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中生出絲絲焦慮,馥之努力地揮手,想將那無形的羈絆撥開,忽然,淙淙的水聲入耳,她低頭,只見黑色的水正從腳底迅速漫上來,倏而已至膝頭,攪起巨大的漩渦,深處,紅光詭異。
一股莫名的恐懼突然襲來,馥之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即將被吞沒,失聲尖叫……
馥之一下驚醒,眼前黑洞洞的,寂靜無比,她睜着眼睛,心猶自激烈地跳動。伸手向一旁,摸到蠟燭和火石,忙點燃,微弱的光將空蕩蕩的艙室照亮,自己仍然坐在榻上,枕邊匕首雪亮。
夢而已……馥之長長地舒了口氣,不自覺地將手探向小腹,那裏安穩如常,並無不適。
心漸漸平靜下來,她慢慢躺回榻上。
這艙室絲毫不透光,馥之不知日夜,只能從王鎮侍從送三餐的次數來判斷過了幾日。
自從那日逼走王鎮,馥之便牢牢把着艙門,即便送膳、送水也只許人放在門口,她自己去取,王鎮曾來過幾回,亦被擋在外面。
王鎮也算守信,雖怒氣沖沖,卻未曾使粗,馥之反倒提心弔膽,匕首日夜不離身。
她時時留意着逃出去的機會,將耳朵貼在榻上,能聽到時而的踱步聲,不算太響,卻清晰可聞,那是門外看守她的侍從站累了,來回走動的聲音。
可惜門只有一處,而自從馥之進來,外面的侍從除了換人,從未消失。
馥之望着頭頂的艙板出神……這舟要從京城往巴郡,路程遙遠,途中總要靠岸補給,於她而言,外面的侍從倒不是大礙,要萬全地逃出去,還須等這舟靠岸才好。
蠟燭漸漸燃盡,燭火掙扎着,光照漸漸微弱,正要起身去換火,忽然,似聽到有聲音從門外傳來,她警覺地一驚,轉頭盯着門上。過了會,卻不見絲毫動靜,她忙將耳朵貼在榻上,只聽外面的聲音有些紛雜,似摻着人語,片刻,一陣腳步聲清晰響過,再無動靜。
心中生出一陣狐疑,馥之再附耳細聽,仍是寂靜,連踱步聲也不見了。
一個念頭劃過腦海,馥之起身,小心地將木榻箱櫃一一移開,走到門邊。
「門外有人嗎?」她定定氣,佯問一句。
無人應答。
「可有人在?來人!」片刻,她將聲音稍稍提高。
仍是安靜。
心怦怦撞在心壁上,馥之站立片刻,伸手向門閂,慢慢打開。
馥之手握匕首,望望兩頭,朝光照較暗的一頭走去。
拐角處,是一道木梯,上面的出口透出燭光,馥之聞到一些煙油的味道,似乎是一處庖廚,正猶豫要不要上去,突然,她聽到一陣重重的腳步聲傳來,間着刀兵撞擊的響聲。
未幾,只聽一聲慘叫,頭頂的猛然壓下一片黑影,馥之大驚,忙躲到一旁。
過了會,只見那陰影被移動,光亮中,一張死前驚懼的帶血面容掠過眼前,肚子裏一陣翻滾,馥之睜大眼睛,猛地捂住嘴巴。
貨舟頭艙上,王鎮倚着小几,對着盤盞滿滿的漆案,慢慢飲酒,旁邊,一名侍從看着他,神色閃爍。
王鎮抬眼瞥見那侍從,酒氣上來,突然將手中酒盞砸向他,斥道:「看甚!未見肉吃光了?」
侍從忙應聲,倉皇地朝艙外走去。
王鎮倚回几上,仍覺不解氣,拿起酒瓶直接仰頭灌了幾口,將空瓶扔在一旁。
心中一個戾氣的聲音罵道,都是那姚氏!他堂堂王太子,何曾被女人憋屈!那日聽她一言,自己竟當真半步未入,現在想起來,只怕連侍從都笑自己膽怯。
心癢得似貓抓一般,王鎮吐口氣,只覺酒意翻湧,恨恨地想,今夜就去宿那艙里,哪怕她丈夫是皇帝,她也不過是個女人!正想着,外面進來一人,王鎮以為是取肉的侍從,正要開口斥他太慢,卻發現來人是掌事高充。
「太子。」高充向王鎮端正一禮。
「高掌事。」王鎮瞥着他,神色慵懶,「來此何事?」
高充看着王鎮,笑了笑,道:「無甚事,來與太子說說話。」
「哦?」王鎮酒意仍濃,看也不看他,自顧自舉箸挾起些小菜放入口中。
高充不以為忤,自行在一旁席上坐下,待擺正衣裳,緩緩道:「太子可曾想過,王公設計我等詐死,是何道理?」
王鎮仍品着小菜,淡淡道:「自然是讓我全身以退。」
