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算人常欲殺
楊容安躺在床上,深夜難眠,一直是半昏半醒,試着在被窩裏摸索江弦歌的手,即使知道她仍在昏迷中,還是害怕她被自己驚醒,或拒絕他的觸碰。
他把她的手牽過來,放在自己的心口,側身面對她,通過昏暗的光線,看她恬靜安穩的容顏,發出低微聲音,重複這一天兩夜以來他說過無數遍的話:“弦歌,我錯了……就當那只是一場噩夢好嗎?醒過來我們就忘了吧……我會永遠對你好,你原諒我好不好?”
“她不會原諒你的,就算她會,我也不會。”
在這黑夜中,他對她說的話第一次有了回應,但不是她回應的。
是顧清桓的聲音!
楊容安悚然震驚,睜大了眼睛,看清顧清桓陷在黑暗中的側影。
“清桓!”
他坐在他們的床榻邊,屋內沒點燈,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聲音里也聽不出什麼情緒:“對,是我。”
楊容安已經開始冒冷汗,他被嚇到魂不附體,驚顫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裏?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平靜地回答道:“我早就來了,只是沒向你通報,就在你和你的兩個美妾共進晚餐的時候,我讓棠歡幫我進來,我想好好探望一下弦歌,我聽說她受傷了……傷得很重……”
“可是……可是……”楊容安已經分不清此時是該生氣還是害怕,“那你怎麼還不走呢?為什麼要待到現在?”、
這個問題,顧清清桓沒再回答他,而是把目光從江弦歌的睡顏上轉移到楊容安臉上,與他在半明半暗間對視。
在這隻有月光入戶的屋子裏,他看着楊容安,雙手揣進袖子裏,嘆了一口氣,“容安,你知道我愛她嗎?”
楊容安咬着牙,苦苦撐着:“知道……”
他最後又問:“你知道我為她殺過人嗎?”
楊容安寒毛直立,背脊僵直,仍是不敢相信顧清桓敢對他怎樣,拖了很長時間才回答,“知道……”
一轉眼,一道白光在楊容安面前閃現,是他拔出了袖間的匕首!
楊容安剛要大聲呼救,那把匕首已經穿肉破骨,插進了他的心口!
鮮血噴湧出來,但是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三個人身上濺到的鮮紅的顏色。
顧清桓直把那利刃的最後一寸深深推進他的體內,全程一直與他對視,楊容安仍有嗚咽呻吟,似要掙扎,他就用另一隻寬大的手捂住楊容安的口鼻,讓他窒息,看他失血而死……
“弦歌,不要害怕,我們明天來接你回家。”
他在牆角拾起自己的輕裘,披上了蓋住自己身上的血,再看床上的江弦歌一眼,她已經是睡在楊容安的血泊里了,可她還是那樣靜,那樣安穩,頭上扎着一圈紗布,那下面也有一個未癒合的血窟窿,一想到便心疼。
這個時候,他自責自己今晚所行實在衝動,真的有些後悔了。
他想,他不應該這樣殺死楊容安的,明明可以安排一萬種別的方式,他卻偏偏選擇在江弦歌身邊殺掉他,留下如此駭人的場景,要是弦歌醒過來看到,豈不要嚇壞?
再後悔也沒用了,他只能先離開。
他一個人出了楊府,在月下徒步回家,沒有直接回自己的小家,而是去了顧府。
未曾想顧青玄尚未就寢,而且顧清寧也在。
他們在書房裏下棋,商議着事情,唐伯通報他回來了,顧清寧出了書房,迎上來,笑道:“清桓,你怎麼這麼晚回家了?不過正好,我和父親有大事與你相商……”
說著他就被顧清寧拉近書房,還未關門,顧清寧忽然感覺手裏潮潮的,低頭一看,是一手鮮血,她一怔,再看,血是在她握顧清桓手臂的時候從他的輕裘下滲出來的,她受到驚嚇,頓時變了臉色,着急地掀開他身上的輕裘,一身鮮血……
“清桓你怎麼了?”
坐在棋盤旁的顧青玄也看到了這一幕,立時驚得起身向他奔來。
顧清桓還平靜得很,轉身關上門,回身對他們道:“剛好,父親,姐姐,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們。”
……
那一身濺滿鮮血的衣物於顧府書房內燒毀,三顧在燒衣服的火盆旁說了一夜的話。將近天明時分,他才回到自己的尚書府,已換上了乾淨的衣服,並想好了借口向自己的妻子解釋自己為什麼一夜未歸。
主屋卧房內仍點着燈。
他開始心慌了。
顧清桓輕輕推開房門,看到那背門坐在桌前的何珞珂。
他努力扯出一個微笑,嬉皮笑臉地從後面走向她,雙手搭在她的肩上,跟她鬧道:“夫人!”
