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何府夜宿
楊蓁隨着徐顯煬在那所宅子門前下馬,待徐顯煬叩開了大門,裏面出來個中年家丁,一見他便驚喜道:“少爺來了,快請進來。”
楊蓁聽得奇怪:為什麼會稱他“少爺”?
徐顯煬領了她一路走進,遇見的家丁僕婦盡皆招呼他為“少爺”,他都點頭回應,話不多說。
夜色昏黑之間看不清庭院的格局陳設,楊蓁只大體覺出這裏相比自家敗落之前的宅子稍大一點,也談不上有多富麗堂皇,尤其裝飾擺設都很簡樸,不甚講究。
跟隨徐顯煬來在一處正廳,見到裏面的丫鬟剛點好燭台上的燈燭,一位婦人笑容滿面地迎出門來:“顯煬來了,快進來坐。”
楊蓁看見她大約四十幾歲,白凈臉膛,眉眼文秀,髮髻簡簡單單別了根嵌珠金簪,身形稍有些發福,穿了身輕軟隨意的葛布褙子,一身打扮毫不出奇,只這一臉笑意十分親和,令人一見便多了幾分親近之意。
“乾娘,我帶了位姑娘來此歇宿,勞您為她安置一番。”徐顯煬對那婦人說完,又轉向楊蓁,“這位是我乾娘。”
楊蓁萬福道了聲“見過伯母”,一時還未想明白他哪裏來了位“乾娘”。
“別多禮了。”那婦人笑盈盈地伸手來將她一攙,向徐顯煬道:“你乾爹方才歇下了,倒未睡着,聽見你來,正要起身過來呢。”
楊蓁聽的心頭一顫:難不成……
“乾爹既睡下了,又何必再起來?您就讓他歇着吧。”徐顯煬正說著,就聽見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自後堂傳來:“你日日忙裏忙外,難得登一回我的門,聽說你來了,我哪裏還睡得着?”
人隨聲至,一位年過半百的老者自後堂走進,但見他頭髮花白,眉目慈祥,笑容可掬,背微微有些駝,身上在中單之外簡單披了件暗赭色杭綢鶴氅。
楊蓁見他偌大年紀卻是下頜光光,不見一根鬍鬚,心裏那點猜測更落了一半在實處,一時全身都繃緊了。
徐顯煬半撒嬌半嗔怪地說:“瞧您說的,倒像是怪我不來看您。咱們宮裏宮外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還需我特意跑來家裏拜望您?”
老者爽朗笑着,手點着他道:“還敢與我犟嘴,就不許我替你乾娘不平、嫌你不來看她?”
說完他便將目光轉向楊蓁,徐顯煬方道:“這就是我對您說過那位楊姑娘,她那邊諸多不便,我帶她來您這裏借住,讓她好好沐浴休息一宿。”而後轉向楊蓁,“這位就是我乾爹。”
面前這位慈祥和藹又穿戴平凡的老人,竟然就是權傾朝野、被人傳說得好似惡鬼一般可怕的廠公何智恆。
楊蓁也說不清是驚是懼,僵了片刻,忽然跪倒下來:“見過廠公。”
近旁的何夫人連忙扶了她起來,廠公連連笑道:“何須如此多禮?定是顯煬當著你的面說了我的壞話,嚇唬你來着。”
徐顯煬對楊蓁這誇張反應十分不滿,撇嘴哂笑道:“這傻丫頭定是聽說過朝中一品大員見了您也要跪倒叩頭,才會如此。她若是聽了外間說您吃小孩腦子的傳聞,怕是還要奇怪您的牙齒縫裏怎不見沾血呢。”
一句話說的滿屋人都笑了起來,楊蓁也跟着笑了,繃緊的心弦也隨之鬆了下來。
她倒不曾以為廠公是什麼邪惡可怕的鬼怪,只是聽多了外間傳言,畢竟在心裏將他視作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人物,才會心懷敬畏。
何夫人道:“時候不早了,我這便為楊姑娘拾掇屋子去。”
徐顯煬怕楊蓁認生局促,便道:“您歇着吧,我去吩咐小連子他們燒些熱水,再領這丫頭到客房去就好。”
何夫人早猜着這對少年男女有些郎情妾意,也就沒多堅持。
送楊蓁穿出後堂時,徐顯煬向她道:“你倒乖覺,當初在北鎮撫司頭一回見我的時候,怎不見你來跪我?”
