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價比四家
給合果芋換完盆,把它擺在窗台上曬太陽,又吃了媽媽親手做的麵餅、喝了自家磨的豆漿,姜靈這才帶着銀元與金錠出門。
公交車上小偷厲害,姜靈沒敢去擠,叫了輛出租車。
到了地方,姜靈下車,就近找了一家賣古玩的,抬頭看看店名—“胡氏如意館”——信步走了進去。
店裏,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平頭在抹櫃枱。
另有一個五十多歲、半禿頂、中等身量的人,坐在櫃枱后,閉目養神。
他穿的一身黑底大紅條紋的唐裝;翹在凳子上的腳,套的一雙黑布鞋。
姜靈沒打擾年紀大的。
走到小*平頭面前,掏出一個銀元,在櫃枱上輕輕磕了磕,放在玻璃面上,輕聲問:“這個銀元,你們什麼價格收?”
小*平頭見客人進來,已經擱下了手裏的活。
此時掂起銀元看了看:“一百塊。”
這是多少年前的收購價了?何況,姜靈很清楚,銀元值錢的,一種是珍品,一種是品相極美、未流通的。
後者的買主,主要是討個吉兆。
像眼前給小*平頭看的這個,在靖海這兒,私下買賣,不去拍賣,輕輕鬆鬆就已經能賣個一千五百。
而且,姜靈查詢到的參考價,都是2o11年的行情,也就是去年的。
這兩年古玩玉石一直在升溫,所以姜靈連價都懶得開,攤手勾勾,示意小*平頭把銀元還過來。
小*平頭不太痛快地把銀元放回櫃枱上:“你這個,不會是自己打的吧?”
如果說姜靈剛才對小*平頭的定義,是“奸商”,那麼現在這個定義,已經更新為“白痴”了。
既然如此,姜靈食指一點,按住銀元,當即睨了這個白痴一眼。
小*平頭也明白過來自己說錯話了,臉上訕訕。
那邊不輕不重“碰”的一聲,是放下茶壺的響動、伴隨着微不可聞的一記哼氣聲,打鼻子裏出來的。
姜靈聽得清楚,完全想像得出那老闆是什麼神情,於是沒有回頭。
而小*平頭飛快地看了那邊一眼,頓時陪笑道:“你別生氣,我只是開個玩笑。
要是東西多,價格好商量、好商量。”
“好商量”這三個字,水份可太大了。
姜靈興緻缺缺,收起了銀元。
小*平頭忙道:“要是有一對,那三百塊,我們收。”
如今姜靈的耳朵好。
小*平頭瞟那一眼時,姜靈聽到那邊軟布摩挲了一聲。
這聲音出自唐裝,應該是老闆打了手勢。
也就是說,老闆對這貨色動了心。
加上還有幾十個存貨,這筆買賣,有餘地可以談。
所以姜靈又問了一句:“一對三百,還是一個三百、一對六百?”
小*平頭笑眯眯道:“當然是一對了。
要是還有更多,那也能再加點兒。”
姜靈沒心思談了。
他們價格壓得太狠,收進來、賣出去,一倒手之間,就要翻兩番,四倍。
這樣子,講起價來,肯定不容易。
實在不行,送去鑒定一下,然後找拍賣行。
就是手續麻煩一點,時間要久些,還有費用。
不過賣上一千一個,肯定沒問題。
所以姜靈搖了搖頭,收起了銀元,轉身離開。
小*平頭喊姜靈:“哎,價格好說!我說,你是不是還有啊?”
