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枯木逢春,死灰復燃
欽天監算出來的立春,是正月初五。
太子看了斗蛐蛐:“父皇,兒臣以為看人摔跤更有意思。”
宣德帝穿了一件琥珀色的曳撒,繫着金腰帶,頭上戴着立起兩隻耳朵的黑紗善翼冠。趴在地上頭也不抬:“哎,隨你。金頭大王,上啊!”
郭守仁跟他對拜似得趴在地上,斗另外兩隻蛐蛐。宣德帝一方的蛐蛐叫‘金頭大王’,郭守仁一方的蛐蛐叫‘大公雞’,他嚷着:“大公雞,咬他!”
太子又想看宮女摔跤,又想看斗蛐蛐,十分的選擇困難症。
孫皇后在旁邊審查元宵節的賞賜清單,頭也不抬的說:“兒子,你甭想了,那些不成器的小宮女都不在這兒,沒人跟那個小禿頭打架。”
太子滿不在意:“不要緊,金英在摔跤上也是一把好手。好像他有點太高了……”
金英今年十歲,比太子大兩歲,比萬貞兒大五歲多,要是二十歲和二十五歲人打起來,算是勢均力敵,十歲和四五歲的打起來,那完全是欺負人。好吧,沒意思,很沒意思。
“金頭大王,咬它!咬它脖子!使勁啊!”
章守義陪在娘娘身邊,陷入了老僧入定,枯木參禪的狀態中。沒辦法,娘娘有時候看書,有時候看清單,一看就是一個時辰,自己得在旁邊站着伺候着,又不能說話,又不能坐下,除了念佛念咒之外沒辦法打發時間。
現在實在是太吵了,皇帝和郭爺大呼小叫,太子爺跟在旁邊呼三喝四,真是吵的枯木逢春,死灰復燃。
他也探頭過去看,見一個斗蟲突然從罐子裏飛出來。
郭守仁:“哎呀,我的大公雞!”
宣德帝:“嚯,還真是個大公雞,這玩意還會飛吶~哈哈哈哈~”
“老郭,這玩意分明是個蟲兒,你為啥叫他是大公雞?”
太子一直蹲着看戰況,抬起頭來看着哈腰看熱鬧的章守義:“你連這個都不懂?這是蟲兒,可是叫這個名字,對面的蟲子一一聽就嚇懵了。”
郭守仁:“蟲子心裏頭就琢磨開了,那兒來的大公雞?我是不是得跑?這麼一嚇唬就硬了。”
宣德帝嗤之以鼻:“哼,不憑着實力取勝,就想討好取巧,那怎麼可能!”
在瞧罐子裏的金頭大王,半天不動彈,宣德帝一手托着胖腮幫,另一隻手用水仙花葉子扒拉了兩下,嘿,這蟲子居然死了。
氣得他劈手甩了花葉子:“郭守仁,你這個老混蛋!朕的蛐蛐要改名叫老虎將軍!獅子大元帥!咬死你的雞!”他氣哼哼的爬起來,差點站不起來,被人在左右攙起來。
太子說:“父皇,您給我講講您當年跟着成廟征討蒙古的故事,好不好?”
宣德帝想起戰場上的死人,雙方人馬一旦接觸,就像磨盤一樣開始轉動,任何一個倒下的人都站不起來,最終化為一個個數字。還有那時候腐臭的味道。。。明明是剛剛死去的人,居然也有濃烈的臭味。。。平淡的說:“沒什麼,不如斗蛐蛐好玩。”
太子可不信這話,又糾纏了半天:“父皇~爹爹~給我講講嘛~太傅說的太籠統了。打仗很好玩吧~運籌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多風流吶!”
宣宗沉下臉來:“再這樣,朕就要生氣了。”
孫娘娘過來把蠢兒子轟開:“去去去,出去堆雪人玩去。陛下,請用茶。”
太子氣鼓鼓的被轟出去:“金英,走。”
金英跟上去:“太子,您要去哪兒?”
“去湖上冰嬉去。”其實就是滑冰。
在御花園后海的冰面上,用鐵條做的架子上,有一個用木頭訂的寶座。
太子坐在寶座里,幾個小太監推着這寶座在冰上一頓瘋跑。
宣德帝在屋裏和皇后說話:“朕打算等正月初十,奉太后游西苑,還和原先一樣皇后皇妃侍,帝親掖輿登萬歲山,奉觴上壽,獻詩頒德。如何?”
“陛下真是千古罕見的孝子,能侍奉太后,自然是好。”
宣德帝高興了一點兒:“哎呀,天太冷了,你不乘輿可受得了?”
“這……我也不知道。”
“要是朕親掖太后輿,你乘坐鑾駕,朕心裏頭倒是沒什麼,恐怕傳揚出去不好聽。”
孫皇后鬆了口氣,大冷天的徒步爬山,你可要了我的命了:“陛下心疼臣妾,可母后也心疼陛下您啊,您也乘輿吧。說是立春了,可如今外頭的雪還沒開化,山上可比宮裏還冷。”
宣德帝點點頭:“你說的不錯,清明再去吧。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哼哼。”
他帶着皇后和太子,一起去慈寧宮陪張太后吃火鍋,母慈子孝,其樂融融。
火鍋原名為撥霞供,北宋年間誕生,那時候還沒有辣椒,吃的是大骨高湯,蘸蔥花、蒜蓉、麻將、香油和醋。
坤寧宮的下人房中,朱嬤嬤:“萬姐兒,別懶着了,過來學倒茶。”
萬貞兒噠噠噠的跑過來,依然戴着虎頭帽,這虎頭帽是朱嬤嬤給她縫的。“嬤嬤,倒茶有什麼講究?”我知道,宮裏不管什麼事都特別特別的講究!
