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二七零章
江左士族輿馬器服,窮極綺麗,更有蓄養家妓之風,且重藝貌,尤以前侍郎顧未明家中為顯,其時有家妓百人,器服珍麗,冠於一時。成去非所提謂之色藝絕佳者,正是顧未明事發后遣散的一支。大姓子弟因家中養妓,偶至樓館,也多為聲樂助興。商賈方乃常客,一面為慰藉在外寂寞之情,一面樓館中存有不乏因家主失勢經買賣而來者,這些女子容貌皆上品,倘換作平日斷無染指之機,然時過境遷,遂來問津者可謂趨之若鶩。趙器雖納罕他猛將問起名娼之事,卻仍一一稟清了。
言畢趙器記起上回東堂事了,今上為嘉獎,曾賞大司馬美妾五人、上女妓十二人,中女妓三十八人,大司馬自然上疏固辭不受,不過此刻大司馬提及娼妓,卻是第一回,趙器如墜雲霧,正滿腹疑想,成去非又問:
“風月之地,你可能震得住?”
趙器愣了愣:“大公子說什麼?”
成去非眼望東南:“有筆生意需要你去談,中樞欠俸,情勢緊迫,我也是不得已為之,不過雖為不得已,倒未必是壞事,”他從袖管中掏出一份清單,遞給趙器,“我已知會蔣北溟的父親蔣坤,讓他聯絡了如今京畿最富有的兩大商戶江門和程立,你今晚就在平康館和他們談,方顯誠意。”
他眼角略略掃過一臉錯愕的趙器,微哂道:“怎麼,怕女人?”趙器臉微微一紅,忙矢口否認,成去非不再管他,繼續道:
“記着兩點,一把清單上的物什賣出去,上麵價錢標得一清二楚,錢糧絹匹都要;二是跟他們談條件,就說此事如成,京畿的包稅分與他兩家,至於他們要如何再包與別人經管,無需過問,只有兩條,市稅要依實況而定,且上交府衙的賬目,要另備一份直接給度支部。他們自己的店肆,則可免稅三載,埭稅也免三載。”
趙器一面聆聽,一面低首看那清單,不由倒吸冷氣,疑道:“大公子,這一筆不在小數。”清單上除卻珊瑚一類珍玩價格高得咋舌,府庫所存的尋常器具亦算離譜,趙器看得心虛,便怔怔望向成去非。
“京畿本就冗官,自然冗費,”成去非微皺眉心,“所以才讓你和他們談條件,用不着虛與委蛇,討價還價,商人重利,告訴他們,中樞斷不會讓他們做這賠本買賣,這一回做好了,日後鹽鐵大頭,也大可磋商,這一回倘做不好,”他唇角上揚,“讓他們自己斟酌。”
建康鹽鐵之利,向來為世家大族把持,正是商賈求之不得處,大司馬此舉正可謂威逼之,利誘之,屆時江程二人肯定也自有一番進退難決,趙器雖仍存躑躅,卻也不得不認同當下唯此舉可行,江程二人家業甚豐,茶、酒、絲、帛無所不涉,免去三載雜稅,應不是賠本買賣,且建康光桁渡便是二十四處,平日稅斂頗重,時人苦之,既也免了那埭稅,更是錦上添花,趙器在腦中細細算賬,驀然醒悟到另一層:大公子許亦正趁此機借商賈之手整頓冶鐵也未可知,鹽鐵倘整治有方,於府庫自然又是一筆可觀收入。
“知道怎麼說了么?”成去非問道,趙器盤算這半晌,心中大致有了方向,應道:“小人會循序漸進,軟話硬話都讓他二人聽明白了。”說著露出一分憂慮,“這兩人都是人精,就說去歲京畿兩災,兩人卻能見端知未,預測生財,洪水過後,許多人家房屋盡毀,那江門卻早早網羅人力,出城採購大量竹木磚瓦、蘆葦椽桷,事後果真藉此大發其財,程立則種有數頃柏樹,發了筆棺材錢。”趙器說到此,低嘆一聲,“倘小人把話說盡,這兩人還是推脫無力襄助,不肯入榖,小人又該如何?總不好明搶。”
鳳凰六年兩災連着東堂亂事,某些顧不上的,成去非事後方知,此刻聽趙器娓娓道盡,面無表情道:“我正要說此事,當日他二人敢借國朝大災囤貨居奇,哄抬物價,豈不是一樁大罪?況且他二人家貲甚巨,申報卻不實,照大祁律當作何論?”
