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虎入狼群
侍衛們再如何堅信沒人敢打王爺的主意,這會兒也看出不對勁了,眼下天都快黑了,哪兒來這麼多人碰巧踏雪趕路?
人人都緊張了起來,薛哲向誠王道:“王爺,上馬吧,以備不測。”
再如何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也不會情願坐在這兒等人砍啊,誠王答應了一聲,隨着他們都上了馬。
果然見到前面那些人接近,停在後面的那三十多人就緩緩靠了過來,等到誠王一行人重新上馬集聚在官道上,就正好被那前後兩撥人夾在了中間。
那些人裝束各不相同,但無外乎平民常見的粗布棉襖棉袍,大多戴着棉帽,雖未蒙面,在這稍顯昏暗的陰天傍晚也看不清相貌,粗略一看都是些青壯漢子,每人身上都配着兵刃,多數都是朴刀,另也有些長刀、□□和土質狼牙棒之類。
總之一看就不是尋常良民。
薛哲手按刀柄高聲道:“哪裏來的狂徒膽敢冒犯皇親貴胄?我家主人是誠親王,當今聖上的親弟弟,敢來擋王爺的駕,你們想造反不成?留神朝廷誅你們的九族!”
薛哲這麼說並沒有錯,真是遇見尋常的攔路匪寇,這話想必足以將對方嚇退,但此時誠王聽了卻感諷刺:這下不用逼問,人家也知道沒攔錯人了。
前面那群人里兩個頭領似的人物交頭接耳了幾句,其中一個忽高聲喝道:“弟兄們別聽他們胡謅,有貴人花重金買這小白臉的人頭,干成了這一票,咱們就是拋家舍業逃之夭夭也夠本兒了。動手,砍了那小子就有大把的銀子!”
一時間人呼馬嘶,響馬們紛紛抽了兵刃在手,聲勢駭人。
侍衛們連忙也都抽了佩刀,提韁撥馬,將誠王圍在了中間,個個嚴陣以待。
誠王略略一看,對方的總人數怕是一百二都不止,看上去還都是慣於動武的人,自己這點人手以一敵四怎可能還有勝算?
“薛哲,記着不要戀戰,尋到機會先回京城報訊!”誠王道。
薛哲一怔,對手有這麼多人,此地離京城那麼遠,怎可能來得及報訊營救?王爺這意思,難道叫我丟下他逃命?
手底這些侍衛,僅薛哲一人最得誠王信賴,當此時候他自知脫身無望,自然不忍薛哲來陪葬,他扯下腰間懸挂的一枚荷葉玉佩拋給薛哲:“拿這作信物,必可叫皇兄信你不是臨陣脫逃。一得機會就回去報訊,聽見了沒有?”
不等他說完,對方已然動起手來,薛哲揮刀格開一人的□□,應道:“是!”
誠王被侍衛圍在中間,緩緩抽出了腰間的佩劍。霜刃與劍鞘端口的銅箍相摩擦,發出一陣令人齒寒的輕響。
這是英國公家的小公爺送他的寶劍,在家做了好幾年的擺設,還從沒拿來殺過人呢,今日也要開葷了。
周圍很快陷入一團混戰,看着一個個面目猙獰的響馬悍匪,誠王暗暗冷笑:死在這些貨色的手裏,還真是有點不甘心呢……
徐顯煬一路縱馬飛奔,比誠王他們趕路時行得快了幾倍,路過涿州時略略詢問,確定誠王午時路過,見坐騎已然累得口吐白沫,他去到當地驛站,匆匆換了一匹馬繼續狂追。
驛站驛丞不認得他,還想攔着他籤押辦手續,結果被徐顯煬一腳踹翻,奪了馬就走。
到了天光略顯昏暗的時候,縱馬飛馳在雪原中間,迎面見到一人一馬奔馳而來,待離得近了,藉著雪地反射的天光看清了那是王府的侍衛統領薛哲。
薛哲左肩與右臂各掛了一處傷,身上血跡斑斑,佩刀也不知去向,一眼看出前面來人竟是徐顯煬,頓時驚喜叫道:“徐大人,王爺他……”
徐顯煬完全沒有緩速,一陣風般從他身邊掠過,只拋下四個字:“回京報信!”
薛哲愣了愣,看看前面,又回頭看看他,剛放下一點的心又懸了起來——他只來了一個人啊!
