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河沙世界盡空空
“剛才那丫頭叫你看什麼去了?”
宛蝶從江弦歌的房裏出來,她剛服侍江弦歌換過衣服,喝了一點粥。本來宛魚與她一起的,然而宛魚怎麼甘願去‘伺候’江弦歌,在門口就溜了,宛蝶看着她被一個丫鬟叫走,好像有什麼事情,出來后就找宛魚來問,沒想到宛魚的臉色更難看了。
宛魚含怒道:“看給‘夫人’換下來的被單子……”
宛蝶不解:“不就是被單子嗎?有什麼奇怪的?你至於生這麼大的氣嗎?”
宛魚差點拍桌了,用力地摔下茶杯,站起來對宛蝶道:“那上面有血!”
“血?”宛魚疑惑道:“夫君……或姐姐……受傷了?可是剛才我沒聽姐姐說她身上哪裏傷了啊?難道是夫君……”
宛魚原本怒氣難遏,但見妹妹這麼一副懵懂的樣子,差點被她氣笑了,忍不住拿指尖戳了下她的額頭:“我的傻妹妹,你再想想?”
宛蝶想了一下,才明白宛魚所指:“你是說……但是怎麼可能?他們成親這麼久了……不會的,姐,你多想了,一定不會是那樣……”
宛魚道:“就是!剛才那個丫鬟從他們成親起就在主屋裏伺候了,我特意收買她讓她幫忙盯着點,她跟我很確定地說,那是她第一回看到主屋被子上有那些東西……而且,我早覺得怪了……以前,夫君每晚都來找你我姐妹二人,還以為他是對那位不感興趣,把心給我們了呢,誰想原來另有隱情……”
她的眼眸里儘是冰涼陰冷,看着宛蝶,走向她,伸手撫上這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你我只是他用來發泄的替代品而已……這幾日,他都和她待在一起,幾乎不出屋,而對我們不聞不問,還讓我們去伺候她……呵,我們是他的二房夫人啊,在他眼裏又是什麼呢?那位有點狀況,我們也就只有去給她當丫鬟驅使的份……”
“姐姐,是不是你想多了?夫君對我們已經很好了……”宛蝶似乎還是不願意把事情想得太糟糕。
“我就是不服!憑什麼?為什麼只有我們需要自甘下賤去討好男人?而她,什麼都不做,就得了他的心了?她憑什麼啊?裝什麼正經?都嫁作人婦了,還要清白?”宛魚這次是真的非常崩潰,心中被恨意妒意塞滿,難以喘息。
她罵了一會兒,然後伏在桌案上哭了起來,哭得很心酸,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宛蝶坐到她旁邊,卻沒有落淚,那雙柔弱似水的眸子裏不知不覺地變了內容,攬住宛魚的肩,下巴磕在她起伏顫抖的肩頭:“姐姐,不要這樣……”
宛蝶抬起佈滿淚痕的臉,轉面看向妹妹,嗚咽道:“其實,我是害怕……我們只是妾室,萬一夫君厭倦我們了,或江弦歌不容我們了,我們將失去所有……好不容易有了依靠,有了體面的身份,妹妹,我們不能一敗塗地啊……我不想我們再淪落到無依無靠供人買賣的地步……妹妹,我們該怎麼辦?到底要怎樣才能讓夫君愛我們像愛她一樣?”
她用袖子為姐姐擦拭眼淚,抱住她,就像小時候互相照顧依偎取暖一樣,“姐姐,不要害怕,我們不會失去這一切……若想他愛我們,除非他心裏沒有其他人……”
……
楊容安晚上飲宴完畢醉醺醺地歸家,一進家門,看到宛蝶照常在前院等自己,便走向她。宛蝶見他醉得走路都走不好,就去攙扶他,貼心地幫他放鬆官服領口讓他感覺好些。
楊容安順過氣來,問她:“夫人如何?你們今天有陪她嗎?”
宛蝶溫婉笑道:“夫君放心,姐姐很好,今日我們伺候她吃了東西,也陪她說了話,只是……她好像心情很不好,不怎麼言語……夫君,是不是你讓姐姐不高興了?宛蝶不識趣地說一句,夫君,姐姐是個內秀柔弱的女子,你凡事還是對她耐心些細心些吧……她這樣的美人,世上幾人願讓她皺眉呢?畢竟有些事情是急不來的……”
楊容安頭昏腦漲,感覺複雜,只愣愣道:“好,我知道…她現在怎樣了?我去看看她……”
他說著就要走,宛蝶拉了他一下,無奈笑道:“等等,夫君……剛說讓你耐心點的,你又急了……姐姐下午睡了會兒,好像沒睡安穩,一直痴痴迷迷地說夢話……直到這個時候屋子裏也沒動靜,不知她醒了沒有,還是先讓我去看看吧……”
聽着宛蝶的體貼叮囑,他似乎察覺到什麼,低眼看見宛蝶抓着自己的袖子不鬆手,似乎有些緊張,他難免心中有疑,停下來問:“說夢話?她以前從不會啊……”
宛蝶尷尬地笑笑,避開他懷疑的目光,“……啊?可是我今日確實聽到了,還在睡夢裏哭了,我就覺得奇怪,心想定是夫君你惹她傷心了,所以方才才跟你說那話……”
因為心虛,所以他會懷疑更多,小心地問:“宛蝶,你是不是聽到她說什麼了?”