趙器應聲道:“商賈申報家貲不實,照國朝律令,家貲悉數充公,且還要罰戍一載,大公子將他二人家貲查了?”成去非這方又遞與他一張清單,“此為其一,其二,今夜擺宴平康館,你莫要沾酒,隨便尋個借口,只需勸他二人盡飲。”
趙器腦中本未能體會大公子所言其二,見成去非冷冷一笑,頓時了悟,忙道:“小人明白了。”不想成去非忽抬眸朝雞籠山方向望去,壓低了聲音道:“不讓你飲酒,也有為去之的緣故。”趙器聽得一黯,眼角竟隨即濕潤,只得佯裝風迷了眼,遮袖按了兩下。
兩人漸漸走出長干里鬧市,成去非翻身上馬,扯韁在原地踏了幾步,又補充道:“還有,你不妨給這二人指一條明路,就說中書令幼子同先太尉家裏人鬥富正在興頭,眼下張家稍落下風,缺的便是海中珍貴珊瑚。當然,倘是他能拿出幾枚罕有貓眼等物,勝負翻轉也只在一瞬。”
趙器會意,暗嘆郎主想的如此周全,倘不是因他身份,不宜同商賈坐地起價廝殺,大公子親身躬行,定要比自己來的見效……馬背上的人似識破他心底所思,已啟口道:
“屆時蔣坤與你一同去,談正事時他自會避嫌,”成去非略一頓住,“我也會去,就在次間,你打好腹稿,把話想周全些,先回公府取我那幅丹青罷。”趙器心下猛得松爽,知道此事就在這一舉,大公子果真重之,卻又聽他提起《立夏圖》,忍不住問道:“大公子那幅畫是要贈予他們?”
京畿富商有雅興的不少,附庸也罷,真愛也罷,卻是個費錢的事情,趙器清楚這內里所需正是殷實家底的支撐,但方才成去非一番言辭,一時讓他有了錯覺。
成去非哼笑:“你倒替我大方?讓他二人競價,這兩人生意場上不分伯仲,暗地裏彼此較勁,聽聞收藏上也不含糊,一句話,誰出的價高就花落誰家。”
趙器不解:“大公子何不畫兩幅,索性讓他二人各出高價便是。”
“物以少者為貴,多者為賤,正因是孤作,方可引人折腰。”成去非輕描淡寫解釋兩句,目光在平康館方向略略一轉就逕自馭馬往公府去了。
此事早有佈置,江程二人自蔣坤處得知大司馬心腹家奴欲同他二人議事時,甚是驚詫,大司馬清貴權傾廟堂,同可謂身處最輕賤商賈者本毫無緣分可言。然之前蔣北溟之事一出,內情雖不為人知,坊間雲蔣北溟因家貲引大司馬矚目而用之,後作棄子卻傳得毫不含糊,時人最善捕風捉影,江程二人本同蔣北溟也算舊交,卻並不知他何時同大司馬有了牽扯,不過最終卻因此葬送性命,時至今日想起仍是心有餘悸,此刻忽聞大司馬心腹找上門來,他二人並無半點歡喜可言,反倒千愁萬緒,又因拒絕不得,因此更是愁上加愁。
遂事先向蔣坤試探打聽,卻不料蔣坤因愛子之事,心灰意冷,亦不想再同官府多有往來,也不曾想大司馬會遣人突然造訪,蔣坤彼時同他二人當下處境並無二致,唯有應下,且這中間存着賀娘子的一層干係,蔣夫人聞說便替夫君拿下主意,仍好好經營此事。
一行人約的是戌時兩刻,霞光早散,暮靄已濃,正值月上柳梢頭,一地清輝在淮水兩岸通明的燈火里頓時遜色許多。成去非同趙器戌時一刻便提前先至,他兩人施施然進來后,便有人上前見禮,因事前已打過招呼,來人小心引領,即便如此,上閣樓時,依然有醉酒客人跌撞相碰,趙器唯恐惹成去非不快,慌忙遮擋時發覺他並無慍色,神色如昔,剛略略放心,不意一名倡優不知從何冒出忽軟綿綿倒向成去非懷間,露出截雪臂只管勾住他脖頸,痴痴笑道:“何處來的冷麵郎君?倒也俊俏,容妾拼了這一生的力氣,也要盡您一時之歡可好?”