——
三年之前,大燕朝的年號還是至元。
至元九年,雖說國朝一樣是千瘡百孔,岌岌可危,至少外敵尚未破關,京畿一帶還算平靜,北直隸的百姓們勉強算得上安居樂業。
北京城地安門內方磚衚衕開着一間特殊的作坊,老百姓將其稱作“廠子”,那是專管閹割凈身的地方。
春末夏初不冷不熱,蚊蠅也少,是適宜凈身的好時候。交上五兩銀子,就能做上入宮為“官”的發財夢了。
廠子的凈房裏陳設極簡,僅有一炕一桌。受閹的人喝了臭大.麻葉煮成的湯藥,由艾葉、金銀木、蒲公英熬的湯水洗凈下身,半光着身子仰躺在炕上,手腳都拿綾子綁在炕上釘牢的楔子上,眼睛也着綾子蒙了,身下那等割的部件被根細繩拴着,繃緊吊在房樑上。
管動刀的人叫“刀兒匠”,這會子備好了塗著白蠟、香油、花椒粉的藥棉紙,取了兩顆新鮮豬苦膽放在桌上,就對着炕上的人念叨起他那套重複過無數回的念白。
“小哥何事想不開,非要來挨這一刀呀……都是你心甘情願,我才動刀了斷,咱們簽了狀子,將來可不能反悔怪我呀……”
炕上人早已怕得渾身哆嗦,不耐煩道:“沒錯是我自己情願,你快動手吧!”
因大.麻水的勁頭上來,話音都像含了個棗兒一樣含混不清,很快人也不清醒了。
刀兒匠抬頭看看窗戶紙照進來的太陽影子,確認已經到了陽氣最旺的正晌午,就挽袖子準備動刀了。
“看見沒,這活兒就講究個分寸。割少了,余勢不斷,時候長了就又長出一截,到時還得再挨一刀。割多了,長好后就成了個坑兒,撒尿時尿不幹凈,身上騷臭難聞,宮裏哪個主子受得了……”
刀兒匠一邊向小徒弟炫耀手藝,一邊麻利地割口斷筋,沒一會兒上下兩件兒都割完了,拿片開的豬苦膽貼上止血,再取過一根麥秸稈來,從一團鮮血淋漓之間精準地找到尿孔插進去,免得血肉封了尿道,這就完活了。
炕上的人仍然昏迷,世上已多了個去勢的男人。
與此同時,就在距此數十步遠的大街上,十幾個錦衣校尉正驅趕着一群叫花子招搖過市,街上一片吵嚷嘈雜,雞飛狗跳。
這群花子都與炕上那個人一樣,是去了勢的,其中有的還是同一座廠子出來的產品。
烈日當空,時任錦衣千戶的李祥,手扶着腰刀刀把停步於街頭,眼望着廠子大門啐了一口:“真該把這破廠子直接端了,省得每年恁多太監花子要咱們往外趕。這些猴崽子都看着廠公威風八面,就妄想一步登天,也不瞅瞅自己什麼德性。”
“這也怪不得他們,”卓志欣從後面趕上來,臉上帶着慣有的隨和笑意,“都是時勢不好,民不聊生,小民們才去尋這條出路。日子好過的人家,誰肯放着好好的男人不做,去挨這一刀呢?”
兩人站在一處,同是二十多歲的年紀,也同是青綠錦繡服配腰刀的錦衣千戶行頭,比起黑瘦矮小、顯得精明老辣的李祥,卓志欣卻天生白凈清秀,斯文得好像個書生。
李祥翻他一眼,哼哼笑道:“要論菩薩心腸,咱廠衛兩個衙門萬把號人,要數你卓大人首屈一指。哎志欣,你知道他們割下來那玩意怎麼處置么?告訴你,是先扔鍋里用香油炸透了,瀝了油之後再放上香料兒淹着……”
“去去!”卓志欣笑着搡了他一把,“你噁心不噁心?下回我專挑你吃油炸乳鴿的時候說起這話,看你還吃得下不。”
“我說的可是真的,炸完了淹上才好不壞啊,然後再放進個小錦盒裏,等將來那閹人進宮賺了銀子,再回來贖,以後死了好帶進棺材……”
兩人一邊閑話一邊跟在手下校尉的後面,趕着一群花子沿街前行。
國朝自成祖那一輩就重用宦官,二百多年來曾經風光一時的宦官着實不少,比起十年寒窗考科舉,再一步步做官混資歷,家境貧寒的小民更青睞挨上一刀進宮碰運氣。
於是選這條通天小道來走的人越來越多,京城廠子的生意也一年比一年紅火。
有錢的進廠子割,沒錢的自己割,北直隸周邊許多地方閹割成風,有爹把兒子閹了的,有全家男丁一塊兒閹的,傳說河間府還曾有個村子,整村的男丁全都閹了。
宮裏根本用不到那麼多人手,每年也就有大量閹了卻進不成宮的人擠在京城裏,淪為叫花子,老百姓叫他們“太監花子”,也叫“無名白”。
為避免這些人閑極生事,錦衣衛隔段時間就要出動人手驅趕他們出京,這已經成了錦衣衛一項日常任務。
可是眼看着太監花子們下場凄慘,還是有大批的人前仆後繼。
人家說了,當朝御前第一紅人何公公從前一樣是窮苦出身,去勢以後一樣做過多年太監花子,如今還不是熬出了頭,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自從當今聖上提拔親信宦官何智恆做了司禮監掌印兼東廠提督,一晃五年下來,何公公已然成了史無前例大權獨攬的內宦重臣,風頭壓過了一眾朝廷大元,被世人傳說為“九千九百九十九歲”,只比萬歲爺差一歲。
有這樣明晃晃的例子擺在眼前,也難怪有心效仿的人太多了。李祥與卓志欣等錦衣衛也就有趕也趕不絕的太監花子。
一行人路過一處廢棄的舊屋,幾個校尉進去又逮出一波花子。
其中竟有一人大聲吵嚷:“放手,爺爺可不是太監花子,爺爺是孫公公府上的管事!憑你們這幫孫子也該抓爺爺?”
