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1.二七一章

271.二七一章

這兩人只得接酒道謝,趙器笑着接言:“二位也太心急了,我話還都沒完,怎知就一定是虧本的買賣呢?早早哭起窮來,未免太小家子氣了。”

說著將府庫內廷支出的清單傳給二人,不管他二人如何額蹙心痛,自顧自道:“可能二位一看數目,也是心底一涼,以為這是官府敲詐,你二人經商多載,少不得打點官府,這其中酸甜苦辣各樣滋味也只有自己知曉,不過,大司馬並不是你們往昔打交道的那類人,非錢不行,這一回不過權宜之計,但大司馬也絕不會因此就占爾等的便宜。”

趙器給二人留消化的空檔,見他二人愁眉鎖眼不知腦中思量着什麼,半晌江門同程立對視一眼後方投石問路:“不知趙郎余末兩句有何深意?”

“哦,”趙器笑了一笑,順勢掏出一張素箋緩緩推至兩人面前,“兩位,我這話里倒沒什麼深意,不過簡單幾個條陳而已,”他一面說,一面暗暗打量兩人神色,往前抻了抻身子,壓低聲音道:

“二位向來高瞻遠矚,這一回倘是談成,也是為天子盡忠了,來日方長,就是日後二位欲要經營鹽鐵也不是不能談。”

他二人卻正暗忖大司馬此舉不過欲以蚓投魚,官商來往,官府素善東敲西逼,勒索無度,這箋上即便開出一二誘餌,屆時能否兌現,官家是否翻臉無情,也全然不能預料,且忽聽趙器論及鹽鐵,心中雖是一動,卻又很快掠去。那程立輕咳兩聲,江門會意,遂笑道:

“大司馬果真慷慨,我二人承蒙貴人抬愛,本該鼎力相助,可這,”江門呵呵笑了兩聲,將清單紙箋皆又慢慢推還回去,“我二人卻只能敬謝不敏,還望大司馬恕罪,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趙器巋然不動,只看他手底這番動作,笑道:“看來二位這是信不過中樞,也信不過大司馬,怎麼,二位擔心大司馬食言而肥?”

“不不不,趙郎言重,我二人深知大司馬向來一言九鼎,怎敢疑他?”江門隨即應話,深嘆一口氣道,“只是不瞞趙郎說,我二人看着光鮮,家中也不過空架子而已,即便我二人真如外所傳言,可你讓我們一下拿出如許多錢糧布絹來,商民說句心裏話,這當真是強人所難。”

其實不必他二人推心置腹也罷,虛辭周旋也好,趙器亦知內里確有幾分難處,不過既有命在身,大公子已然深處輿情漩渦,趙器對二人雖略感同情,此刻也只能壓下,淡淡反問一句:

“怎麼又哭起窮來了?難道陶白之稱空口無憑?”他不等二人再尋話應對,忽拍了兩下手,門口把守的兩名成府家奴便閃進一人,畢恭畢敬將兩份簿子呈至江程二人酒案前,趙器微笑道:

“二位,黃公好謙不可取啊!都看看吧!”

江程二人本不知此舉為何,正覺怪異,待低首翻閱幾頁,已是驚駭到無從言語,趙器見兩人頭冒虛汗,遂安撫道:“不必驚慌,只是怕二位生意纏身,無暇清算家貲,兩位這可清楚自己名下有多少家貲了嗎?”

他二人一時結舌杜口,心底且又憤恨,深知對方有備而來,今日不應是不能脫身了,卻仍是不甘,見方才進來的家奴又呈遞給趙器一物,以為把柄再授於他人,幾欲暈厥,果聽趙器吩咐那家奴道:

“將大祁律里商賈上報家貲不實的一條律令讀與兩位聽。”

江程二人自是知道這其中利害,不等那家奴開口,慌起身離席倒地,連連認罪,那家奴得趙器目示,將二人扶起,趙器語氣溫和:

“莫要擔心,不過也是怕二人不曉我大祁律令而已,”說著命家奴將那幅畫掛起,踱步笑引給二人看:

“來來來,方才的話還沒說完呢,這有大公子山水立軸,還請二位品鑒。”

江程二人雖再無半點點評丹青雅興,此刻也不得不打點起精神,起身裝出一副興緻來,稍稍留意下,此畫乃新裱完成,上未見提詩,落“時在癸丑始夏烏衣巷成去非作”款,再下押其私印,兩人也有些見識,頭一回見大司馬真跡,頗感驚艷,說了好一通類似開合得當的讚美之辭,趙器聞言笑而不語,待他二人詞窮,方笑道:

“大司馬的意思,是將此畫贈與你二人,聊表心意。”

“啊!”兩人齊齊失聲,彼此對望一眼,旋即察出矛盾,何謂贈與他二人?到底算誰的是?大司馬難得有墨寶流出,自是價值不菲……卻聞趙器又道:

“話雖如此,不過二位當知前大尚書一幅行書,傳聞被蘇州一富戶以億萬錢購入,大司馬此作難道亞於大尚書之作?”

