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陰差陽錯鄧小閑
步安跨進越州城的這天是四月十一,穀雨已過,立夏未至,邪月九夕的最後一夕。過了這一晚,神州大地即將迎來長達九天的無月之夜,能夠好好緩上一口氣。
夕陽下,越州城古老的城牆,如織如梭的人流,飄揚招展的酒旗,鱗次櫛比的樓舍,層層疊疊的飛檐,京泉大運河畔高聳入雲的書聖王羲之雕像,和遠處河面上點點的白帆,像一幅流動的古代城郭畫卷,在步安面前鋪陳開來。
一張張販夫走卒、商賈士人陌生而又生動的臉龐從眼前經過,聞着花和酒混雜的香氣,聽着沿街店鋪攬客和叫賣的聲響,步安張了張嘴,嘟囔了一句:“大城市嘛……”
樓心悅家裏是越州城的書香門第,這次和同門一起過來,自然是要投宿到她家去。
半路上,步安說起要去買一張經絡圖,眾人勸他不用浪費冤枉錢,等回了書院,只管問大家借來用。步安也不明說自己暫時不準備回書院了,只說修行心切,於是就由樓心悅領路,去了一間書鋪,花了三錢銀子買下一本印刷精美的經絡總綱。
樓心悅家的宅子不算大,招待一行六人有些捉襟見肘,好在步安和素素本來就同住一間,祝修齊和宋青擠一擠,方菲兒再和樓心悅共用一間閨房,也就勉強能夠住下了。
樓心悅的父親樓雲闞是個清瘦的中年男人,留着一撮山羊鬍,看上去不像是書法名家,倒像個坐堂就診的中醫大夫。
樓家五代之前出過一個大儒,靠着這份祖蔭在越州城裏開了間小書館,既教些蒙學的童子,也賣點字畫,到了這一輩終於又出了個儒門先生,因此樓心悅雖然是個女先生,在家中的地位也頗高。
天姥書院近百年來已有頹勢,但畢竟傲立千年,對於近在百裡外的越州城還是有足夠的影響力。樓雲闞對這幾位天姥山過來的小輩很客氣。
樓心悅的兩個弟弟年齡還小,出來叫了人,就退了下去,沒有陪坐在旁。
席間說起步安是今年春試的獨苗,樓雲闞便搖頭道:“邪月剛來時,百姓都亂了方寸,城裏真是鬧哄哄一片,本打算去考春試的學子,也被家裏攔了下來。都說是要等邪月離去,再去應考不遲。現在看來,邪月之患哪有這麼快結束。我敢斷言,明年天姥春試,又要擠破頭了。”
步安笑道:“那我倒是撿了個現成的便宜。”他說得坦然,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
樓雲闞只當他是客氣話,淡淡道:“不單天姥春試遭了邪月影響,今年江南東道的鄉試也門庭冷落……”
方菲兒笑着說:“這倒是件大好事。”她這麼說,也和儒媚之爭有關。
想當年,大梁太宗皇帝定下“君儒共治”的規矩時,朝中百官半數以上都由各家書院委派,其餘才由科舉官員充當,現在比例早就倒了過來。
百多年前,賢宗皇帝在位,吏部出過一個新規,所有書院委派的儒官上任之前,都要先戍邊三年,現在戍邊的年限,也延長到了足足五年。祝修齊要北上戍邊五年,就是因為這個規矩。
方菲兒說科舉鄉試門庭冷落是件好事,顯然是對朝廷有些意見。她這話放在書院裏說再正常不過,在外面卻又不一樣,所以被祝修齊瞟了一眼,便嚇得吐了吐舌頭不再說話。
樓心悅見此情景,低聲道:“祝師兄,沒事的。我家世代學儒,對那八股科舉也無好感。如今奸佞當道,皇上一時受了蒙蔽。可都說亂世好辨忠奸,邪月當空,正是撥亂反正的時候。”
步安心道:又是皇上最好,全是奸臣壞事那一套,樓師姐人看上去挺聰明,卻也跳不出這個框框。他一邊蒙頭吃菜,一邊聽着眾人說話,覺得還是屠瑤看得清,上次三言兩語就把儒媚之爭講得透徹。
這些事情說到底跟他關係不大,步安聽了幾句就沒再留意,心裏惦記着懷中那本薄薄的經絡總綱,想着得趕緊試試丹田那絲鬼氣到底有什麼用處,直到樓雲闞說起越州官府叫停了民間捉鬼的消息。
樓雲闞說,邪月臨世,百業蕭條,官府收不足稅,交不了差,就在這捉鬼的行當上動起了腦筋,仿照鹽引稅引,搞出一個“鬼引”來,只有領了官府的“鬼引”,才能名正言順地捉鬼,要不然就得吃官司。
他搖頭無奈道:“青蓮觀有個叫鄧小閑的道士,就吃了官司,正在府衙里關着呢。”
宋青聽到這裏,突然急道:“不好,步安的故人被捉去了,得想法子快點救出來。”
步安一口菜差點噴出來,沒想到自己隨手惡搞的那副對聯“仁義禮智信,潘驢鄧小閑”,竟然遷出一個不相關的故人來,忙擺手道:“不是不是,我不認識那個鄧小閑……他是青蓮觀的道士,被官府捉了去,自然應該由青蓮觀的人去操心,我們還是別管閑事為妙。”
宋青搖頭痛心道:“想不到你也是個趨利避害的……哪天我出了事情,你也准要說不認識我。”
這時,一直低頭對付飯菜的素素,突然抬頭道:“公子可不是這樣的人,他說不認識那人……就準是……準是隔得太久,遺忘了。公子你說對不對?”步安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樓雲闞父女兩人一下子被弄糊塗了,看着步安的眼神里,帶着點疑惑不解。
方菲兒急道:“哎呀,步師弟,要真是你的故人,就說清楚嘛,我們幾個想盡法子,也要幫你把他救出來,不行就回書院搬救兵,有師尊出面,問越州官府要個人,總不是什麼難事……”
祝修齊擺擺手道:“菲兒莫急,先聽步安說。”
步安實在哭笑不得,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可轉念一想,這世上沒有西門慶更沒有王婆,所以沒人會相信“潘驢鄧小閑”是句五字箴言,一咬牙道:“我認識的鄧小閑……不是個道士!”
