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八十九章 「幻六耳」
?赤霞雲彌飛過美人耳垂,思緒神飛,阿綾挽過帶着濕意的長發,緊了緊圍身的紅披風,然後故作鎮定地悄然離開,不再追問。
笑意頓生,白衣不去阻攔,也沒有戳破這樣的偽裝。他只是安坐如石塑,靜靜思索着不知何物的迷惑。林間的細碎蟬鳴,像是哀嚎,嘆息盛夏已逝,命途將盡。
清晨的淺色雲霧縈繞池水間,像是如夢似幻的恬然夢鄉。一切都是如此的理所應當,一切都沒有什麼不對。
萬事於心中盡數瞭然,美人出浴春色撩人陪伴,大概再吟一首長詩,飲一壺老酒,便正是謫仙般的自在逍遙了吧。
可是這般逍遙又到底是看輕了誰人,看輕了哪些不肯輕易放過他的豺犬呢?
“我於平生圖一醉,夢斷此間不知歸。這就是你給我安排的劇目?未免太過無趣了些。”白衣依舊端坐如初,只是那雙飽含霜寒鋒利的眼眸,確是無比扎眼。
眼竅為心神之居所,一個人的精氣神皆可以從眼神之中體現,只不過白衣的劍意似乎已經由內即外,返照五竅了。
所以這幻夢一般的迷景,一點兒也不能迷惑他,反而讓他輕易瞧出了破綻。
只不過面對白衣的疑問,對方雖然沒有枉自辯駁,但是似乎也不打算輕易給予回答。只是一片靜默,默默的像是幻化為悄無聲息的鬼蜮。
是啊,一場悄無聲息的鬼蜮,風煙停駐,湖面靜怡,無有人聲和蟬鳴,一切都是寂寞,一切都是空無。你所聽到的呼嘯的風,像是夜裏驟然鳴泣低沉入魂的哀鳴,一點點,一聲聲。
白衣大抵是不打算問一個無聊的問題的,畢竟,這樣龐大的幻境,對方既然選擇了隱匿,自然不會輕易開口給自己解答。對方還抱着某種自傲和僥倖,大抵是覺得自己的幻境天下第一,就算看破,也走不出來,也無法破解。
這世上總有真假,真假善惡,是非分明,不過是人心的臆想。對方所憑藉的意境,也正是如此,於萬千虛假之中掩藏真實,於全然真實之中隱匿虛假、
如若要給予一個詞來形容,大概可以稱作:
“領域”。
說起來,白衣所見的意境招式也是不少,折在他手下的高手也超過了雙手可以細數的範圍,但是憑藉意境影響一塊不大不小的區域,將其化作對自己有利的戰場的這種“領域”,他還是第一次看見。
說起來,也是蠻新奇的。
“你是打算將我困在此處嗎?雖然我看出了幻境,可是我畢竟沒有輕舉妄動,證明我還沒有找到破解幻境的方法。或者,你覺得人質在手,我還有所顧慮,不會輕易出手。”
“對是不對?”儘管對方沒有回答的意思,白衣依舊問出了自己的問題,或者說,他就是在明知故問地挑動對方的心緒。牽動一個陌生人的心弦很難,但是如果這個陌生人的對你抱有警惕或者其他某種情緒的強烈關注,這就變得簡單的多了。
就像如今的白衣,坦然說出了對方的想法,於這剎那間,他就已經察覺到了對方的所在。
一道長虹橫貫林間,那道帶着虹彩的劍光是那樣快,就算對方反應迅速,也只能無奈退卻,終究是讓白衣破解了這精心佈置的迷陣。
霜白的劍刃抖落了纖細的血跡,白衣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已經昏迷的阿綾身邊,看着這位竟然已經演化出“領域”雛形的幻境高手。
“你是誰?”手掌探了探阿綾的脈搏,白衣淡然問道。
“這種事情,有必要問嗎?”對方白凈的面容上全然是嗤笑,似乎在笑白衣竟然也會詢問這樣的廢話。他自然是不可能將自己的身份說出來,因為說出來白衣也不會相信,因為就算說出來其實也是一死而已。