姜靈沒回答,腳下也沒停。
……接下來,姜靈又走了兩家店。
一家店價格壓得更低,而且那老闆慢悠悠喝着茶,光瞧模樣,就是砍價老將、很有耐性,不好對付,所以姜靈問了一下,轉身便出來了。
另外一家店,姜靈剛進去,立即暗暗嚇了一跳——除了老闆,角落裏還坐着一個男人,在擦銅器。
他身上帶着“黑霧”,黑霧外還有着一層暗紅的“霧氣”。
這是姜靈頭一回,在人的身上看到“霧”。
明明只不過一個三十左右的普通男人,穿的甚至只是地攤貨。
但既然身上有“霧”,那在姜靈眼裏,自然就很不一般。
姜靈又好奇又害怕,不敢正眼偷瞧,裝作閑看,草草望了幾眼貨架,藉著玻璃門、器皿等當鏡子,打量瞧了那人幾眼,胡亂問了問老闆價格,當即就走了出來。
第四家店,在步行街中央地帶的路口。
店門上方的招牌,並不像它的鄰居那樣,金光閃閃,而是一塊老式的橫匾,製作精美,上面是草書。
姜靈認得出店門叫做“東瑞齋”。
但那簽名比店名,要更加龍飛鳳舞,姜靈就認不出來了。
顯然,這題匾的故意如此:一邊收人錢財替人辦事,把店名題字寫得容易辨認;另一邊,卻又不忘賣弄一番。
——是個妙人。
所以姜靈不由失笑,一邊抬腿踏上台階。
結果一進店門,姜靈就看到了張甫。
張甫靠在櫃枱上,正和兩個年輕的女店員說笑,大約講的是帶了點顏色的笑話,兩個女店員一個笑得花枝亂顫,眼淚都差點兒出來了;另一個有些不大好意思,耳根紅。
張甫也沒得寸進尺,顯然只是說笑,打時間;他自己也在笑,一邊笑,一邊隨意回頭瞟了進門的客人。
這一瞟,笑容頓時綻了開來,人則站直了:“喲,巧了,小妹妹來買東西?慢慢看,喜歡我給你打七折。”
姜靈這才想起來,那張名片上,寫的正是東瑞珠寶有限公司。
眼下么,張甫的態度好得過頭了,姜靈自然奇怪。
不過與此同時,張甫神色姿態只能說是親近,卻並沒有一分一毫親褻的意思。
所以姜靈奇怪歸奇怪,並沒有擔心。
何況帶出來的貨色,只是一小部分。
當下,姜靈微微一搖頭,掏出銀元放在櫃枱上:“我想出手些東西。”
兩個女店員里,一個是外地妹子,還沒脫凈淳樸氣息,剛才聊天時也有些拘謹;此時見來了老闆認識的客人,沖姜靈甜甜一笑,忙讓了開去、退到一邊。
另一個三十不到,畫著精緻的濃妝。
粉色的店員短裙套裝,耳朵上一對金耳釘,脖子上還扎着根紫紅色調的絲巾,聞聲轉頭,上下打量姜靈,目光好像掃描儀一般,隨即眼波柔柔地飄向張甫:“老闆,這是你朋友呀?”
姜靈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
那“朋友”兩字,聽起來,音調好像有些特別。
張甫沒答那店員的話,只是一邊點點頭,一邊收斂笑容、掂起銀元,仔細瞧了瞧正反面,很快就得出了結論,對姜靈道:“品相不錯。
不留着自己慢慢兒玩?一千兩百塊一個,我收,怎麼樣?”1111、試探這個價格,姜靈已經挺滿意了。
問題在於,要出手的不止一個。
賣得多了,會不會要降價?所以姜靈又掏出了一個來,還是放在櫃枱上。
張甫頓時瞭然,瞅瞅姜靈,笑了開來:“不止一個啊,小妹妹做事很仔細嘛。
上面二樓地方大,我們上去坐坐,喝杯茶,慢慢談?”