“商民以為更勝一籌,更勝一籌!”江門順着他話中意思連忙應和,趙器點點頭,“是了,大司馬雖言贈,可如此貴重之物,你二人素來豪氣干雲,想必也不會就此白白生受,某說的對不對?”

兩人一怔,這才明白箇中玄機,不禁苦嘆,倘真是信了這趙器的話實在輕浮太過了,轉念想到大司馬這一回不肯藏拙果真是有所圖,一時又不肯輕易遂了趙器的意,左顧言他幾句丹青之妙,卻始終不提一個“錢”字。

趙器暗罵一句,面上仍持笑意:“倘這畫作真為你二人所得,日後即便轉手,就好比方才江郎所言,既更勝大尚書一籌,時人如知是大司馬手筆,何愁不換高價?”說罷極為愛惜地輕撫了撫畫邊,定睛看着二人,幽幽道,“這可是大司馬的孤作,二位千萬莫要辜負大司馬一片真心。”

如此軟硬夾之,他二人無法,只好硬頭皮道:“那趙郎看大司馬這丹青,我二人是出……”

趙器擺了擺手,笑道:“某不過粗人而已,哪裏懂得賞鑒書畫?你二人才是行家,自然是行家說了算,”說著不給二人再生枝節之機,補充了兩句,“不過某倒可以給個建議,兩位姑妄聽之,既有大尚書在前,大司馬總不宜落人後,你們說是不是?”

兩人恨他狡猾至此,不得不一面承情,一面放血,卻也只能唯唯諾諾應下,趙器見此事差不多談成,重回正軌,將那清單又給推回:“兩位收好了。”

騎虎難下,江程二人知此劫難躲,心裏只盼大司馬能恪守信用,不至於讓他二人這一遭血本無歸,傾家蕩產。江立遂咬牙壯膽道:“我二人倘悉數應下,也就真成那涸轍之鮒了,此事,我等願出十之七八,還望大司馬也給我二人留些活命的本錢。”

趙器笑道:“我家郎主何時虧待過旁人?你二人這話倒不也乏道理,好,此事就算你們應下了,某隻提醒一句,二位可別只做那喜鵲子。”兩人見他終鬆快一句,末了的警告之意焉能不懂,忙道:“那是,我等怎敢?”

“那便好,來,當再浮一大白!”趙器斟酒親自為二人執盞相遞,待他二人接了,自己方持一盞清茶,讓了禮:“某以茶代酒,請!”

一語既了,這兩人正欲遮袖飲酒,忽聽外頭一陣腳步聲迫近,不及反應,“咣”的一聲,竟有一眾人破門而入,殺氣騰騰衝至眼前,江程二人見眼前人着官服,正是這京畿巡吏。

他二人平日於各府衙皆費了不少錢財以求關照,此刻雖驚不懼,江門起身便想同這為首的一人攀些交情,不意這人冷着一張臉,徑直來到酒案前掃了那兩盞酒,劈頭厲聲喝道:

“誰人在此飲酒?”

江門欲要解釋,忽想起一事來,這方嚇出一身冷汗,那人已指着他幾人斥道:

“爾等好大的膽子!鳳凰六年因災毀糧,國用不足,中樞遂下令鳳凰七年禁酒一載!凡釀、酤、飲皆斬之,此令早佈告江左,爾等卻明知故犯,藐視中樞法令,來啊!給我拿下!”

一聲令下,便有人上來要緝拿幾人,江程二人深知這些京畿巡檢厲害之處,倘真是給下到監里去,花錢受罪一樣不少,尚不知能是個什麼結果,情急之下只得向趙器求告:“趙郎!趙郎你倒是說話呀!”

這邊趙器輕輕掙脫開來,對那吏首道:“某今日雖未飲酒,但客人是某請的,酒也是某勸的,一時疏忽無心,竟犯了當朝律令,倘要論罪,是某一人之罪,與這兩位無關,還請官家放他二人回去,某跟你們走。”

江程二人不料趙器侃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底雖知他自是樹大可依,可如此仗義倒也實在出人意表,雙雙怔望趙器,趙器卻道:“二位所應之事莫要忘了,此事急迫,還望二位趕緊着手去辦。”這二人忙感激道:“趙郎如此擔當,我等自……”表白之辭尚未說完,那吏首冷笑打斷:

“你就算想代人受過,官家也不能聽你一面之辭,你既未飲酒,單押起來,”說著轉臉一指,“他二人先帶走!”