等在門外的李祥與卓志欣轉身看去,只見一個穿着敝舊的男子與校尉們推搡着出了舊屋,瞪着雙眼大聲道:“我是御馬監掌印孫公公府上的管事,還是孫公公的族親,這些弟兄都是跟着我替孫公公跑腿的,哪個敢動咱們,留神孫公公帶人抄了他的家!”
與他一同被從舊屋裏驅趕出來的幾個花子也都跟着吵嚷:“沒錯,咱們都是孫公公的人,你們管不着咱們!”
那些之前被趕過來的花子們一見有同類挑頭鬧事,也都跟着起鬨叫囂,周圍擺攤挑擔的小販們紛紛看向這邊,有的還緩步湊了過來。
李祥與卓志欣見狀都提起精神,不約而同地握住了佩刀刀柄。
眼下花子的人數比他們多上一倍有餘,再加上廠衛名聲不佳,若見有人挑頭與他們對抗鬧事,連那些小販都說不定參與進來打個便宜架。
回頭眾人一鬨而散,捉也沒處捉去,他們這個眼前虧只能白吃。這種事不久之前才剛出過一回,一名錦衣總旗竟被打成了殘廢,命都去了半條。
李祥正想出聲呵斥,卻聽見一個聲音自身後傳來:“他們管不着你們,不知我徐顯煬可管的着?”
這聲音並不高,一點也沒有厲聲斥責的腔調,甚至還有點懶洋洋的,可縱是如此,聽見“徐顯煬”三個字,一片嘈雜的現場立時靜了下來,幾乎連喘氣兒的聲音都聽得見。
徐顯煬一身湖藍色團花倭緞常服,頭上配着同色扎巾,也沒配他的御賜綉春刀,面色平淡地款步走近。一眼看去,就像個相貌俊朗的富家公子。
可就是看着這麼一個人現身出來,就把一眾鬧事的太監花子震得大氣都不敢出。那些小販很快都收攤溜走,少數不明內情還想留下看熱鬧,也都被同伴硬拉走了。
“剛哪個說我們錦衣衛管不着他的?”徐顯煬在人前站定,目光朝那帶頭鬧事的人一掃,冷冽如刀,“是你?”
那人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抖得厲害:“徐……大人饒命,小的不過是見過孫公公一面,得他老人家答應給個差事……”
徐顯煬沒再說話,朝校尉中的一個小旗飄了個眼色,那小旗就帶着手下吆喝着眾花子,繼續朝前走去。幾十個花子都乖乖前行,再沒一個出聲。
李祥挺起胸脯,與有榮焉地笑道:“還是顯煬你威風啊,聽過‘太保歌’沒?他們說:‘但呼太保名,能止小兒啼。’哈哈……”
卓志欣不着痕迹地推了他一把,李祥才省起徐顯煬從不以此為榮,還很有些反感這類名聲,當即訕訕地住了口。
徐顯煬朝已然乾乾淨淨的街道望了一眼,淡淡道:“這回比上回跑得還乾淨,是不是外面又有什麼新傳言了?”
卓志欣苦笑道:“前兩日聽見有人傳說,你刑訊逼死了柳湘,不但在他雙耳各釘了根鐵釘進去,人死後還割下他的喉骨獻給廠公驗看,這些小民們聽了自然是怕的。你也別在意,他們不過傳着新鮮,過些時日也就淡了。”
李祥踮着腳尖,將胳膊肘墊到徐顯煬的肩頭,半寬慰半炫耀地道:“其實怕又有何不好?就該讓這些刁民知道,誰得罪了廠衛誰就不得好死,他們才能老實。”
徐顯煬眉間浮過一抹陰雲,沒有接話。
如今人盡皆知,他徐顯煬是史上最年輕的錦衣衛指揮使,因是廠公何智恆自小養大的義子,才一步登天得了勢,其本人也是辦事利落,手段狠辣,兩年來與乾爹配合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