什麼意思?難道收多了價格反而會高?網上查資料時姜靈沒看到這一條,畢竟不是業內人士,對此不了解。
不過反正只是談談,姜靈點點頭應了聲。
旁邊的外地小妹一直默不作聲聽着,此時彎腰翻了翻,麻利地找出一個紙質紅絨的包裝盒,推到兩人面前的櫃枱上。
張甫擱下銀元,又把桌上那枚也放了進去,捧起來,招呼姜靈去二樓,邊給姜靈解說:
“人手上有汗,拿在手裏多少會沾上一點。
沾得多了,金銀玉石這些玩意兒,就沒原來那麼亮,就要洗。
洗多了,對品相不好。
所以不看的時候,最好用個東西裝一裝。”
姜靈點頭受教:“張老闆不說,我還真不懂。”
……二樓與一樓相比,東西要少得多。
都是放在絲絨盒裏,打開了讓人觀賞。
與盆景、繡花屏風等一起,擺滿了一個博古架子。
加上打着燈光,匆匆掃一眼,就讓人覺得富貴漂亮,既有傳統的典雅味道,又有現代的明快華麗。
不過,這樣的展櫃不多,只佔了一面牆。
而臨街那一面,落地的單向玻璃窗后,放着一對皮沙。
至於店面中央,則有一張木圓桌,配着材質相同的四把木椅子。
姜靈不懂紅木檀木之類;不過瞧着沉甸甸的,應該是好木頭。
裏面那一頭,隔開了一間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厚重,厚窗帘拉得密實,估計裏頭就是保險箱所在。
辦公室隔壁,則是洗手間。
洗手間棕紅的木門外,大理石洗手台寬敞明亮,大鏡子一塵不染。
辦公室外面靠牆的地方,有一把躺椅。
一個一身休閑裝的男人,臉上蓋着張報紙在打盹。
聽到兩人上來,揉着臉起身,沖兩人點點頭,叫了張甫一聲“老闆”,折起報紙放在桌子上,下去了。
姜靈敏銳地注意到,這個男人三十多了,但身材結實勻稱,腳步踩在地上,好像釘子一般,十分穩紮。
與一般人、與張甫,都不一樣。
很難說清楚這之間的不同,是怎麼分辯出來的。
姜靈只是確定無疑,這個男人和一般人不同,卻無法給自己解說。
那男人走下樓梯,拐彎的時候看了姜靈一眼。
姜靈一怔,這才醒悟過來:盯着人家看得太久了。
“喝什麼?茶還是咖啡?”張甫順着姜靈的目光一看,笑了,“小妹妹眼很尖啊。
沒辦法,這裏附近雜七雜八的人多,不管怎麼樣,店裏總還得叫個人鎮着。”
——不管怎麼樣?是說不管黑白兩道打點得怎麼樣?
姜靈覺,自己的確敏銳多了。
不僅是對人身上的細節,還對別人的言下之意、沒說出口的那半句。
當下點點頭:“謝謝,水就好。”
張甫指指飲水機:“別客氣,一次性杯子在那兒,自己倒吧?”
把盒子擱在沙間的茶几上,自己回辦公室取了杯子,泡了杯茶,重又出來,邀請姜靈在沙里坐下:“小妹妹怎麼稱呼?”
姜靈給自己倒了杯水:“姜靈。
姜太公的姜,靈敏的靈。”一邊把十個銀元,全部掏出來,放在盒子裏。
“好名字、好名字。”張甫連贊了兩聲,呷了口茶,挨個瞧了一遍,按照年份分成兩排,隨意掂起一個看看:“品相都這樣好?這樣子的話,出手的事,要看你急不急用錢了。”
張甫說到這兒,故意頓了頓;姜靈暗暗好笑,接口道:“怎麼說?”張甫放下茶杯:“要是着急,我再加一百,全收;要是不急,十一國慶,有個拍賣會,就在上瀘。
拿去賣,一對一對地出,估計價格會挺好看。”
姜靈點點頭:“拍賣會我也想過,只是手續費加鑒定費,好像也差不多了。”
張甫搖頭:“差多了。
那些費用能有多少?現在這些個東西,熱門!你這些品相好,又剛好是兩對甲辰年的,三對乙巳年的,不怕拍不掉。
賣下來,差個五千塊,一點看不出來的。
你是不是嫌麻煩啊?咱們簽個合同,我幫你捎帶過去賣。”
姜靈十分意外:“那好。
我可就麻煩張老闆了。”
張甫擺擺手:“老實說,這對我是小生意。
就當交個朋友了。”
姜靈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要是張甫說這話的時候,態度帶了曖mei,她完全可以一句“張老闆說笑了”,乾乾脆脆擋回去。
可偏偏張甫一點別的意思也沒有。
相反,是很簡單的關切照顧,帶着一種……長輩對晚輩的愛護。
這種態度,與張甫剛才在樓下與兩個女店員說笑時,完全不一樣。
後者是男女間的嘻哈打趣,帶了點調笑,閑聊取樂間的一點風流。
但常理而言,一個開得起中檔珠寶店的商人,與一個普通人,很難有什麼共同話題,不可能會投緣。
所以姜靈心裏的不解愈濃烈了,從柳公廟那一面到現在,已經由一分上升到了十分。
因此種種,姜靈一時間,反而不知如何應對了。
幸虧還有個金錠,可以岔開話題。
姜靈立即掏出來,也放在盒子裏:“張……張先生,你再幫我看看這個?”沒辦法,人家如此真誠關照,這聲泛泛的“老闆”,姜靈就有點叫不出口。
張甫朗朗一笑,呷了口茶,拿起來擺弄。
這一瞧,張甫“喲”了一聲,放下金錠,起身去拿了幾樣傢伙來。
放大鏡、細布、戥子,然後好一番輕擦、細稱、慢看。
……姜靈承認,金錠這東西,看着可愛可樂。
但像張甫這般細看,姜靈還是覺得有些無聊了。
她外行嘛……還好,張甫並不是反覆琢磨,檢看過一遍,樂滋滋地拍板:“這個金錠,我要了!八萬。
嗯——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怎麼樣?”