宛蝶愣怔一晌,有些不知如何應答,埋下頭去,快要急哭了的樣子,“夫君,你我……我什麼都沒聽清啊……我不知道……”
宛蝶一向老實膽小,從不撒謊,一撒謊肯定十分拙劣,越是否認什麼,就說明什麼越有鬼。
楊容安抓住她的手腕,問:“跟我說,沒關係的,知道就知道了,有什麼……”
她掙扎一會兒,埋面結結巴巴道:“真的沒什麼……真的,就聽見她……在夢話里念着幾個字……沒聽清啊,就聽清一個……”
“什麼?”楊容安反應尤為強烈。
宛蝶又是囁嚅好一會兒,都不敢抬起頭來,小聲說出一個字:“……顧……好像是這個……”
她說出那個字之後,明顯地感覺他的手猛地下了力,掐得她的手腕很疼,他內心的震動可想而知。
“顧?”
哭着叫“顧……”?
又是顧!
楊容安臉色變得非常嚇人,甩開了宛蝶的手,徑直向主屋大步走去,渾身散發著酒氣,隨着他憤怒的步伐飄揚在鼻息間,漸漸遠了。
他走之後,宛蝶才抬起了頭,再不顫慄緊張,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一個陰冷的笑。
楊容安直接推門進入主屋,屋裏點着燈,江弦歌並不在床榻上,醉酒的他渾身發熱,氣血直衝腦門,用力攥拳頭,深深吸氣,想壓下自己衝動的心氣。
他聽到外間傳來幾聲零零散散的琴音,心中一動,萬種思潮在心裏翻滾着。
他邁着搖晃的步子向那邊走去,撩開帷幔,找到了她。
她穿着素白的衣服,披散長發,沒有梳髻,就像未出嫁的女子,垂面凝視着眼前的‘綠綺’,手指輕輕撥動琴弦,琴音散落,凋零不成曲……
好久沒見她撫琴了,也好久沒有與她琴簫合鳴了。
楊容安喚了她一聲:“弦歌……”
她沒有抬頭,只是維持那個樣子,如置身於無人之境。
他走過去,席地坐在她對面,又喚了她幾聲,始終得不到她的注意。
在琴聲逐漸連貫流暢起來的時候,他終於問了那句話:“你心裏那個人是誰?”
琴音砰然停下,止住再不起。
於是他懂了一切……
江弦歌還是那樣獃滯,只是目光中有一分震驚,她還是沒看他,依舊冷漠。
靜了很久之後,她終於對他說了一句話:“我是你的妻,我是你的人。”
他聽着,並不能感到欣喜,看着她苦笑一下:“所以,你是承認了?你的心真的不屬於我?”
她看向他,手按在琴身上,只是看着他,不再說話。
楊容安已無法忍受她這樣的冷漠,突然爆發,拍案問她:“是誰?是不是顧清桓!你說啊!你說你為什麼要嫁給我?你是不是還喜歡他!”
她定定地看着他醉紅的怒氣充溢的臉,篤定道:“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
“那到底是誰?江弦歌!你為誰守着身子?你為誰這樣這樣折磨我?”
他暴怒的質問聲就像是一塊巨石,掉進一片深邃的汪洋里,瞬間被吞沒,沉下,消失,連一個微小的回聲都沒有。
她落淚了,“容安別這樣……別問了,我什麼都聽你的,你想怎樣都可以……”
她以為這一切的出路就是順從和忍耐。
到了這個時候,身已毀,心已傷,她仍讓自己繼續忍受……
就像一具行屍走肉,忘記辯訴,忘記反抗。
“我還能怎樣?弦歌你告訴我,我能怎樣!”