楊蓁經由今天半日來的相處,已然與他遠比從前熟絡,聽他揶揄,便從牙縫裏擠了一句話回他:“我為何要跪你?”
此時屋裏靜着,他倆聲音雖低,還是被廠公夫婦聽了去,兩人相視一笑。
何夫人笑道:“顯煬總算也遇見合意的姑娘了。”
何智恆則但笑不語。公事他從不會與菜戶說起,何夫人並不知曉楊蓁的來歷,何智恆卻已心知肚明。
顯煬對這姑娘,怕是虧欠之心居多,有沒有情意還是兩說。再說如今他一心想要查案,若真對這姑娘生了情愫,也還不知等到何時才能成就呢……
徐顯煬吩咐了下人去為楊蓁準備沐浴用品,將她領到了一處客房。
“我家那邊是我一人獨住,家中就幾個管洒掃的小廝,一個僕婦都沒,帶你去的話怕你不便。”
他親手點起燈燭,又想起她或許會覺得何夫人身份奇怪,便道:“我那乾娘是宮裏退下來的宮女,因家裏已沒人了,從前又曾與乾爹相互照應,出來后便做了乾爹的菜戶。”
“我知道的。”楊蓁自然笑道,“許多小公公們都有對食,不是什麼奇事。”
徐顯煬望了望她,她總是如此,話不多說一字,好像什麼都明白,什麼都理解,或許這便是人家說的“知情識趣”?
不管怎樣,與她說話相處,總是令他覺得舒坦,即使是偶爾的彆扭,也彆扭得舒坦。
“還需要什麼,儘管吩咐小連子為你拿,不要拘束。”徐顯煬道,“明早安心睡着,我會安排好人送你回去,到時我要去衙門,就不來見你了。教坊司那邊我會增派人手守護,但見什麼異狀,都及時着人報我。”
待楊蓁都一一應了,他便要走,心裏卻有種異樣感覺,好像話還未說完,至少是還未說夠,極想找個茬口再多留一會兒,多說幾句。可是為她備水洗浴的小廝怕是就快回了,還能說些什麼呢?
“你還有沒有話要對我說?”他問。
楊蓁略略遲疑,道:“其實有句話我早就有心問你,聽聞錦衣衛雖擔負緝查刑獄之責,但多年以來處置案件多以抓人刑訊為手段,鮮有人會如你這般暗中摸查,為何你會偏好查案呢?奸黨曾經遍佈朝廷,如今你一定也知道哪些人有着嫌疑,為何不去像從前的廠衛高官那樣,抓了他們來審訊?”
提起這話,倒是開了個好頭,徐顯煬便在屋中圓桌旁坐下來,拿下人剛備好的茶水倒了兩杯:“六年前的‘妖書案’你聽過吧?”
