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現下他心裏很清楚分寸了,以香盈的身份,要在他身邊有個名分、在府里有一席之地,只怕這輩子都沒戲,甚至就算父王母妃默許都依舊不行。他在外頭自己立起來,算是唯一的法子。到時候最差的結果,大約會是京里的議論驚動宮裏,宮中以不孝之類的罪名把他從宗室里踢出去,他從此「淪為庶人」。
可是那樣,香盈至少有個安身之所。而只要他能做到那一步,就已然是有足夠的本事養活自己、養活一家子了,這個宗室的身份……
在他看來也不是完全不能割捨。
只是到了那一步,母妃一定很生氣,孟時祺心下承認在這一點上,自己當真不孝。
但怎麼說呢?就算真的到了那一步,他也還是會竭力去儘儘孝心,而且母妃也還有兄長;可他如不這麼做,母妃卻會逼死香盈——哪怕香盈身在正院,他也不認為母妃真能放過她。
他不太清楚自己是因何而覺得母妃這樣狠心,仔細想來,或許是因為兒時總看見母妃責罰下人,也或許只是因為聽多了府里關於母妃刁難香盈的風言風語……
孟時祺冷不丁地打了個寒噤,莫名覺得這種感覺真瘮得慌——那是他的親母妃啊,他居然對她這樣的疏遠,他心下對自己強調說:這是不對的。
可他還是放不下心,一邊克制着這樣的想法,一邊告訴小賀子:「明天你回府一趟,把上回嫡母妃叫人送來的那二百兩銀子拿一百兩出來給膳房,還有府里的大夫、醫女。」
「爺……?」小賀子一怔,不解。
孟時祺沒說得太明白:「告訴他們若發生了任何我許會想知道的事,都及時遞個信兒出來。但凡有用,還另有賞錢。」
他沒有太多的錢了,但暫時沒什麼大用的這些,他會花在刀刃上。
這是他自己出來后才學到的事情。從前雖然沒少跟兄弟們借錢,但其實他們花起錢來都不在意。近來他才真正明白什麼叫「有錢能使鬼推磨」,不該花的地方不能花,但該打點的地方,不能省。
六月底,喬良娣那邊遞來蘭婧大婚時何、喬兩家想請的賓客名單時,玉引正在廊下笑看着香盈帶明婧踢毽子。
香盈近來身子漸漸養好了,能一口氣踢一百二三十個,明婧蹲在旁邊看她時眼睛都是亮的。
說起這個,玉引就覺得明婧實在太慘了……!
打從出生起她就是府里最小的一個,踢毽子時總被和婧夕瑤她們甩得遠遠的。好不容易正院裏的親姐表姐全嫁了人、丫頭跟她踢時不敢贏她,就又殺過來個香盈!
——當然了,香盈本來也不敢贏她。後來是玉引無意中瞧見香盈明明踢得很好,才私底下跟香盈說別總讓着她,現下院子裏人人都讓着這一個,玉引擔心把明婧寵得太厲害。
於是,明婧在之後的近半個月裏,踢毽子再也沒贏過……
一見喬良娣身邊的宦官進來,兩個踢得正熱鬧的姑娘就都停下了。明婧跑去玉引身邊說要喝酸梅湯,香盈銜笑勸她先歇歇汗再喝。玉引隨口叫她們進屋歇着,而後接過那宦官奉上的名冊翻開掃了一遍,見人數並不多,便直接道:「行,就這麼著,她們想請的都請來便是。」
那宦官應下話一作揖就告了退,玉引邊琢磨着些有的沒的的事情一邊折回屋裏,想着想着撲哧一笑。
等蘭婧完婚,再過個年關,就差不多該安排阿祚阿佑的婚事了。
哪戶人家有適齡的姑娘,她暫時還沒什麼思路,不過近來她一想到這事兒就想笑。
她是看着他們一天天長大的,就算是後來搬去了前宅,也至少隔一日就要來問個安、一起用個膳什麼的,所以她對他們已經長大了的事實,總感覺不太真切。
直至孟君淮那天一提婚事,她才在兄弟倆再過來時乍然驚覺「哎呀你們都長這麼高了啊?!」。
兄弟倆對這事的反應也有趣,她頭一回跟他們說完這個,他們愣是一連三天沒來正院。後來再來時,她一說倆人就臉紅,弄得她都有一種這事是不是不該當面聊的錯覺……
不過,該聊還是要聊的。玉引也明明白白地說了,你們要是自己有心上人也坦白告訴我——瞧,蘭婧喜歡譚昱,父王母妃都也替她安排好了,你們有心事不用憋着。
當然……若他們也喜歡香盈這樣的,那就不太好辦了。但是……他們逸親王府的男孩子,也不太可能個個都喜歡青樓姑娘就是了……!