如此狎邪調情,看得趙器吃不住精神,卻見成去非也只是解下女子雙臂,淡漠道:“姑娘你醉酒了。”說罷閃身避開那一身滑膩香氣,往預先留好的閣間走來。
今晚酒宴擺於明間,成去非於次間安坐,同趙器簡單交談兩句,便命他出去相候了。
戌時三刻一到,蔣坤偕江程二人前來,因雙方首次晤面,江程二人略有些拘謹,由蔣坤引見,彼此客套一番,方一一入座。蔣坤既已完成所託,遂閑話兩句便尋個名頭起身告辭,江程二人剛起的一些熟絡勁頃刻又散了。
場面既冷,趙器隨即吩咐佐酒倡優進內,待佳釀斟滿,趙器笑勸兩人,兩人忙欲回敬,趙器婉言道:“兩位定知某的小郎主去歲之事,因我家主人尚在齊衰禁飲,我是下人,當然不能壞規矩。”
江程二人交互看了一眼,江門遂斟酌好言辭,陪笑道:“原是如此,大司馬向來法度分明,這也乃禮節所在,是我二人思慮不周,唐突了,還望包涵。”
“客氣客氣,”趙器笑道,“你我三人雖素未謀面,可二位也是京畿鼎鼎有名的人物,今日一見,名不虛傳,”他雖說的牙酸,卻順溜異常,“想必兩位也是爽快人,某也不必拐彎抹角,我幾人開門見山可好?”
這兩人連連應話不迭,趙器朝那兩名妍麗倡優丟了個眼風,兩人款款退去,趙器留心程立的雙目一直在那兩人身上瞟盪,會心一笑,佯裝不着意,只又給兩人斟滿了酒:
“其實今日某是奉主人之命而來,有事欲請兩位幫忙。”
此話一出,兩人神情倒未見變化,似早在預料。因來前兩人已揣摩良久,無事不登三寶殿,江程二人碰了碰目光,江門遂半心半意道:“言重,我等不過商民而已,哪裏能幫得上大司馬的忙?趙郎如此說,真是折煞我二人了!”一旁程立只管跟着附和不斷,趙器打量他二人神情心底一笑,面上卻認真道:
“二位實在謙遜,二位家中金玉滿堂,富甲一方,江左何人不識?時人口中所稱‘建康陶白’者不正是二位?如今,大司馬所遇難關,非你二人不能渡也。”
趙器說的越發莊重,這二人也聽得越發不安,皆隱約察覺不妙,三街六巷已在傳中樞發不出俸祿,時人茶語飯飽后所議者正是此事,不過京官大小加之,數萬之眾,那大司馬總不會想着從他二人這裏要強搶錢財發俸?
江門不禁乾咳兩聲,訕笑道:“大司馬天縱英才,倘是他都不能破的棘手大事,我二人小小賤商又如何能渡得了大司馬,不瞞趙郎說,我二人近日生意受挫,還正等善人來渡啊!”說著望向程立,“你說呢,程兄?”程立立刻擺出一副苦相來,應了兩聲,趙器聽他愈發放低自稱,又有末了這一句,心中已明白其意,也不惱,慢條斯理道:“兩位別急啊,某的話還未說完,來,再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