何珞珂卻並沒有被他嚇到,反而是她的面色,真是冷得嚇人,顧清桓瞧見一眼,心裏就咯噔一下不知所措。
“你怎麼了?是一直在等我回來嗎?你怎麼這麼傻?”他環住她,欲攬她入懷。
她不說話,坐在凳子上,仰面看着他,目光是那樣陌生。
他開始心虛地解釋:“夫人我錯了,我不該一夜不歸,還忘了跟你打招呼……你放心,我不是在外面鬼混,我是去看父親了,還有姐姐,朝里出了點事,他們找我商議,我們就商談了一夜……你不信可以問父親問姐姐去……好啦,別生我的氣了……”
她不再看他,她的手從他外袍領口往下滑,一邊滑,一邊道:“你的官服呢?你的裘袍呢?是燒了還是埋了?”
顧清桓驚然失色,啞口無言。
她神情有些獃滯的樣子,就像在說一件特別尋常的事:“還是燒了好……埋了還有可能會被挖出來,那就是殺人罪證了……可是那是官服啊,你沒了官服怎麼辦?哦……不會,你可以申報官服被人不小心燒毀了,再做一身新的,反正你們現在位高權重,誰會質疑你責怪你呢?殺人之案也是……就算有人懷疑到你身上,你那當刑部侍郎的姐姐都會幫你抹清一切……”
顧清桓彷彿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癱軟地坐到地上,伏在她膝上:“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閉眼落淚,雙肩顫抖起來,嗚咽道:“你一直不回家,我去官署找你,看見你去楊侍郎府,就跟着你去了……你在中途下了車,我也在後面跟着,你藏進了人家的卧房……我就在人家卧房的樓頂……我以為你只是想探望江弦歌……沒想到……你竟殺了人……我在窗縫中看到……也聽到……你為了她第二次殺了人……然後我就回家了……”
顧清桓起身抱住她,緊緊擁她在懷,將自己的悲懼和后怕都展現在她面前,深深吸氣,“珞珂……你不要多想好不好?無論發生過什麼,我對你都是不會變的……你是我的妻,我不會傷害你……我殺楊容安只是為了幫弦歌出氣,他對弦歌做了很惡劣的事,我氣瘋了了才會那樣!並不是因為其他!弦歌是我的親人啊,我沒法容忍別人對她做那樣的事……你能原諒我嗎?珞珂,我現在只想和你白頭偕老,你相信我好不好?”
這一夜,他在那裏陰謀策劃,她在這裏獨自掙扎,從驚恐、悲憤和傷心中掙脫出來,其實根本不用他這樣的哀求解釋……
她沒法說,在顧清桓上她家提親的那日起,她就想好了很多事情。
她知道三顧非善類,她明白顧家是狼窩,她懂得官場險惡人心複雜,她明白自己選擇了什麼……
只是沒想到她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要面對這樣的事,而且是這樣兇狠的事……
她沉默了很久,推開了他,與他對視,沒有恨意也沒有怒氣,只問那個她最關心的問題:“你會為了江弦歌離開我嗎?”
他完全愕然,未曾想何珞珂心裏的結會是這個,他立即篤定地搖頭:“不!我絕對不會!你是我的妻子,你是最重要的。”
這次她主動投入他的懷抱,“顧清桓,我信你。”
……
顧清桓殺楊容安那晚后的第二天,刑部開始調查楊容安的案子,江弦歌和棠歡被接回了江家。
散值後顧青玄約見了杜漸微。
因為這兩年晉王的勢力已經蔓延到朝廷的各個角落,潛移默化地影響着朝廷動向,已然到了不能聽之任之的地步。最近晉王徹底放開了手腳,開始拉攏朝廷核心大臣。
於此同時,由於顧青玄新政初現成功,皇上要給他表功,朝上眾多大臣開始參奏,推舉他更進一步——入主政事堂,皇上也問過他的意思,他幾次謝拒。
時機未到,他不想操之過急,他想他顧青玄不會是第二個盧元植,也不會是第二個殷濟恆。
他要每一步走得穩妥,絕不激進地強求什麼。
可是有人就受不了這種獨自等待的寂寞,受到誘惑,在幾大邊界未明的陣營之間搖擺不停,東張西望,或貪蠅頭小利,令人生厭。
例如,杜漸微。
顧青玄的眼睛盯着朝廷上下各個角落,他不動聲色地掌握了很多秘密,寧願承擔藏污納垢的惡名,也不把那些可為利器的隱秘輕易泄出去。
清酒小菜,淺斟漫飲,當朝御史大夫和左司丞身着便服,在散值后的閑適光陰里小聚一場。
對於大部分官員來說,或許散值后,才是他們一天中辦正事的時間。
縱有美酒盛宴佐伴,也改變不了宴無好宴,席無好席的事實,官員一起喝的每一杯酒都是用利益釀成的,利益相合,酒美味醇,利益衝突,那便是劣酒一杯。
“……朝廷不應該以百姓為先嗎?我們所做的一切難道不是為了造福百姓?”杜漸微靠坐在椅子上,向顧青玄抱怨傾訴同僚的自私自利在政改中大肆貪污為自己謀利。
顧青玄看他是真醉上頭了,就收回了幫他斟酒的手,搖頭笑道:“杜司丞,你真醉了吧?別說笑話了……朝廷,從來不是以百姓為先……”
杜漸微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雖然他知道這是實話,驚訝道:“啊?那是以什麼為先?”