面前的白衣執劍的少年,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和他動手的人。被皇城司派來拖延這少年歸程的專攻幻境的六兒自然不會不知道這種事情,畢竟,如今這是他們皇城司最重視的一個敵人。
皇城司從來沒有過敵人,因為,皇城司的敵人都已經是死人了。
除了,這個例外。
然而作為破壞了規則的例外的白衣,卻好像很不滿意六兒的答案,他皺了皺眉,理所應當地說道:“當然有必要,我總要知道我殺了誰吧。能夠將幻境營造到這個地步的人,總歸是不容易。雖然我不會留手,但是多少可以幫你傳揚一下姓名。”
“或許,在我的傳說之中還可以留下一個你的名字。”
赤裸裸的狂妄,卻令人無法反駁。六兒自然是知道這種無比殘酷也無比真實的事實的,他也不是從未跟人動過手,更不是沒有想過利用自己的手段來逃生。但是當他接觸到白衣的那雙透露着孤高的眼神的時候,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就已經縈繞在了他的心間。
當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之後,他就會是一個死人,徹頭徹尾的死人。
這種感覺真實而濃烈,不像自己的幻境,總是似是而非,真假各半。
“也許我對你還有用處,也說不定。”六兒眨巴眨巴自己明亮的眼睛,決定一邊拖延時間,一邊為自己的性命再做一些微不足道的掙扎。
誰都不願死,能夠活着,總比死了強。
“說說看。”出乎意料的,白衣雖然沒有將自己的劍收回劍鞘之中,但是他還是放鬆了自己的姿勢。靠着昏迷的阿綾坐下,準備聽聽看,這個明顯有腦子的人,是打算怎麼掙扎出一條生路來。
“皇城司對於你的追殺其實也並不是一場死局,起碼不是每個人都想要你死。只不過,因為你沒有放敵人一條生路的習慣,所以他們不敢賭,你在緩過這段謀殺之中,是否會回頭,一個個地和他們清算。”
聽到了這樣的話,白衣倒是沒有多少意外。這個原因其實他早就想到了,雖然除惡務儘是一件好事,但是當你真的將所有敵人都斬草除根的時候,有些人就無法容忍這樣的威脅了。
許多人喜歡說剛過易折,喜歡圓滑無害的人,正是因為每個人都會有稜角,萬一彼此摩擦一下,你就要斬草除根,那麼無疑就是很尷尬的一件事了。更何況,皇城司這條狗,天性就是咬人,只有去撕咬別人才能生存。
所以,這樣的敵對關係,本來就是註定的。
“還有一點,你太強了,雖然身為敵人,但是我還是能夠感覺到你的強大並不僅僅是因為被天下傳頌的劍術,也不是堪稱詭異的修行速度。你其實,早就不是所謂的神境了,對不對?”
“為什麼這麼說?”對方當然說到了重點的地方,白衣有些讚歎這個雖然看起來很年輕,但是觀察力異常敏銳的幻境高手,“皇城司能夠找到的資料,也不過是我突兀地出現在了江南,以及成為洛府女婿之後的一切吧。你又憑什麼認定我已經超越了神境呢?要知道,神境可是一條可望而不可即的銀河,需要不計其數的時光和鳥鵲才能橫渡呢。”
“天下三境,九品入神,無論北方也好,還是江南也好,我們所認定的武學修行都要經歷這樣一種進程,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你並非是這個世間的人呢?”