於是人選先為他們慢慢挑着,當下最讓玉引操心的,還是蘭婧的婚事。
隨着譚昱和皇長子的情誼當真越來越深,他們的婚事,皇長子是肯定要來參宴的。但孟君淮聽說近來京里暗潮湧動,或許有糊塗人想對皇長子做什麼,他們不能讓這場昏禮成為背後之人的可乘之機。
「每道菜都得驗,尤其是前頭的宴上,皇長子和小皇孫都在,道道都要驗五輪才許上桌,讓趙成瑞親自去盯着。」玉引是這麼安排的,她覺得這樣理應足夠穩妥。
——平日裏府里用膳只驗一輪,又緊要賓客又或京里動蕩時也不過驗三輪。五輪過去若還有人能要皇長子的命……
那人估計得借天兵天將下毒了吧。
七月,又一場喜氣染遍了京城。這場昏禮甚至比和婧成婚時還要熱鬧,因為譚昱這個皇長子府的座上賓實在太引人注目了。
昏禮開始前,倆人還頗有興緻地又下了盤棋,身為新婦的蘭婧還在閨房準備故不在場,皇長子妃倒是在。
——於是夕瑤第一回看見孟時衸下棋下嬴了譚昱,怔了片刻之後差點歡呼出來:「難得啊!」
「……」孟時衸一睃她,譚昱頷了頷首:「殿下棋藝精進頗快……」
「得了吧。」孟時衸也不認這捧,說得很坦誠,「心不在焉的,就不該拉你下棋,早該知道你滿心都想着一會兒要行合巹禮的那一位。」
他成婚那日,不也從睜眼開始就一直想着夕瑤?那會兒別說讓他下棋了,宦官勸他喝口水他都聽不進去。
但架不住夕瑤還是因為他鮮見的取勝而一臉美哉,跟他說這事兒要告訴兒子,還要告訴父皇母后、爹娘、姑父姑母……
孟時衸心說你怎麼不昭告天下呢?
然後他就不再擾譚昱,陰着臉拽着夕瑤一道告辭出去。進設宴的正廳前無意中瞧見側間裏二十多個宦官一起扎在那兒驗菜,心裏還嘀咕了句六叔是不是在錦衣衛久了有點草木皆兵?
思緒未停,一個身影飛速從他身邊蹭了過去。那人似乎有什麼心事,沒注意到他們,更沒停下來見禮。
孟時衸一蹙眉頭,跟着那身影看過去,見是個宦官模樣的人,一直走到了逸親王府二公子的身邊。
這位二公子近來在京里鬧出的事他也略有耳聞,在孟時衸看來,他實在是過分了。眼下也就是六叔壓着沒直接上本說這事兒,不然如此不孝,父皇立時就得把他從宗籍里廢出去。
他這般想着,視線忍不住多在孟時祺面上停了一會兒,卻恰好看見孟時祺神色一變。
「你說真的?!」孟時祺愕然看向小賀子,小賀子躬身說:「真事兒,但具體因為什麼,下奴也不知道了,膳房那邊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