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禍妃
汗宮五天一小宴,十天一大宴。
御膳房周圍各布肉樓、粉房、蜜庫、果房等儲存糧食的大屋,糧食估摸約有千萬斤,海蘭珠初次看到那滿屋滿屋堆着的獸肉餞果米面時,就驚了半晌,這汗宮裏的人並不多,哪就需要如此多的糧食?就不怕放壞嗎?
不過現在海蘭珠已是瞭然,這汗宮中各種大小宴席,糧食用之如流水。
今晚努爾哈赤便會在大殿舉行家宴,來的都是汗王的子侄孫媳,皇家子嗣眾多,這人數自然就不在少數。這繁多的宴席倒也是夠折騰御膳房的了,海蘭珠心中暗笑,轉而又想到,再過幾日努爾哈赤便要親征,這應該就是這年節里汗宮中最後一場宴會了,或許這也是他人生中吃得最後一頓愉快的家宴了。
宴席還沒開始時,海蘭珠去到御膳房,她來到做甜食的地方,看到果新正在揉麵糰,便笑道:“昨天你做的薩其馬味道不錯,今天可也要這樣。”
果新回過頭來,咧嘴笑道:“姐姐的法子好。”
女真族的小吃薩其馬,如今的做法不比後世精緻,口感也稍許遜色,海蘭珠便將能在此處可行的做法說與給了果新,好在做法並無多大難處,果新經驗豐富且又機穎,昨天試驗了一遍效果甚好。
關於薩其馬由來的版本甚多,其中有一個傳說便是說在努爾哈赤遠征時,見到一名叫薩其馬的將軍帶着妻子給他做的點心,此點心味道好且又不易變質,適用於行軍打仗,努爾哈赤嘗之大讚,並賜名為“薩其馬”。
海蘭珠也是突然想到這個傳說,她本不知真假,便想求證於果新,但看他現在忙忙碌碌,不好打擾,也就暫時作罷,想着得空了再問。
當晚的家宴熱鬧非常,一大家子聚在一堂,其樂融融。諸貝勒推杯換盞,把酒言歡,各府福晉皆聚在一處家長里短,細聲談笑。
海蘭珠侍立在一旁,獃獃看着努爾哈赤食案上的酒肉點心,這麼熱鬧的氣氛作為一個奴才她自然融入不進去,甚至讓她感到頭皮發麻,還有那些陌生的、意味不明的目光讓她滿心的不自在。
“大汗,您看這薩其馬倒與以往不同呢。”阿巴亥拿着一塊咬了一小口的薩其馬,笑着望向主位上的努爾哈赤。
“嗯,好吃好吃。”綽祺格格一邊吃着一邊含糊地說道,一張小嘴旁沾了不少屑。
“噢,是嗎?”努爾哈赤寵溺地看了一眼綽祺,才從盤裏揀了一塊薩其馬,饒有興緻地咬了一大口。
“嗯,倒比以往更軟糯香甜,竟還嵌了蜜餞,真是新奇,皰人有賞!”
