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那就只剩第二條路了。」楊恩祿無心聽她多哭慘,緩緩又道,「府里的雜活你分一塊兒去,該拿的俸祿不會少你的。不過這身份,你心裏也該有數。」
「我……」江氏心驚膽寒,滯了滯,卻如同怕楊恩祿反悔似的一把抓住他,「奴婢願意!求公公跟王爺說說好話,只要能留在府里,奴婢什麼都能做!」
正院,在宮中累得夠嗆的兩人盥洗后躺到榻上,久久無話。
良久之後,玉引忍不住將手探到他手裏,手指抬抬,戳了戳他的手心:「你別生氣了,善郡王這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唉。」孟君淮長聲喟嘆,搖搖頭,「我不是跟十弟慪氣,而是今日這出鬧出來,我突然拿不準父皇最看重的皇子是大哥還是十弟了。」
更可怕的,是滿朝文武也拿不準了。
之後的許多天,玉引只覺得孟君淮前所未有的忙。忙到她總也見不着他,又或者在夜深人靜她已睡熟了的時候,才感覺到他摸上榻。
摸上榻他就把她往懷裏一攏,有時她能感覺到他說了些什麼,又實在困得無法及時醒來,便毫無意識地「嗯」一聲,他也就不再說了。
然後她時常到次日醒時才能清醒地意識到這茬,想再追問他,他卻已離開正院又繼續忙碌去了。而她也不便去前面擾他,這些日子前頭總是人來人往的,她待在他書房裏不太合適。
於是給喬氏晉位、讓喬氏搬到遲蘭閣都是她自己做主打理的,喬氏在晉位后常被和婧拽過來玩,玉引與她便也日漸熟絡起來。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四月末,天氣漸漸地熱了起來,玉引在讓針線房為她和幾個孩子量制夏裝尺寸后,讓趙成瑞去前頭問孟君淮什麼時候有空量量,順便還讓他問一聲,今年還去不去避暑了?
去年因為慎郡王加封的事沒去,但今年並無人加封,再者今年實在熱得厲害。
趙成瑞回來回話時喬氏剛好來了,正陪着和婧一起喂阿狸。趙成瑞回話說:「爺說量衣服的事他抽空直接叫針線房的人去前頭量,避暑事宜您看着安排,他若有空閑便去清苑找您,若不得空閑就在府里過了,讓您安心帶孩子們過去。」
玉引點點頭:「那讓兩位側妃準備着吧,蘇良娣那邊你問問她去不去,前陣子她身子不適,若不想顛簸便算了。」
她還沒說完,和婧便跑過來拉她的手:「母妃,帶喬良娣一起吧。」
玉引一哂,向喬氏道:「喬良娣一直說想回家瞧瞧,便先讓她回家吧。待她省親回來,讓她直接去清苑。」
喬氏原是該在過年那會兒歸寧省親的,不過除夕的風聲一出,府里人心惶惶,嚇得她沒敢告辭離開,玉引也沒過問,這會兒正好讓她補上。
喬氏聽完喜出望外,謝過玉引,還跟和婧說回來時給她帶家裏炸的饊子和排叉,她說:「我娘做這些可好吃了,整條街上的孩子都喜歡,回頭給大小姐嘗嘗。」
當天晚上,該吩咐下去的便已都吩咐妥當。有關孩子們讀書的事宜,玉引雖然叫范先生同去了,但着意說讓孩子們到清苑后先歇息三日,好好在別苑裏玩一玩,也可緩緩旅途顛簸的疲憊。
東院,尤氏聽完梁廣風稟來的話,白眼一翻:「真不知她是真為孩子好啊,還是有什麼別的打算。」
梁廣風不敢吭聲,尤氏不忿地坐了一會兒,自己把這口氣按了下去。