姜靈有些驚訝。
類似的金錠,去年的拍賣價,的確值八萬多,也有上九萬的。
但拍賣有風險,價格高低有個幅度起落。
再說張甫一頭給現錢收貨,另一頭拿去拍賣,少說也要賺個兩成,才算是好買賣。
不過,張甫是吃這一行飯的,精明着呢。
既然肯出這個價格,姜靈也用不着替他擔心,自己滿意就好。
所以姜靈驚訝了一下,點了頭:“好。
這個價格挺好。”
“小妹妹很爽氣啊!”張甫挺高興,自己另找了個大小合適的精緻絲絨盒,把金錠裝好,一邊給姜靈解釋道:“你別奇怪,按金價算,當然不值這麼多。
但我給你說啊,這一行里,不是這麼算的。
你瞧,這東西有個一百年了,成色足,品相又嶄新,所以,它就是難得的好東西。”
姜靈不由點頭:“沒錯,是這麼回事。”
張甫繼續道:“這個要是拿去拍賣,說實話,碰上有人較勁的,炒上十萬都很輕鬆。
為什麼?你想想看,會買這些東西的,都是有錢的老闆,當然捨得花錢了——上好的金飾,有錢人人能買;但這個東西,有錢卻未必碰得到,不一樣的。”
姜靈明白,接口道:“別人沒有,就你一個有,那自然特別有面子。”
張甫笑了:“那是。
其實就是那麼回事了。
反正呢,我是不會拿出去拍的,給我兒子做壓歲錢,多好!要賺錢,門路多了。”
姜靈笑了笑。
門路是多,但沒有一條容易的。
張甫問了姜靈的銀行卡號,打電話轉帳;號碼撥到一半,忽然又按掉了:“姜小妹妹,你這小金錠,還有嗎?還有就再賣我一個。
成雙成對!”
——“姜小妹妹”都出來了!
姜靈忍俊不禁:“有,花色一樣。
張老闆什麼時間方便?要不今天下午,我給你拿過來?”姜靈之所以會拿了一個“招寶進財”出來,是因為這一種花色的最多,另兩種則少一些。
其中,姜靈最喜歡“福”字花樣的,只有四個。
餘下兩種,在姜靈眼裏不相上下。
所以姜靈並沒什麼不捨得的。
不過,對生意人而言,“招財進寶”,顯然不會比“福”字差。
張甫喜道:“小妹妹真是痛快人!今天我也沒什麼事,那小妹妹就多跑一趟了!錢我一次性先付了,省得麻煩!”說完立即打電話轉帳,生怕姜靈後悔一般。
姜靈有點意外,但並沒有放在心上。
因為能做玉石生意的,資產都是以千萬為單位。
所以對張甫來說,八萬八,相當於姜靈的八十八塊吧?為了喜歡的東西,出八十八塊定金,這種事,姜靈也是肯的。
幾乎是張甫掛下電話,姜靈的手機就響了。
銀行通知,有兩筆入賬,每一筆都是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塊,後面還有個八角八分。
這令姜靈哭笑不得。
而張甫已經取了份格式合同,填寫了幾個數字,銀元的代理條件就齊備了。
姜靈本想把銀元全出手,但張甫認為五十對太多,對價格會不利。
不如拍掉十八對,剩下的慢慢賣——作為中低價位的藏品,十八對這個數目,還不會影響價格。
姜靈聽從了建議。
兩人簽名,各執一份。
姜靈與張甫道別,回家去取金錠。
約好各自吃過午飯、睡過午覺,等到下午三點的時候,送到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