阿巴亥眼尾掃向海蘭珠,笑道:“大汗可別賞錯了人才是。”
“愛妃何意?”努爾哈赤面露疑色。
“當然是大汗身邊的丫頭心靈手巧。”
努爾哈赤聞言,偏過頭來看向海蘭珠,但見她垂眉斂目,一副毫不關己的樣子,可他已然明白阿巴亥說的正是她。
“賞,都該賞!”努爾哈赤眼眸又轉向席下的綽祺,呵呵笑道:“小綽祺慢點吃。”
阿巴亥顯然不太滿意努爾哈赤似是敷衍的反應,遂又想開口,卻碰上了努爾哈赤掃過來的凌厲目光,阿巴亥心中一緊,只好打消了念頭。
“父汗征戰在即,兒臣特意請來了女真族中最尊敬的薩滿法師來為父汗占卜吉凶。”莽古濟公主起身恭敬說道。
“你這孩子,怎不早早請法師進來入席!”努爾哈赤語氣中雖有些責備,但目光里卻溢滿了熱切的笑意。
海蘭珠有些不以為然,但對薩滿又有些好奇,也不知裝扮如何,於是偷偷向門外瞥去。
只見來人神色肅穆,頭戴一頂飛鳥飾鑰帽,下垂飄帶,帶梢系鈴鐺,上身衣白色羽服,綴有東珠,一片雪亮白光,下身為裙服,綉有雲紋、飛鳥和水波,裙上縫綴彩色飄帶數條,紋飾繁複,身披獸骨獸皮。
海蘭珠並未感受到其人特別之處,又覺得這斑斕神服晃花了眼,便又垂下頭來,專心等待着宴會結束。
“賢主當世,大金遠拓疆土,入主中原可期。”那薩滿法師朝努爾哈赤恭敬地拜了一拜,才開口說道。
努爾哈赤聞言開懷一笑,又連忙請法師落了座。
“現如今明廷黨爭不斷,內政混亂,流民暴動,明廷難撫天下之民,已至末路,我們大金自能取而代之,以開盛世!”渾厚有力的聲音響徹大殿,席上眾人也被感染,面上皆是一副振奮之色,似乎那大明的美好山河定能收於囊中。
海蘭珠有些悶悶的,她在此處並沒有什麼政治立場,明廷也好,大金也罷,終歸都是要做專制的獨裁者,朱家的天下,愛新覺羅家的天下,他們只是要這天下做他們一家的天下。可這天下從來不屬於一家一姓,正如黃宗羲所說:“天下為主,君為客。”
明亡、金興,這家倒了那家崛起,她對誰家坐了那龍椅的感觸並不大,不過一切周而復始罷了,況且她又是個早已知曉歷史軌跡的看客。
但,撇開興亡格局不談,這戰爭的確是讓百姓受足了苦楚,顛沛流離,屠人為食,血淚相和流,一切都是為了滿足他人之欲。
她不在意江山換姓,卻忽視不了努爾哈赤狠辣的手段,那死在他刀下的滿城滿城的無辜百姓,也忘不了明廷朝政腐敗,民不聊生,多地大飢以致人食人的記載。她不曾親眼目睹,但那紙上的字句已夠驚心動魄,令人扼腕嘆息。
一將功成萬骨枯,江山易姓所要付出的代價又豈是言語能訴說清的,又豈是“血淚”二字可概括清的。
“咳咳。”
帶着警告意味的清咳將海蘭珠遊離的思緒拉了回來,她還未定心便已感受到了殿內詭異的寂靜還有那聚集在自己身上的道道目光。
就目前情況來看,應該是有人問了她問題,然而她沒有聽到……海蘭珠有些發窘,未再多想,揣揣地抬起頭看向剛才咳了兩聲的努爾哈赤,而他也正看着自己,微皺着眉。
“烏尤塔,你是身在此處心在外嗎?”一派寂靜中,阿巴亥的聲音顯得格外清亮,海蘭珠斂眉,微微一福身,道:“奴才愚鈍。”
“烏尤塔,法師問你從哪裏來?”阿巴亥又問道。
“奴才,從蒙古來。”
“蒙古何處?”那薩滿法師開口問道。
“察漢浩特。”
海蘭珠語罷,舉座皆驚。
“你是察哈爾人?”席下的莽古濟公主神色驟厲。
“奴才的額祁葛是岱青台吉的部下,台吉因與林丹汗不和,天命九年率部投奔科爾沁奧巴洪台吉,中途遭遇齊賽諾延的阻截,激戰中奴才的額祁葛被斬殺,我與哥哥受到額祁葛舊友襄助,逃到了大金。”海蘭珠緩緩說到,語氣中也帶了悲痛的情緒,細看之下,那眼裏竟也氤氳了水汽。
眾人聽她把因果說得也像那麼回事兒,畢竟岱青台吉投奔遇襲之事確實存在,而且這可查之事想她也不敢隨意捏造,看來她所言倒是可信,又見她黛眉微蹙,神色哀戚,不少人竟不由生了憐愛之心。
海蘭珠面上好戲做足,心中卻是彆扭得很,這好好的一個家宴,怎麼倒審起她來了?這不遭人嫌嗎?還有那個薩滿法師,莫不是要跟她算命?
