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門后的秘密
楊巨源和他的兄弟們說的都是軍國大事,青二十七插不上嘴,只得頻頻敬酒喝酒。
眾漢子見她酒量不錯、喝得又爽快,也就忽略了她有沒有在聽的事;十分盡興。
後來幾人愈喝愈開,青二十七漸漸覺得世界有些模糊,心想醉生夢死,一了百了,亦無不好。
再喝下去,幾個男子都失了態:朱福打碎了酒壺,陳安不知去房中何處拿了個葯壺來替,大家狂笑不已,傅檜又解圍說還好拿來是葯壺不是夜壺……
楊巨源拉着好好傻笑,也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
好好沒怎麼喝,一邊照顧這個照顧那個,一邊卻在瞄青二十七的情況。
青二十七的酒品一向不錯,喝多了不會亂說話,最多只是傻傻地笑。
但這晚她終究是喝得太多了,覺得困得不行,又怕自己失控,便掙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她搖搖晃晃地走到一扇門前推了推,卻怎麼推也推不動,好容易湊上前去,臉幾乎貼在了門上,這才發現這扇門上了鎖,門上有個好大的鎖頭。
她直起身,誰知腳下一軟,幾乎要跌下地去;忙扯那鎖頭想止住墜勢——哪裏又扯得住!
在跌下地前,青二十七感覺到有什麼人扶住了自己。
是好好嗎?
她嘟噥着道:“好好是你啊?!我喝多啦!這個門怎麼開不了……不對不對……瞧我這記性……這屋子是不給人進的……不給人進的……我記得……
“唉呀,好高興!楚樂一說得沒錯,我真的就是個酒鬼!你幹嘛不喝多?你幹嘛不醉?陪我醉一場……”
這一天,是青二十七唯一的一次喝到失憶,卻是與完全不相干的人一起。
開禧二年九月二十一日,宿醉之後,青二十七醒得反而比平時更早。
像死屍一樣倒在床上,頭疼欲裂,胃裏還一陣又一陣地難受。
口中有醉吐后的餘味,真是再臭沒有了。
可她想了很久,也想不起昨天是怎麼回到房裏,怎麼倒頭就睡的。
不過,除了好好會做善後,還能有誰?
想到好好既要不讓場面冷掉,又節制地喝酒、照顧每個人,之後還要清理戰場,青二十七便覺得心中有愧。
同樣是女人,她這個女人,真不是女人!
她勉強支起身,卻覺得頭重腳輕,只得重新躺了下去。
醉后的人往往失水嚴重,她直到這時才遲鈍地感覺到口渴,剛想到要喝水,便看見床頭邊桌上放着一大杯清水。
她不作多想,掙扎着一氣將水全喝下,又再昏睡過去。
水迅速地被身體吸收,額頭涔涔地滲出冷汗,她在心裏無比後悔。
她竟然喝到傷!
都說借酒消愁愁更愁,也許醉時能忘記一切,可是醒來的難受,只多不少。
不知躺了多久,青二十七才爬起床。
院子裏幽幽的,沒有人聲。
好好出門了?青二十七以手扶額,在竹下輕輕閉目,森森的風從體外吹到內里,身子依然像飄着的。
睜開眼,目光落在一道門上。
原本上鎖的房間,一夜之間,鎖沒了?
依稀記得昨夜失憶前,自己似乎抓住那個鎖頭狠狠地搖晃,瘋狂地想要開鎖,想要闖進去。
怎麼一覺起來,這鎖就不見了呢?
青二十七有點發痴,走近前去,撫在門上。
好好曾經告訴她,這個房間一直是上鎖的。
陸聽寒沒有說房間裏是什麼,好好也就沒有多問。
好好既然如此說,青二十七便也沒有多想。
人都會有秘密,又或者,這根本也就不是什麼秘密的房間,只不過是他收雜物的地方呢?
青二十七自認為是個很有自制力的人,然而在開禧二年九月二十一日的這個早上,她卻對自己昨晚的行為感覺到不可思議。
她曾經在某處看到一句話:“她窮盡一生都在試圖看清他的心裏究竟藏了什麼。可費了無數心思打開他的心房,卻發現裏面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青二十七為什麼會在酒後失態,死活想要打開這個上了鎖門?