零星而輕巧的掌聲在白衣手中響起,他已經將自己的劍刃收回了劍鞘之中,似乎真的開始收起了對於這個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幻境高手的殺心。
他欣賞他,起碼敢於做出這樣的假設,而且還敢在他面前說出來。
雖然其實也可能都是一個死字,但是這樣的掙扎多少還算是有些價值,也有些效果。
“雖然太上道那些假道學已經走火入魔,非要給我安一個人形長生果的名頭,但是其實我覺得市井之中所流傳的,所謂我是天上劍仙下凡這種傳說,更受到我的欣賞。最起碼,他們多少算是猜對了一些真相。”
“你真的是謫仙!”六兒顯然不願意相信,他神色複雜地看着對面少年滿懷惡意的微笑,心中卻是驟然安定了下來。既然都說到了這樣的秘密,這位自稱“謫仙”的少年自然是放下了對於自己的殺心。
然而,面對這樣的詢問,白衣卻只是放肆地大笑,然後用一種莫名且玩味的目光看着對面這個似乎是想要投奔自己的敵人。
“雖然我很想說我是,但是很可惜,棄道於左,忘道於無端,我只是一個來自他國的傀儡而已。世事於常人眼中,各自所見不一。你所構築的幻境不正是說明了這樣的問題嗎?所以,總而言之,你所想的事情,我大概並不會同意。”
遭到了明確的拒絕,六兒驟然有些迷茫,他不懂為什麼這位陸白衣會拒絕自己的意思。明明只要他同意了,皇城司對他而言,就不再是那個一無所知的龐然大物了。他至今所遭遇的所有危險和阻礙,都會像是清晨之中光下的浮塵,一陣風就吹做了空無。
“為什麼呢?”六兒扯了扯自己鑲金的衣領,那上面的游龍細紋閃爍着莫測的光芒。在這正午的光影之下,他的身形突然有了半刻模糊。那一瞬間,就像是白衣忽然模糊了眼睛,失了神,發了呆,忘了去看面前的人。
無奈地笑了笑,白衣索性不去看,橫劍於膝前,就這樣端坐在阿綾的身旁。
木母心賊,六耳頓生。
一切的緣分都不會是沒有緣由,一切的因果也自然有其身後的推手,你所想讓我去做的,做與不做,我看心情。儘管這也不是尋諸自我的法門,但是白衣此時所想的,也就只有這樣的敷衍了。
遠方的樹葉沙沙作響,林木間光影婆娑變化,白衣只是看着,他當然知道,談不攏對方肯定要逃。可是這樣堅決地逃走,也確實是出乎人的意料,儘管這其實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一個無法戰勝的人,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勇氣直面必死的命運,越是聰明,越是怕死,這是世間的常理。
當然,這和道德無關。聰明的人總覺得自己於這世間有着超越那些痴愚者的責任,這是一種帶着驕傲的自大,也是俠義的伊始,也是一種悲憫的醒覺。
“我能夠從幻境中看到你的所在,自然也可以從幻境中看到你的逃跑。所謂幻境,無論是光影的變幻,還是意志的浸染,都存在唯一的真實。而這真實,並不用非要肉眼去看。古時有劍,名為照膽,能破人心鬼蜮,能見魍魎真實。”
自言自語,自說自話,白衣的身軀雖然沒有離開阿綾半步,但是他手掌之中所握的那柄龍淵長劍卻已然消失無蹤,不見光影,不辨虛實。
百步外,鮮血淋漓飛濺,澆出了一大片嬌艷可愛的紅花,也壓塌了半叢旺盛的灌木。然後流光從半空倒卷,一個起落,流轉回白衣的手掌。他當然明白,自己又和過去一樣,殺死了自己的敵人,儘管他心中其實並沒有什麼仇恨和憎惡,或者說因此而掀起的殺念。
然而白衣看着,卻也只是看着,沒有半分憐憫和可憐。
他並不意外對方對於自己的投誠,但是也決然不會接受。凡是想要殺他的,都要死,凡是不想殺他的,都可以留。這是底線,也是他最虛偽的善良,最善良的偽裝。
一個傀儡如何彈奏人性的樂曲,一個傀儡如何演繹人性的畫卷,或者傀儡這種東西,本來就是人性最顯著最真實的寫照。
神女自照,以泥水造我,予我洞徹世事的眼,予我細嗅香臭的鼻,予我搬弄是非嘗遍百味的口舌,然而唯獨,手滑了,沒有予我喜怒哀樂的心,反而多了六隻無端煽動的耳。
“用幻境照我,這是你最大的悲哀。因為你所見,其實是你最不該見到的東西。有些事情,知道太多,真的會死,這就是這世間的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