她現下已愈發沒有和正妃明着計較的勁頭了,只是在有些時候,她會覺得有口氣堵在心裏,讓她怎麼都不舒服。
比如現下,她就很好奇正妃當真是存着好心想讓孩子們休息,還是成心想耽誤阿禮和阿祺的功課?畢竟她院子裏的那兩個小兒子都還沒到讀書的年齡,阿祺則今年才剛剛開蒙。
而尤氏之所以能再將這口氣按下去,則是因為阿禮知道上進。
這讓她很欣慰。無所謂正院怎麼安排,阿禮都是愛讀書的,正妃身為嫡母可以放話說讓孩子們好好玩玩,卻不能直截了當地說不許他好好讀書。
所以如果正院當真在跟她較勁,最後的結果是順着誰的心思,也還不好說。
五月初,孟君淮從府外見完人回來,踏進書房剛喝了口茶,便想起問楊恩祿:「他們今天去清苑?」
「是,今兒一早剛走。」楊恩祿躬着身,提壺給他又添了茶,而後勸道,「爺,要不您也去歇歇吧,哪怕就三五天也好。您都連着忙了多少天了?這身子受不住啊。」
「沒事。」孟君淮搖搖頭,緩了口氣,便又坐到桌前去看沒看完的書信和帖子。
打從過年時那奇怪的風向一起,朝中就愈發地不安定了。他們這些皇子雖然算來離政事不近,但若論及父皇更偏愛哪一個,他們無論如何都是第一個就會察覺的。
從前一直是大哥,三兩年前十弟開始往上竄,今年過年時那一出往眾人眼前一呈,十弟的風頭終於把大哥也壓了過去。
而更讓他們膽戰心驚的,是元宵過去,乾清宮便傳了旨意下來,命善郡王日後可以聽政議政。
這好似在朝中炸了一道驚雷。
此前的十數年,有此殊榮的只有謹親王一個,也正因如此,從沒有人質疑他儲君的身份。但現下這道旨意,一夜間便將眾人這無可撼動的堅信摧了個乾淨。
再加上父皇聖體欠安,原本並不存在的儲位之爭就這樣在短短小半年裏被推到了頂峰。
一邊是謹親王的賢德之名,另一邊是善郡王的水漲船高。
而用謹親王的話說,他無所謂換成某一個弟弟繼位,只是唯獨不能說善郡王。
「他近兩年和魏玉林走得太近了,只怕他繼了位,整個天下都要落到閹黨手裏。」謹親王這句話說得一點也不委婉,當時在座的幾個兄弟都面色發了白,他們不約而同地各自抿了口茶,對那樣的結果想都不敢想。
假設東西兩廠大權在握,他們這些曾經跟東西廠叫過板的皇子,必定一個都逃不了。也不能指望十弟站出來幫他們說話,那個胳膊肘往外拐的……
孟君淮一再讓自己專註地去想十弟的種種不是,然則另一席話卻還是湧進了他的腦海。
今日他去錦衣衛見謝繼清,謝繼清屏退左右,一字一頓地問他:「如殿下擔心善郡王會不顧兄弟情面,那殿下對謹親王,可有十成信任?」
彼時孟君淮一愣,睇了謝繼清好一會兒,他才問:「謝兄什麼意思?」
「臣並無它意,只是想一問究竟。」謝繼清平靜而有力地續言,「近半年,朝中已不再只是各位殿下與東西兩廠抗衡,善郡王從中分離出來,滿朝更在意的都是善郡王與謹親王的較量。」
「如若殿下確信善郡王會飛鳥盡,良弓藏,那若謹親王眼裏的狡兔死了呢?」
大哥會不會狡兔死,走狗烹?
這是他從前不曾有過疑慮的問題,他們一眾兄弟都對大哥馬首是瞻,在站在大哥這一面的決斷上,他們都幾乎不曾生過猶疑,打心裏覺得便該是這樣的。
謝繼清的話像是在平靜的湖底倏然激出了一枚深眼,湖中就此生出了旋渦,久久難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