不等她說完,他又打了她一耳光。
他怒火衝天,想毀滅一切,而她只是落淚,他都對她施暴了,她都不作任何回應。
他對她咆哮起來,把她推倒在地,發了瘋似地砸屋裏的東西。
她沒有任何勸阻,只是默默抱着琴躲在屋子角落裏,看着他做着這瘋狂的一切。
砸到手邊沒有東西可砸了,他暴虐的目光落在她懷中的琴上,嘶吼着,向她撲去……
她終於感到害怕了,終於有情緒了……
她死死地抱住‘綠綺’,縮在角落,以身擋情,哀求他:“不要!不要搶我的琴!不要!我求你!容安,我求你,不要砸我的琴……”
在她不斷的哀求聲中,他用力地掀開她,搶過了‘綠綺’,一把往地上砸去!
“不要!”
她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與此同時,‘綠綺’摔成了兩段……
她安靜了,他也安靜了。
她瞪着眼睛看着地上死去的‘綠綺’,身體如一片落葉,摔坐在地,眼淚如珠滾落下來,她拖着無力的身體,向‘綠綺’的屍體艱難地爬去……
江弦歌撫摸着斷裂的琴身,就像在告慰遺體,她不吵也不鬧,坐在一片狼藉的屋子裏,送別她唯一的知音……
楊容安也失去了神智,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身為何人。
但是他知道,自己深愛着這個女子,為她發了瘋,着了魔,而她,永遠都不會明白。
他看着她,木然地轉身,往外走。
還未踏出這一間房,一個很沉重的撞擊聲將他驚醒。
他猛然回頭,看見,他的妻,他此生摯愛的女子,倒在一片血泊里。
一剎前,江弦歌抱着破碎的‘綠綺’,撞柱自盡。
一天後,江弦歌成了新寡。
……
顧尚書府,主屋內,夜已深。
何珞珂趴在顧清桓胸膛上睡得正香,有輕微的鼾聲,斷斷續續,十分可愛。
顧清桓抱着她,嗅着她髮絲上的清香,聽着她發出的聲音,在黑暗中寵溺地笑。成婚後,他經常這樣,總是比她晚睡,因為他喜歡看她的睡顏,稚氣又安穩地入睡的樣子,總能讓白日裏有着各種煩惱各種思慮的他感到心安,還有幸福。
不過,一般這個時候,他也已經有睡意了,不知怎麼的,今夜一直覺得無法閉眼,心跳的異常得快,讓他隱隱約約感到一種焦躁悶熱,就像暴風雨將至的夏日陰天。
“你怎麼了?”
他沒注意那可愛的鼾聲是什麼時候停止的,忽然聽到何珞珂慵懶的聲音。
顧清桓雙手環住她,放低聲音,在她耳邊問:“你怎麼還沒睡?”
她保持那個姿勢不動,怪嗔道:“我被你的心跳聲吵醒了……你心跳得好快,像打雷一樣。”
顧清桓坦誠道:“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可能是因為今晚喝酒喝多了吧,好像說醉酒的人心跳就會加快,酒醒后也會感到燥熱……”
她用耳朵貼近他的心房,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嗯,還是那麼快,但是說話時沒有變更快,表示你沒有說謊,很好……”
他笑了,揉揉她的肩,哄她道:“枕着我胳膊睡吧,我不吵你了。”
“……是你的心在吵我……”她挪了下身體,枕在他的臂彎里,始終閉着眼,似乎無有意識地說了這一句。
顧清桓心中生出異樣的情愫,側身看着她的睡顏,向她的臉頰湊去,嘴唇就快碰到她的額頭了,卻被一隻手一把摁住臉,擋開了。
“別鬧,睡了……”她憋着笑,閉眼道。
顧清桓愈加不依不撓,開始撓她的胳肢窩,把她撓得滿床打滾咯吱咯吱笑個不停。
兩人從將近三更時分鬧到天明,她才把賴皮的他踹下床,催促他裝衣服洗臉去上朝。
幾乎是一夜沒睡,他這一日都又困又累的,好不容易在官署熬完這一天,結果方梁又給他捅了簍子,公事上出錯,他對方梁發了一通火,處分了他,然後就親自帶人補救錯誤,等忙完了,天都快黑了,他想起今天晚歸又沒讓人回家跟何珞珂打招呼,趕忙離開官署,上馬車,準備回家。
而貼身隨從在這時給他遞了一張紙條。
他看過一眼,疲累的雙眼冒起鮮紅的血絲,將那張紙捏在手裏捏得粉碎,“去楊侍郎府!”
那紙上寫的是“楊容安下春藥姦汙其夫人,對夫人施暴,其夫人昨晚欲撞柱自殺,重傷昏迷未醒。”
顛簸疾馳的馬車中,顧清桓在坐墊下掏出一樣東西——原為防刺殺所準備的防身匕首。
他將這樣冰冷的東西放進袖口,又理理自己的官服領口,儀態已是成熟的高官模樣,神色肅然,儀容優雅。
目光一轉,如原野上的野狼,緊盯自己的獵物,輒待一口一口地將其和血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