如今回想,那該是她的某種執念。
她把這個上鎖的房間,當成了陸聽寒未曾對自己敞開的部分。
而它現在推門可進,她卻遲疑了。
忽然間,大門“呀”地一響,把她從不知何去何從的尷尬中解脫出來。
她忙向門口迎去。
撲面是一大束的菊花,鵝黃的、雪白的、紫紅的,一絲一絲彎彎曲曲的,一簇一簇微微低垂的,有圓如小盆的,也有一束之上長了十數朵的淡綠色小雛菊——與她初到劍閣那天買的幾乎一樣。
然後才是好好的臉。
“給你。”好好說。她的神情有點奇怪,不太高興又強忍住的樣子。
“給我?這不是你的最愛么?我幫你放房間吧!”青二十七接過花束,心想昨晚上讓好好辛苦了,今天可得好好向她賠罪。
好好卻道:“我不要。我最討厭這種花。”
青二十七下意識地反問:“你討厭幹嘛還買?”
好好語帶譏諷地道:“因為你喜歡!”
青二十七不明所以:“呃……我哪有說喜歡?”
好好道:“你不喜歡幹嘛買?”
青二十七當時是幫楊巨源買花送給她的,這麼說,她並不喜歡花了?青二十七在心中為拍馬屁拍到馬腿上的楊巨源默哀:“哦。你是聽隔壁大嫂說的?”
那天她走得急,轉手把那束花送了隔壁大嫂——應該好好應該是從隔壁大嫂那聽說的——青二十七不由腹誹隔壁大嫂話太多。
她正想解釋,好好又沒好氣地說:“你抱着滿大街走,看到的人……多着呢,何用她與我說?”
青二十七對好好的怒氣摸不着頭腦,以為她是為昨晚的事,忙道歉道:“昨晚上對不起……以後再不會了。我明白……”
好好瞪她,打斷她道:“你明白什麼啊你!”
青二十七一怔。
好好不再理她,她卻不能好脾氣的好好憋了一股怒氣,巴巴地跟在好好後面:“好好,我錯了……對不……”
好好突然停步,青二十七一個收勢不住,差點撞她身上。
好好停下來,說了一句話:“陸公子發話了,若你想進那個屋子看看,儘管進去。”
青二十七呆住,忽然明白了什麼:他來過,他又走了!
她本可以見到他,可是她喝多了!
他是來見自己的嗎?是他照顧她的嗎?那些花,是他送的嗎?!
青二十七心裏亂作一團。
他既看到她,為什麼又再一次走開?他既知她在等他,為什麼不來?他既來了,為什麼不再多留一會?
要她不是真醉就好了!若她不曾醉得那樣厲害,她一定要拉住他問個清楚。
可是沒有可是。
青二十七問不到他,也問不了好好。
一時想,他是有重要的事做,她要耐心。一時又想,他若再不來見她,她便從此再不理他。
是了,就是這樣,若是十日內你再不來見我,瞧我還理不理你!
又想,若他第十一日來了,那她理不理他呢?
“獃著作甚?來吃點稀粥。”好好說。
青二十七獃獃地看着她,好好卻宛若無事一樣,將一碗熬得正好的稀粥遞過來,回身把裝了碎酒壺碎藥罐殘羹穢物的垃圾袋拎出去。
這一天,好好再沒和青二十七說過一句話。
青二十七深知好好的性格,若她不問,好好就不會說。
她不願問。
還是那個理由,她寧可當面問陸聽寒。
於是便成了如此的局面,青二十七不問,好好不說;好好不說,青二十七也不問。
誰都覺得自己有理,誰都覺得那是尊重對方,誰都覺得事情已經是這樣了,就當你來開頭。
這個僵局無法打開,原本簡單的事也變得複雜起來。
如果時光可以重來,青二十七一定死活都會從好好口中打聽到陸聽寒的去向。
哪怕結果如一,也不會令她遺憾一輩子。
可是沒有如果。
開禧二年九月二十一日,猶豫了許久之後,青二十七推開了那扇曾經上鎖的門。
入目,是供桌上滿滿的靈牌。
秋風灌入,青二十七打了個寒顫。
不是害怕,是從心底升起的一股愛憐。
這都是陸聽寒的親人,他孤單地在這世上生活了這麼久!
