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5 對面人心知不知
“娘娘,皇上往鍾萃宮去了。”
雲羅正在做女紅,聽得香吟如是之說,連針也未停一下,只哼了聲。香吟忿忿不平道:“皇上昨兒說對你好,明兒說對你好,就是今兒做出的事不怎麼好。”雲羅道:“他是皇上。”香吟道:“皇上又如何?如果是韶王――”
雲羅忽然抬起頭來,冷冷地望住她,香吟心虛地低下頭:“娘娘,奴婢失言。”
雲羅道:“你不是頭一天進宮來,難道有我護着,連如何自處都不懂了嗎?”
她自入宮以來,性情愈冷淡,一開始很是依賴香吟,到如今連香吟也不常聽見她說一句半句溫暖的話了,臉上笑容也愈淺淡,眼神總是飄飄忽忽的,好象時時刻刻都在想着心事,又好象每時每刻都心不在焉,香吟摸不到她半點真實心理。
停了會,雲羅又道:“那琴兒甚是多口,我把她救在蒔慧宮,已有多日,也不見她半點親近意思,趕明兒還打她去西場上罷。”
香吟倏然一驚,期期艾艾道:“娘娘,可是這番話是我們有意傳給她的……”
“是我有意傳給她,她如不說那是對我好,可是她毫無顧慮地全盤托出,那就是心裏只有那位賢妃。既然如此,我憑着什麼要為賢妃辛辛苦苦地養人?”
香吟不敢違拗,只得應了,心中卻是異常沉重起來,半天不能作聲。雲羅瞅瞅她,嘆口氣道:“你這善心,還是收收。若是琴兒好端端留在蒔慧宮,今後有什麼風吹草動,方夢姬一定猜到是我故意放水,我的用意是什麼?豈不一目了然?若叫賢妃心中有數,那麼賢妃與皇后之爭如何還爭得起來?我只有落琴兒,落得越快、越狠,方夢姬便猜我越是惱怒,絕非我在居間行事。”
香吟這才恍然,低聲道:“原來如此,可惜了琴兒……”將牙一咬,振作精神道:“為娘娘,旁人怎樣又如何能顧得?娘娘,原是奴婢錯了。”雲羅嗤的一笑:“那也不用雄糾糾象要去戰場廝殺似的。”香吟感嘆道:“奴婢在宮中,日復一日覺着,這樣心驚膽戰的日子,比戰場上也不遑多讓。”雲羅道:“你怕了?”香吟道:“不……我怕娘娘……如履薄冰,萬一有何差池……”
“你又何需如此擔驚?”雲羅淡淡道,“怕我連累了你么?”
香吟一怔,半晌眼眶兒漸漸紅了起來,哽咽道:“娘娘!”雲羅一語既出,有點後悔的樣子,卻也不語。
近幾天皇帝不到蒔慧宮,雲羅總是不停地綉着,那是一條長長的銀色緞帶子,所繡的花紋更是特別,或者說紊亂,完全看不出是什麼東西,香吟問過一次,雲羅只是冷冷望她一眼,不曾回答,其後香吟便不敢再問,可是雲羅沒日沒夜地綉着,總是無止歇。
“在綉什麼?”
突如其來的聲音,雲羅微微一驚,銀針停滯不動,徐徐地抬起眼睛,迎着皇帝一雙深不可測的目,那裏面幽深蒼黑的神色似直欲吞噬她外表的寧靜,直刺內心。
“病好了么?”
冷冷的手覆於雲羅額上,手指冰涼,雲羅額上也是微涼,他輕聲笑着:“看來是好了。”
雲羅手指攪動着那條綉帶,皇帝執了一半,細細地看着,那是用銀色絲線所綉奇怪而複雜的圖案,只用陰陽空凸兩種手法,圖案雖複雜,卻是毫無意義,更加談不上美觀。
皇帝又問了一遍:“這繡的是什麼?”
雲羅手指攪得蒼白,秀長美好的頸項呈優美姿勢略傾,卻是長久地一動不動。
皇帝輕聲笑道:“一直以來,你就在宮裏綉這勞什子?一直以來,你都有秋林通風報信,今兒他外出,未曾知會你一聲,所以你仍然安安心心地綉這個,若是朕不看到,你一輩子也不讓我看到嗎?”
他看得出雲羅不動的表情下面掩蓋着十二萬的緊張,越是這樣,他越是生氣,若是雲羅肯說一聲綉着打時間,他就算不能解惑,也可找個台階下來,可是雲羅偏偏一個字也不說,偏偏那靜止若水的容顏里掩藏着隱隱的害怕和緊張。他非常非常的生氣,比雲羅隨便編造一個謊言來哄他更生氣。
“你的心呢?”他看着她,容色間喜怒莫辨,眼底卻有愈來愈盛的厲火烈烈燃燒,那妖冶的火光衝出來、衝出來,一旦衝出來,便無可遏止,“朕要看看你的心,你的心在哪裏?你和他做了三月夫妻,和朕相近三年,你的心在哪裏?”