宋青想了想道:“說不定本來不是道士,後來去做了道士呢?”方菲兒點點頭,也覺得有道理。
步安搖頭道:“哎呀我跟你說不清楚了,反正肯定不是這個人。”素素立刻幫腔道:“肯定不是。”
祝修齊略一思索,道:“官府不讓捉鬼,我們卻也不能白來,索性就想法子把這鄧小閑撈出來,如果是步安的故人最好,就算不是,救人也是一件善事。”
步安搖搖頭道:“人不是青蓮觀的人嗎?他們青蓮觀不管的嗎?”
樓雲闞嘆了一口氣道:“這些小觀小廟,哪敢和官府斗。”
步安無奈地聳聳肩,見祝修齊心意已決,也就不再反對,匆匆吃完了晚飯,就躲進屋裏,研究起那本經絡總綱。
……
……
夜裏臨睡前,樓心悅到父母房裏,旁敲側擊地問父親,對自己幾位同門怎麼看。
她心裏想知道父親對祝修齊的觀感,不料樓雲闞對祝修齊隻字不提,只說那個步安舉止無度,不像儒門中人,說今年天姥春試,還真漏進去一個妄人。
樓母聽了,勸女兒說,這樣的人往後可別往家裏帶。
樓心悅笑笑說:“父親您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樓雲闞明顯不信,搖頭道:“難道他還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不成?”
樓心悅道:“父親您可知道大儒呂飛揚?”
樓雲闞笑道:“心悅你也太小瞧為父,吳中呂氏,意氣飛揚,江南道上誰人不知?”樓母也點頭道:“就連我這個婦人也知道呂大儒的美名。”
樓心悅問道:“父親大人,幾日之前,飛揚大儒曾親口說:此子已得詩仙三分真傳。你可知道他說的是誰?”
樓雲闞驚道:“難道他說的便是步安?可我見這書生並無出奇之處啊……”語氣顯然有些遲疑了。
樓心悅莞爾一笑,道:“父親好久沒有檢查女兒的功課……”說著便走到燈下研墨,接着在一張宣紙上緩緩書寫。
樓雲闞披着睡衣站在她的身後,臉上神情越來越驚愕,一雙眼睛幾乎要瞪出來。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他念誦的語氣越來越激動,連聲音都帶着一絲顫抖。
樓心悅寫完下闋,提筆看着父親,微笑道:“父親看了這闕《定風波》,還覺得並無出奇之處嗎?”
樓雲闞激動難抑地念叨着:“也無風雨也無晴……也無風雨也無晴……這難道是步公子所寫?”
樓心悅也不回答,只是淡淡道:“步師弟那日在點星殿前三步作成這詞,飛揚大儒去問他要手稿,他說無錢置地,大儒便許他一片東坡戊地,步師弟嫌大儒小氣,竟屬了個‘蘇東坡’的落款……此事在書院裏已成一時佳話。”
樓雲闞的臉色因為激動和神往而漲得通紅,又有些不解道:“東坡地換東坡詩便是,為什麼是蘇東坡?”
樓心悅道:“步師弟母親的娘家大約姓蘇,他給自己的童子也起名叫‘蘇蘇’……”
樓母看不懂詩詞好壞,也不知道“東坡地換東坡詩”有什麼稀奇,聽到這步公子竟然惦念母親娘家的姓氏,才感慨道:“真是個好孩子……老爺今日果然看走了眼。”
樓雲闞捋了捋山羊須,神情並不尷尬,反而頻頻點頭道:“真人不露相……古之人誠不我欺。”
這樣一來一去,樓心悅也不好再問起父親對祝修齊的看法,至於那首“舞低楊柳樓心月”,她就更加不好意思在父母面前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