等江程二人神號鬼哭聲遠去,巡吏立刻鬆了趙器,趙器隨即吩咐道:“關一晚,給點苦頭吃,餓他兩頓,明天中飯後再放人。”巡吏應聲而撤。一直坐於次間的成去非這方慢慢走出,趙器一面將畫捲起,一面道:

“大公子,這樣可行?”

成去非頷首:“意思都點到了,很好,回頭再叮囑一句,點到為止即可,不過是個威懾,明日早早放出來辦正事,”他看了看自己那幅丹青,因想起靜齋來,心下閃過一瞬的傷感,“等他二人出來,就送過去罷。”

主僕二人從平康館出來時,街上已宵禁,行人幾乎絕跡,打更的聲音正隱隱從巷尾傳來,抬頭即可見星辰漫天,再遠處,一兩聲狗吠入耳,悠悠蕩開,更襯得四下寂靜。

這樣寂靜的夜,同樣未眠的還有公府農事郎張子衡,他此刻正獨立小橋,夏風滿袖,不遠處淮水之上,夜遊的江左子弟,仍在水上泛舟,樓館中弦歌也未斷絕,張子衡清楚那是屬於這世間某一類人的,他們皰有肥肉,廄有肥馬,朱門公卿,白屋餓殍,荒謬兩端。他冷冷一嗤,低首看了看自己那一襲寒素單衣常服,上面賢妻新綴的一塊補丁尤為醒目--這是三年前的舊衣了,即便如此,可嘆他剛弔死在家中的鄰人葛鳴便是連這樣一套衣裳都不曾得以裹身……這一日他剛用了晚飯,就見葛鳴妻劉氏赤足發瘋奔至他家中求救,待趕至葛家,葛鳴早已吊梁失救,一院子只剩哇哇亂哭的三五稚童,那劉氏亦是哭哭啼啼半日才將事情說清楚:

因葛鳴不過衙役小吏,依國朝例,天下吏人,無品級,屬賤民,身無俸祿,全靠各府衙自行安置,故衙役小吏素來過得艱苦,這葛鳴偏又生就一副木訥憨直氣,從不肯在出衙公辦時似他人那般私勒所謂鞋襪錢、酒飯錢,因此也就過得越發寒摻。自鳳凰七年始,府衙俸祿且都相欠,更無暇這一眾雜吏。葛鳴因與張子衡是幼時相識,兩家住在一處相處甚睦,自開春來已向張子衡幾度借米度日,因他也深知張子衡家中亦不寬綽,如此幾回,再腆不起臉面去張家相借,眼見家中斷炊,膝下稚子餓得哭鬧不止,妻也是麵皮黃瘦不堪,葛鳴於心不忍,只得厚顏去別家借來一石米,不料歸家途中,不知從何處冒出幾個無賴,他雖拼了命護得緊,卻終抵不過一頓拳腳相加,本就餓得頭眼發昏,此刻米也被搶了,人也被揍至面目全非,待回至家中,人已痴傻了一般,經劉氏反覆相問,方道實情,夫妻兩人又是好一陣抱頭痛哭,待至晚飯時分,一家人仍餓着肚子,劉氏只顧去哄哭嚎的幾個兒女,不曾想葛鳴一人獨坐於室,越發覺得自己窩囊無用,也越發覺得絕望無助,恍恍惚惚間,褪去自己那一身府衙發的衣裳,趁無人留心時,便將自己弔死在屋中,直到劉氏尋他不得,方發現這駭人一幕……

張子衡此刻回想赫然入目的那一具屍首,忽攥了手掌,他同樣不由仰面看了看那漫天的星辰,何時白屋可出公卿?何時朱門亦有餓殍?他不信天道就不會輪迴至此!無人理會他們這些賤民,無人憐憫他們這些賤民,歷朝歷代,像他們這樣的賤民,生不足喜,死不足惜,他們實在是太尋常了,尋常到獨生獨死,獨樂獨苦,螻蟻草芥耳,史冊哪是為他們這些人書寫的呀!張子衡不覺落了滿臉清淚,他抬手狠狠拭去,腦中只想着明日便是向主官步芳拉下臉來借錢,也要好生將葛鳴安葬了,葛鳴生前信奉天師道,無論如何也要請道長來做一場法事,這怕是他唯一能為摯友所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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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臣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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