雲羅忽然微微地笑了,指間猶自拈着那根三寸來長的銀針,反指向心口:“心?”她道,“你要看么?看到我的心?”
“你做什麼?!”皇帝察覺不對,厲聲怒喝,已是不及,雲羅狠狠一針便刺在自己的心口,銀針穿透衣裳,眉間微蹙,有疼痛的表情,皇帝明知這麼長一根針,透過衣服即便自傷也傷不了多少,可是彷彿就看見她心口處一滴滴鮮血如泉湧出,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幾乎是吼道:“你做什麼?自殘么?這樣傷害自己對你對我,都很高興么?”
雲羅咬着嘴唇,柔若無骨的手腕在他掌底掙扎:“放開我!”
皇帝不肯,反而將她整個人也擁入懷中,咬牙切齒地低嚷:“朕知道,你從那個時候起,就開始怨朕,恨朕,哪怕朕以後再對你好一百倍,那些舊事你都無法忘記。可是不管,哪怕看不到你的心,哪怕你永遠恨着朕,朕總是要錮着你,鎖牢你,一輩子都不會放手!雲羅,朕一輩子都不能放手!你是我的!”
雲羅一言不,只在他懷裏掙扎,兩人死命地糾纏,不知不覺她的眼淚如珠而下,他的汗水也如雨澆落,打濕了他和她的衣裳。雲羅早已沒了力氣,伏在他懷中,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除了裝傻的時候,她絕少放開懷來大哭或大笑,這樣的哭聲,讓皇帝驚呆,一時昏亂理不清思緒,聽得她掩雜在痛哭中斷斷續續的語音:“我在這裏,在這裏……你說你看不到心……我……我……我不如把心剖開來你看。”
負氣的話,透着多少傷心,皇帝卻有微微的驚喜,這麼說,他是猜錯了?她沒有做對不起他的事?但是她怎樣來解釋所繡的這條帶子?——最要命的是,她肯不肯解釋?
“雲兒?雲兒?”他握着她的手,想說已懂得她的心就在這裏,然而這話只在舌尖打滾。
刺在心裏,梗梗如炬,怎能消除?
目光再度轉移到那條異色花紋的綉帶上,裏面是撇不清的重重疑惑。
雲羅看着他的眼色,忽然倦怠地微笑起來:“這花紋,我在已故聖母皇太后那兒見到過的。”
她不說,皇帝千方百計要她說,一旦開了口,皇帝卻倏然害怕起來。
害怕不是他要的答案,他對雲羅無端動起疑心,兩人之間本有隔閡,又如何消除?更害怕就是他要的答案,雲羅人在宮裏,心中仍然未曾放下那個早就死去幾年的男人,又該如何是好?
雲羅嘆氣道:“皇上究竟懷疑什麼?就是見過的花紋,拿來用了,你不喜歡,就剪了吧。”
皇帝按住她的手,道:“你用了這樣多心思來綉,何必剪?只是……這個樣式既無特色,又無美感,綉來作甚?”
雲羅冷笑道:“你不必問我,皇上今日此來,必然早有準備,何不叫人上來呢?”
她說中皇帝心病,皇帝臉上微微一紅,遲疑半晌道:“你說沒甚麼那就沒甚麼,不必了。”
倒底不放心,回勤政殿,便讓守候已久的伎樂班子上來。
這是程太后當年藉以傳遞消息的伎樂班子,除以弦樂通傳消息,另外也還有些隱秘的方式,其中一種,就是用這些奇異花紋,組成暗中可以理解的文字。雲羅自程太后死後不久,便於暗中綉這帶子,非止一日,但是每次皇帝到蒔慧宮,她都已早早地藏了起來,直到這一日皇帝有意打了秋林,才讓他親眼看到,雲羅做得如此隱秘,又給不出合理解釋,怎能讓他不起疑心?
然而他叫伎樂看了半天,甚至趙皇后也來親自指認,研究了數日,得出結論這花紋是昔日程太后所用無疑,可是花紋的樣式更為繁複,每每表達的某種意義換了另一種綉法,就變得毫無意思在其間了。
也就是說,雲羅當真是從前無意中看到花樣,無事便隨便刺繡?雲羅手工綉藝向來絕步天下,可是皇帝看不出她所綉帶子凌亂繁複以外的半點美感。以她針法之精妙無雙,就算打時間,也不可能綉這種東西。
同時,皇帝也查不到雲羅利用這種帶子傳遞消息的任何證據。可這帶子纖長薄透,若真傳遞了,隨即焚去,那簡直是留不下半點痕迹的,也並不能意味着綉這帶子是出於無意。
疑惑在心裏,非但未能就此解除,反而愈加濃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