“有。泡茶比倒茶更難,我先不教你。”大通鋪上放了個炕桌,小桌上放了一壺茶帶兩個杯子,還有一個蓋碗。“斟茶的時候,壺嘴不能靠着杯子,但是要斟的穩當,不能撒出去。一杯茶斟到七分滿,多了容易撒,少了不夠喝。茶送上去的時候也不能太熱,太熱了燙手燙嘴,要是主子不開心,潑回來的時候也容易燙着自己,涼了準的挨罵。要正好入口才好。”
“哇,好厲害!”萬貞兒開始學倒茶,剛開始的時候偶有倒撒,斟一杯,喝一杯,再斟一杯,再喝一杯。雖說這杯子不大,也慢慢的喝了一壺茶:“嗝兒~”
朱嬤嬤就靜靜的看着她喝,真是太好笑了,我讓你練斟茶不是練喝茶,你就不會斟茶之後再倒回去?“別喝了,去溜達兩圈,消化消化。”
萬貞兒又端着托盤,托盤上放着一隻蓋碗,她在屋子裏繞圈圈:“嬤嬤,每年過年都這麼熱鬧嘛?”
“是啊。也只有過年前才能熱鬧熱鬧。”朱嬤嬤呵道:“看路!”
“啊!”萬貞兒腳下一絆,啪嘰就摔地下了,托盤和杯子都飛了出去。
她揉着下巴,哭唧唧的爬起來:“好疼。”
“叫你老老實實看路!說話也得看路,看我幹什麼!”朱嬤嬤嚴肅的訓斥道:“在我這兒摔了還不要緊,要是在娘娘面前摔了,把托盤飛到娘娘身上去,你就甭想再有出息了。要是在什麼儀式上跌了一跤,你就去和老嬤嬤們一起打更去!去御膳房劈柴去!”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萬貞兒都老老實實的練習走路,平時走路倒還好,也不怎麼摔跤,認認真真的走路反而覺得手腳不聽使喚,經常左腳絆右腳,把自己拌趴下。
到了正月初十,皇帝忽然病倒了,病的起不來床,整個太醫院都搬到坤寧宮來為皇帝會診。
新年祥和喜悅的氣氛一掃而光,每個人的心裏都惴惴不安,大部分人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一陣陣的擔憂。陛下還不到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這猛然間病倒了,應該問題不大,可是太醫們的臉色怎麼都那麼可怕?
章守義努力把自己的表情固定在嚴肅、緊張、但並不絕望而是充滿希望的狀態中。郭守仁幾乎搶了他全部的工作,伺候皇帝,內外統籌安排,侍奉皇后照顧太子,指揮太醫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奉命攔着探望皇帝的妃子們,還有每日三次去太後宮中稟報情況。
他是真不想去。
萬貞兒在煎藥的宮女姐姐們旁邊亂晃:“姐姐,現在是什麼情況?”
宮女們愁容慘淡,雖然是新年,也無心打扮,更沒有塗脂抹粉的興趣:“去去,小孩別搗亂。”
她仗着自己矮的不起眼,又在旁邊晃悠了半天,回來悄悄的問:“嬤嬤,藥石罔效是什麼意思?”
朱嬤嬤正在心神不寧的繡花,一針就扎手上了,她臉都嚇白了,小丫頭不明白,她知道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禁不住思緒萬千的想了起來,跟着皇后和跟着太后可不一樣,這太后雖然沒有兒媳婦,可是上頭還有一位太皇太后。沒有陛下撐腰,太皇太后若要整治皇后,那可怎麼辦?
這樣想着,又猛然間想起自己年輕時和郭守仁、還有其他人陪着年少的太子一起在御花園裏捉蛐蛐的歡聲笑語,短暫的青春時光已經過去很久了。可是,不會吧?
陛下還沒到四十歲,一向身體健康,能騎馬射箭,怎麼會呢……
萬貞兒站在她面前,有點擔心:“嬤嬤,嬤嬤您沒事吧?”
她對於皇帝的生死不甚在意,從進宮到現在只見過半面的皇帝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倒是朱嬤嬤更重要。更何況,這個小胖墩還不知道什麼叫‘藥石罔效’,只是覺得宮中這幾日,沒見過一張笑臉,就連飯菜也是忽咸忽淡。
朱嬤嬤潸然落淚,她當年也暗戀過威嚴端正的太子,可惜年紀大了,差了五歲,長得也不夠秀美。
萬貞兒一臉乖巧,默默的遞手帕,又斟了一杯茶捧過來,又趁她不注意往自己嘴裏塞了一塊糖。
突然有人敲門:“朱嬤嬤,你在嗎?”
朱嬤嬤連忙擦擦眼淚:“在,有什麼事?”
“皇上命人請太后駕臨,咱們滿宮人等都得出來跪迎,嬤嬤你快出來。”
朱嬤嬤心裏明白,這就以為著陛下真的不行了,似陛下那樣孝順,不到緊要關頭,絕不會勞動太後到自己寢宮來。帶着萬貞兒走到坤寧宮的正殿門口,排資論輩一番,站在不前不後的位置準備下跪。
太后的鳳輿到了,眾人一起下拜。
鳳輿上走下來一位白白胖胖的老太太,柳葉眉,櫻桃小嘴,有着端莊又睿智的氣質。穿着一件大紅麒麟紋通袖袍,一條寶藍色瓔珞寶相花馬面裙,一件石青色滾邊銀貂皮比甲,頭上戴着金絲狄髻,斜插兩隻金花簪,在這冰雪未消的時節算是衣衫單薄。
老太太一陣風似得走過去,左右兩邊想攙扶的宮女都追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