“以陛下為先啊。”顧青玄理所當然道。
杜漸微恍然大悟,拍拍腦袋:“其實都是一回事……”
顧青玄忽而哈哈大笑,差點被酒嗆到:“才不是一回事。百姓的利益的確是陛下的利益,但陛下的利益不等同於百姓的利益。這就像是一家父子,父親大多會把兒子撫養長大為兒子掙下家業,但是兒子很少盡孝到底把自己的畢生積蓄獻給父親,只不過需要倒過來,說句大不敬的,都說天子天子,是‘上天之子’,其實更像是‘天下人之子’,天下人得養他得愛他,不然就是忤逆不道,受盡誅伐。而天子不一定把百姓放在心上,他只要養一幫官員,給他們權力,然後把錯誤推到他們頭上就行了。”
杜漸微聽懵了,開始左顧右盼,神色緊張。
顧青玄問他:“杜司丞你在看什麼?”
他搖搖頭:“沒什麼……我只是在看自己是不是在夢裏……顧大夫,竟敢說這樣的話……就不怕殺頭嗎?”
顧青玄還是給他倒了一小杯酒,有讓他壓驚的意思:“怕啊。除非杜司丞泄露出去……難不成杜司丞會出賣顧某?”
杜漸微手一抖,尷尬地笑了笑:“怎麼可能?顧大夫,我杜漸微能有今日多虧是大夫你的賞識提拔,我對大夫可是忠心赤誠絕無二心的……”
顧青玄沒有接話,只道:“杜司丞,你知道為什麼史上留名的明君聖主都很關心民生疾苦,關心百姓吃不吃得飽嗎?”
這話題轉得讓杜漸微有些得措手不及,“……額,因為民以食為天啊,一個聖明的君主當然要關心百姓最關心的事啊……”
他道:“不,歸根結底,是怕他們造反,是想坐穩江山啊。”
“啊?”
“百姓其實很好哄,不像當官的同僚們,跟朝廷要了權了又要錢,要了錢了,又想要更多……大多百姓都是很單純的,他們知道朝廷不往狠里剝削他們就很好了,所以只要他們吃飽了穿暖了,給他們營造出一個‘太平盛世’,他們就會安心種地,按規交稅,為皇上歌功頌德,不會關心皇上是誰,自然也不會反對誰當皇帝,也不會去打聽朝廷里誰在掌權,甚至連宰相是誰都不知道。他們不關心不了解,我們就能犯錯了,也不會有書生秀才寫酸詩罵朝廷,就算有人罵了,那也是清醒的少數,我們可以把這少數定為‘賊逆’,指責他們不知感恩心思不正,還會有百姓幫着我們指責他們……”
“幫着我們指責他們?那還需要我們誘導嗎?”
“不用,百姓是我們誘導不了的,他們知道那‘少數人’說的是對的,他們不是怪那些人罵朝廷,而是怪他們說出事實——與自身無關的事實。大家都在做夢,先醒過來的人就能大聲喧嘩吵醒別人了嗎?那是非常失禮的呀。‘太平盛世’里,大多百姓都是很脆弱的,就像睡着的小孩子,他們聽不得銳利的聲音。”
“所以我們必須得讓他們吃飽飯。這也就是為什麼我要主張商改,主張政改?這些都是急中搶救的做法,陛下也明白,因而他明明知道犧牲很大,還是會贊成。他想當明君聖主啊。”
“那顧大夫你呢?你是為什麼?你就犧牲不多嗎?”
“很多,為的很多,犧牲的也很多。”他舉杯,“杜大人,你一定不想成為顧某‘犧牲’出去的東西吧?”
杜漸微足足怔忪了好久,“顧大夫……都知道了?”
“顧大夫你一定要保我啊!我是受楊隆興蠱惑!才受賄貪錢的!”
顧青玄跟他放在案上的酒杯碰了下,看了眼慌地趴在地上求饒的杜漸微,說道:“不用怕杜大人,事實真相顧某早已掌握,誰的罪狀最多,心裏有數就好。今晚就是想和你喝杯酒,順便聊聊真心話,僅此而已。”
第二日,杜漸微上折檢舉彈劾楊隆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