“姑娘氣滯神苦,雖有富貴之命,但招災頻頻。”
那薩滿法師渾濁的眼裏帶着寒意,海蘭珠抬起眼,坦然地迎視着他不懷好意的目光,看來,果真是在跟她算命吶!
“法師言重了,奴才氣順神清,身份卑賤,不敢妄圖富貴,雖也有大災小災,卻是各種因素聚合而引發,非奴才招至。”
皇太極輕輕握了握拳,幽深的眸中閃過一抹笑意。
“呵,好一張伶俐的小嘴。”三貝勒莽古爾泰瞅着海蘭珠,輕佻地笑着。
“法師,這乃家宴,您可別把重點放錯了。”多鐸不滿地瞥了一眼那薩滿法師。
那法師非但不聽多鐸的警告,反而還離了席,走到殿中央面對着努爾哈赤,又舉起左手指着海蘭珠,“此女,與大金相剋,當誅。”
此言一出,殿內一片詭異的寂靜,誰也不敢再說話,或偷眼覷着努爾哈赤,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或乾脆埋頭不理,怕招惹是非;也有心中焦急的,但卻因其上升到國家層面,怕開口令事態更加嚴重,也只有等着努爾哈赤的裁奪。
卻不想努爾哈赤的裁奪還沒等來,倒是海蘭珠先開了口,“那法師覺得,是‘事在人為’呢?還是‘命由天定’呢?”
“人間禍福,皆由神靈意志所主宰,正如這大汗所至高位,大金主御天下,皆是天命所歸!”薩滿法師揚起右手,語聲激動。
“大汗能坐到今天這個位置,皆靠大汗無雙的智慧和勇敢堅強的意志,大金的疆土不斷擴大,靠的是大汗卓越的帶領,還有八旗子弟的奮勇和犧牲!”
海蘭珠目光堅定,一字一句如敲金斷玉,“若如你所言,此乃天命,那大汗和八旗將士從此聽天由命,得過且過,畏縮不前,是否能應了你這所謂的天命,統御天下!”
海蘭珠面色淡然,唇邊掛着若有似無的笑意。薩滿法師通紅着一張臉,神色晦暗,身體無法抑制地輕顫,看來是氣到了極點。
海蘭珠見他這樣,心中不禁冷笑,如此不淡定的人,當真是女真族最尊敬的薩滿法師?暗暗瞟了一眼莽古濟公主,她倒是神色自若。
那薩滿法師又舉起手指向她,回頭看向努爾哈赤,痛呼道:“大汗,此女藐視神靈吶!”
“此女乃禍水禍妃,阻礙國運,當誅啊!”
“禍水?禍妃?那照法師的邏輯,是不是還有福星,就是那所謂的有母儀天下之相,得之可得天下的貴女?法師是不是民間的話本子看多了?”
莽古濟公主倏然立起,厲聲指責,“烏尤塔,你是父汗身邊侍奉的人,怎這般不知進退,不知禮數?”
海蘭珠抬首望着坐在高位上神色泰然的努爾哈赤,撲通一聲重重跪下,“大汗最不喜欺上瞞下,阿諛奉承之人,又因大汗賢明寬厚,所以奴才才敢直言。再者,法師污衊奴才在先,奴才實在沒法以禮待之。”
說到最後,語聲竟蒼涼哀傷至極,“奴才歷經九死一生,獨在異鄉,盡心侍奉大汗,從沒做過傷天害理之事,怎肯承了這無中生有的罪名!”
“大汗!”那薩滿法師依舊不願放棄,一副不置她為死地不肯罷休的樣子。
“本汗,從來只信我自己!”努爾哈赤終於開了口,海蘭珠聽到這句話才算鬆了口氣。
“本汗偏要把她留在身邊,我倒要看看,她有何違逆之舉。”
莽古濟公主的臉色微微有些尷尬,倒是莽古爾泰頗有些不識趣,“法師,我們大金征戰在即,不如你給占卜一下此去吉凶?”
薩滿法師愣了愣,反應過來后立馬接道:“此戰險中取勝,當犁庭掃穴,凱旋而歸!”
海蘭珠眉睫微微一顫,嗬,這道卜,倒占靈了一個字,唯“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