頭定定的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有着說不出的哀傷。

“您應該問——‘還有多少刀劍倖存？’”他輕聲道，並把圍巾往鼻樑上拉了拉。

儘管審神者口口聲聲說自己並不在乎他的長相和那些印記，但加州清光還是想要儘力挽回自己原本可愛的形象……看得出來，他真的已經儘力了。

這話里透着股悲涼，安原時羽低下了頭，盯着腳下那些破損的石階路。

它們原本光滑又平整，整整齊齊的堆砌出上山的道路來。而今，全都裂成了幾半，變得灰頭土臉……讓她快要認不出了。

“那麼，我的本丸里，還有多少刀劍倖存？”

“我想想……螢丸，燭台切光忠，還有葯研藤四郎，再加上我……”

安原時羽等了一會兒，發現加州清光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樣子，不由得驚愕出聲：“就這樣？沒了？！”

“沒了。”加州苦笑起來，足足五十八把刀，如今只剩下四把，還真是可悲啊。

“其他人呢？”

“災變降臨的那一刻，有些當場刀碎，有些則是暗墮了。”

“……”，安原沉默片刻後方才挑了挑眉，“總有一兩個，沒有當場刀碎和暗墮的吧？”

“有的。”加州清光點點頭，“比如像三日月先生，他當時沒事，但後來有一次外出……就迷路了。”

從此再也沒人見過他。

——這個遭遇真是槽點十足，

審神者的表情有點懵逼。

“還有呢？”

“陸奧守和同田貫幾個人，收拾好東西，說是要去遠方探尋大災變的真相。臨走前，他們很抱歉，說是沒辦法在本丸里等待您的歸來了。”

“我……可以理解他們。”

——聽起來也是凶多吉少。

“還有，像太郎太刀，他原本是沒事的，但在一次外出尋找資源時，他中了敵人的暗算，不小心暗墮了……結果為了陪伴自己的兄長，次郎太刀選擇帶走已經失去理智的他。”

“可惜了，次郎太刀的酒會……大概再沒有機會召開了。”

“……唔。”加州清光悶悶的應了一聲。

“對了，”安原時羽突然注意到一個問題，“清光，你怎麼沒說起……短刀呢？”

是啊，那些足以組成樂隊的短刀小孩子們呢？

加州清光的腳步像是被什麼給絆了一下。天色昏沉沉的，再加上圍巾遮擋，導致安原看不清他此時的表情。

“您不都已經猜到了嗎？大部分的短刀皆是刀碎，還有，活着的，也都暗墮了。”

“一期一振當場崩潰……後來，他帶走了所有暗墮的短刀們，唯獨葯研因為沒有碎裂亦或是暗墮，被他留了下來。”

身為疼愛弟弟們的栗田口派太刀，眼睜睜的看着弟弟們一個個死去，或者墮入黑暗的深淵，如果還能無動於衷，那才不正常。

“如果目睹了這些情況后，這樣都能夠不暗墮，那就不是一期一振了。”

……那傢伙，就是個溫柔無比的資深弟控啊。

所以到頭來，傷的也比別人深。

“不要再說他們了，”安原時羽深吸一口氣，“所以大災變是指……？”

“五天前，時間突然被定格禁止，所有人都動彈不得，而明明晴朗的白天則瞬息間變成黑夜。同時山搖地動，大地裂開，湧出了岩漿，還伴隨而來的還有那些可怕的怪物……就連原本局限於歷史合戰（副本地圖）中的時間溯行軍，也不再受到約束，它們像是突然失去了原本要改變歷史的目標，反而開始襲擊剩餘的刀劍，並且跑的到處都是。”

說完這些，加州的目光變得有些沉重，“也就是您的氣息，消失在本丸里的那一刻。”

安原時羽算算來到這個世界的日子，今天剛好就是第五天，然而她覺得很尷尬，總不能說當時網頁一黑，伺服器關閉了吧。她作為“玩家”，自然是“消失”了啊。

“……實在是抱歉。”她嘆着氣說。

然而加州清光只是目光無奈的看着她，“我說這些，並不是希望聽到主公的道歉。事實上，作為初始刀的我……卻沒辦法在大災變來臨的時刻，保護同伴，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它們……”

安原時羽趕忙打斷並安慰道：“清光不要自責了，說起來我作為一個不合格的主公，也有責任啊。”

“不！是我辜負您的厚望……”

這對話再這樣進行下去，好像就要變成了自我批評大會。

還好，本丸的大門已經不遠了，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回了這座小山坡。

安原深吸一口氣，心臟不受控制的有點加快。

“那三位，都在裏面嗎？”

“不，今天是我和燭台切出來尋找資源……螢丸和葯研負責留守，對了，燭台切跟我走的路是反方向，估計要過上三四個小時才會回來。“

加州清光注意到了她那不安的神態，頓時有點欲言又止。

但是審神者的注意力何其敏感，“你想對我說什麼？清光。”

“那兩位，心裏都充斥着強烈的怨恨，這種怨恨度，遠比我的更加強烈。所以他們的外表上也相應產生了一些……變化。總之，請您做好心理準備。”

安原沉思幾秒，向他行禮道謝，“多謝你的提醒。”

面對這個行禮，清光有點慌的側身避開了，“這是我應該做的，不過您儘管放心——就算是拼着刀碎的危險，我也會把您完好無損的帶出來！關於這點，主公大可放心！”

收到了來自付喪神的保證，安原時羽勉強露出了一個笑容。

說的好像要上刀山火海似的……

可惜只有當她真正見到了那兩位刀劍付喪神，才知道，加州清光所言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