高充笑笑,字字清晰道:「不單如此,還有一層,朝廷新政,王公失鹽利,已虛耗不得,巴郡經營多年,兵多糧廣,王公缺的不過一個事由。」
王鎮瞪他,含糊地「哼」一聲,「我知曉。」
高充仍笑,「如此,不知太子又可曾發現一處矛盾?京中所余痕迹皆指太子已死,如今太子回到巴郡,王公又當如何說法?」
王鎮愣了愣,未幾,不以為然,「父王自會安排。」
「太子所言極是。」高充看着他,「太子或許不知,王公在西山另建了一處別所,屋舍園囿皆絕景,卻有高牆深池圍繞。」
王鎮盯着他,面色漸漸冷下,問道:「這話何意?」
高充神色淡定,望望艙中明亮的火光,神色平和,「王公之意,藉此事起兵是定了。」看向王鎮,目光深遠,「可太子無論生死,回到巴郡之後,卻只能當是薨在京城那大火之中了。」
「掌事現在說這話,莫非是教本太子莫返巴郡?」王鎮腦中的醉意消退些許,神色不定地看着高充。
高充微笑搖頭,「非也,太子必須返巴郡,只不過不是這般模樣。」
王鎮狐疑地看他,正欲開口,忽然,發現外面進來了許多侍從,手中持刀,火光下,刃上竟染着血一般的顏色,王鎮又驚又怒,瞪着他們,喝道:「爾等做甚!」
那些侍從卻不理會他,只向高充一禮。
「處置完了?」高充淡淡問道。
「處置完了。」那侍從又道:「十四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都拖到了一處。」
一陣深深的驚駭由心底冒起,王鎮面色發白,只覺身上血液漸漸凝結,咬牙盯着高充,一字一頓地說:「高充,你做甚?」
高充看向他,唇邊彎起笑意,緩緩道:「若論起來,太子住在那別所中,有花鳥佳人相伴,倒不失一件美事,只是……」他看着王鎮的眼睛,笑意越深,「有人不願太子活着返巴郡呢。」
高充話音剛落,只聽「鏘」的一聲,王鎮已經腰中佩劍拔出,指着他和侍從,額上青筋畢現,「爾等欲反耶!」
眾人皆看着他,無人答話。
王鎮越加暴怒,高呼:「護衛何在!」說罷,一腳踢翻案幾,向高充揮劍劈去。
劍刃未及觸到,忽然,「錚」的一聲弦響,一枝羽箭迎面飛來,正正將他的胸口貫穿,王鎮看着胸前插着的箭桿,又抬眼看向持弓立在門前的梁升,睜大眼睛,滿臉不可置信。
片刻,王鎮手中的劍「鐺」地落下,沉沉地倒在了地上。
高充微笑地蹲下身,對猶未閉眼的王鎮道:「充方才說了許多,只願太子走得明白,若非梁升識英主,倒險些折去一壯士。」說完,伸出手,將他的眼睛闔上。
「現下做甚?」梁升向高充問道。
高充站起身來,看看王鎮的屍首,道:「先將太子移走,其餘屍首留在這舟上,走後點火。」
梁升頷首,又問:「那艙中婦人如何處置?」
高充看向他,道:「她知曉此事,留不得。」
梁升答應一聲,轉身朝艙內走去,下到艙內,一路走到王鎮的艙室前,門靜靜地闔着。
梁升將手在上面叩了叩,道:「夫人。」
無人應答。
梁升不慌不忙,再叩,「夫人請開門,某有要事……」話未說完,他忽然發現門縫似乎被自己叩開了一些,心中狐疑,梁升猛地將手一推,門竟「呀」地打開。
燭光照入艙內,梁升面色一變,只見幾件箱案、床榻在艙內擺得亂七八糟,哪裏還有那婦人的影子!
大江上,風平浪靜,一艘大舟駛過,江面倏而被劃開長長的水波。
「夜中行舟,可賞江上月景,倒不失一件雅事。」成郡郡守坐在席上,舉盞笑道。
王瓚坐在一旁,望着頭頂上的月亮,緩緩飲下一口酒,唇角微彎,江上的風並不算大,涼涼的吹在面上,和着口中的甘醇,格外愜意。
成郡與南方百越之地有水道相通,自古為漕渠重地,朝廷每到旱澇之季,都會派督漕下來巡視,以保漕運通暢,王瓚這個督漕來到,卻與往日不同,除了督漕渠,還將各處水道也一併勘察。
巴郡形勢,郡守心中通透,對這位督漕很是聽命,但凡有話必全力照辦,白日裏,王瓚請郡守撥一艘可容三十人的兵舟,夜遊水道,郡守答應;入夜則請王瓚登上兵舟,一路往西南。
「成郡兵舟向來堅固,水軍熟稔,即便夜裏也可舟行如飛。」郡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