她恍惚間又回到了廢人谷與他共處的那夜。
他被噩夢驚醒,他額頭上全是密密麻麻豆大的汗粒,她默默過去坐在他床沿,伸衣袖為他拭去汗水,他閉着眼,按住了她的手……
她本想要安慰他,結果他卻反過來安慰她……
那一夜,青二十七第一次知道陸聽寒的身世。
一夜之間,滿門被屠。
這一塊塊的靈牌后,都曾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十三年前的屠殺之夜,陸聽寒恰恰逃過一劫,無疑是萬幸中的不幸。
這案子是誰做的,到現在依然是個謎。
這作案手法與廢人谷前幾個月所犯之案極為相似,但卻非他們之所為。
這是巧合還是刻意的模仿做案?
有可能是巧合,畢竟世上的暴虐殘忍,總有相似之處。
但如果是廢人谷刻意模仿十數年前的陸氏命案,從而引起武林關注——就不由得不讓青二十七往深處想了。
廢人谷想讓武林想起十數年的舊案是何用意?
不讓作惡者逍遙法外?
為了報仇?
報仇?
廢人谷的敵人,只有汗青盟。
那麼是不是可以推論,陸氏血案是汗青盟的手筆呢?
十三年前汗青盟成立不久,江湖中名不見經傳,是什麼樣的理由讓他們非對陸家這樣的川中世家下手?
汗青盟在吳曦身上下了不小的功夫。他們不願吳曦降金,而在吳曦身邊的所作所為,又表明了他們在慫恿吳曦反叛。
這說明,他們希望吳曦獨立而非降金,並從吳曦的獨立中撈得好處。
可惜吳曦終是脫離了他們的掌握。
以金國為外援,遠比和江湖幫派合作更有力,吳曦在最後的關卡上做出的選擇,無疑給了汗青盟極為沉重的一擊。
但是,十三年前,吳曦尚在一些無足輕重的小官職中虛度時光,也沒有任何的跡象表明他曾與陸家結仇。
這就能排除絞殺陸家的事與吳曦有關了嗎?
開禧二年九月二十二日,青二十七為陸家的先人上了香,像昨天一樣,靜靜地坐着想事。今天是陰天,屋子裏黑沉沉的,好像是她的心境。
腦海里的禁區依然存在,她很清楚要解開與汗青盟相關的所有迷題,就必須把過去的事、把那個世界的模樣完全想起來。
可是她不想。
她害怕陷入恐懼與絕望的境地。
她把與那世界的片斷和場景全都關了起來,只餘一些碎片。
陸家會和那個世界有關么?
青二十七一想到這種可能,她的頭便劇烈地痛起來。
她一直想要擺脫,可是前進的每一步,都會踩到前塵往事埋下的釘子。
這些釘子刺在她心裏,讓她無所適從。
青二十七獨自在有些陰森的屋子裏呆了太久,好好忍不住過來,給她倒了一杯茶。
青二十七向她道謝:“好好,你真是好好哦。”
“比你好一點是有的哦。”好好笑了笑,恍惚間,青二十七從她臉上看出了暮成雪的神情,回之一笑:“好挺多的。”
好好不說話,柔柔地笑了。
青二十七:“好好。”
好好:“嗯?”
青二十七:“若有你不想記起的事物,你會拿它們怎麼辦?”
好好:“我沒有不想記起的事物,每一件事、每一個人、每件東西,都是我想記住的呢。”
青二十七:“如果……我是說如果。”
“沒有如果哦。”好好直視青二十七的眼睛,滿是悲憫和溫柔,“可是如果是陸公子。他說過,他把不想記起的事物,全部埋在了竹根之下。”
青二十七心中一顫,與好好同時望向窗外的竹。
風聲過,竹響沙沙,彷彿在述說一樁久遠的往事。
她無比地妒嫉好好,她妒嫉好好可以陪他在這院子裏,同他說話。
而她又算什麼?
她所擁有的,只是文字,除了文字外,全是虛空,全是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