楊蓁點點頭:“聽過。”
她自然聽過,正是因為“妖書案”,她父親才受了牽連被迫致仕。若說就是那樁案子害得她家破人亡也不為過。
該案案情說起來十分簡單,就是民間流傳起一份抄本,將當今聖上從前與養母李妃之間的一段糾葛以戲文的方式寫了下來,實為毫無根據的編纂而已。
國朝對民間抄本印版的管束都很寬鬆,之前編纂皇家秘聞的戲文話本曾流傳過不少,都未曾受過追究,而這一回卻架不住有心人蓄意生事。
因之前內閣首輔汪慎曾經參奏李妃意欲干政,涇陽黨人便以為由,指責此“妖書”必為汪慎指使刁民所為,就此於朝堂上興風作浪,最終逼得汪慎致仕回鄉,楊蓁之父楊順錚也受到連累。
“其實就是涇陽黨人借題發揮,排除異己罷了。”楊蓁也坐下來道,“那些年類似的案子連出數起,還不都是一樣的意思?最終案情本身不了了之,被牽連丟官的卻都是些不相干的人。”
徐顯煬頷首道:“正是如此,今上也正是自那樁案子之後才看清了奸黨面目,決心肅清朝綱。當時我聽了乾爹講述案情始末,就一直忿忿不平,簡直要氣得夜不能寐。一本戲文而已,真想追究,去查查是哪個書局刊印的,誰出的銀子,誰拿去賣的,多容易的事兒?可是沒人在乎真相如何,出了事,那些大人們先想到的都是如何借題發揮,好剷除政敵。”
如今說起,他仍是滿心憤慨,不覺間又攥緊了拳頭,“那些奸黨最擅長舌燦蓮花,顛倒黑白,可我就不信邪,當時我便立下誓願,但凡讓我得了機會查案,必定要案情真相一一查清。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拿出真憑實據給天下人看,看他們還有什麼可詭辯!”
楊蓁靜靜望着他,心頭有着隱隱的抽痛。
他是這樣的人,發過這樣的誓願,可惜,於這亂世之中,這樣簡單直接又理所當然的心愿,卻恰恰最難實現。
“我與乾爹確實知道朝中哪些官員大有身為奸黨的嫌疑,但那些人或許只是與奸黨交過朋友,或許曾是奸黨一員但現已退出,無有證據,我就不主張抓人審訊。要是無憑無據我便抓人逼供,不但要授人以柄,給他們抹黑廠衛的口實,而且,若是指望着屈打成招來斷案,我們不就與顛倒黑白的奸黨成了一路人么?”
徐顯煬說完一陣聽她並未言語,便抬眼問道:“你會不會覺得,我這心思傻得很?”
“怎會?”楊蓁笑道,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再次將他的手握了起來,“聽了你這話,我才更為確信,自己這回沒有幫錯人。”
徐顯煬心頭又是一陣熨帖,回想她從前的一步步逢迎配合,便可明白,她一定是懂他、支持他的,她對他的理解,恐怕還在李祥與卓志欣那兩位好友之上,不過……
他低下目光去望了望她的手,在外面時是做戲給誠王看,這一回,又是為什麼呢?
門外忽傳來雜役小廝的聲音:“姑娘,熱水備好了,現下可抬進來?”
屋內的兩人都恍然驚醒,齊齊站起身來。
“記得我之前的話。”徐顯煬簡單說了這一句,便出門離去。
楊蓁低頭看看自己的手,不覺露出笑意。
想起早上出門時畫屏連說“今日是個好日子”,臨到此時她才真心發覺:今日確確實實是個好日子。
何智恆這所家宅當中單有一間正房是留給徐顯煬的,徐顯煬輕車熟路地過來這邊,一進門就見到何智恆正坐在椅上等他。
“乾爹還未去睡呢?”
“料着你來定有話說。”何智恆呵呵一笑,“等了這一陣不見你來,還當你今晚宿在那邊了。”
徐顯煬臉上一熱:“怎地您也來打趣我?”
何智恆指指身邊的官帽椅:“來說說吧,聽說你今日去誠王府耗了半日,眼下又多了哪些計較?”
徐顯煬落座后呼了口氣,將今日一天的見聞都在腦中迅速過了一遍,不知為何,此刻回想起來,倒是楊蓁打開紙包、見到艾窩窩的那一幕最是深刻清晰。
回想着她一見艾窩窩就滿面驚喜的模樣,他就莫名心疼。這話說出去,就意味着再一次要拿她去冒險了。
“我想請乾爹發動言官上疏,奏請重審耿德昌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