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下了樓,來到了客棧旁的飯廳處,飯廳頗為簡陋,不過是兩張桌子幾把椅子罷了。此時也無別人,唯獨她和蕭敬遠而已。
客棧夥計恭敬地奉上來飯食,那飯食自是比不得往日在家中,只是包子稀飯,不過看着倒還算乾淨。
她之前並不覺得餓,如今見了吃食,再盯着那熱騰騰的包子,仔細看,也是薄皮大餡,分外誘-人,噴香味道只往鼻子裏鑽,當下肚子越發咕嚕起來,不自覺地咽了下口水。悄悄地看看旁邊的蕭敬遠,正想着禮讓下,好歹讓他先動筷子,誰知道卻聽到他淡聲道。
“該不會不用筷子吧?”
蕭敬遠對此,毫不抱希望的,他已經看出來了,這小姑娘就是嬌生慣養的侯門小姐,不說十指不沾陽春水,便是連自己吃個飯穿個衣怕是都有問題。
“我會,會啊!”阿蘿白凈的小臉微微泛紅,連忙為自己辯解:“我是說,請七叔先用。”
她也是講究禮數的好孩子好不好……長輩在前,她是不會擅自動筷的。
蕭敬遠看着她略帶討好的小模樣,淡道;“不必,我已經吃過了。”
“啊?”阿蘿歪頭,望着那香噴噴的大包子:“那我就不客氣了?”
“嗯。”
蕭敬遠一邊應着,一邊把包子放到了她面前,又取來了羹勺,給她放到了稀粥中。
阿蘿感動莫名,對着蕭敬遠感激地點了點頭,便連忙吃起來。
她是餓極了的,開始吃得很快,但是依然動作優雅,後來一個大包子下肚,不那麼餓了,她也就慢下來。一邊細嚼慢咽,一邊小心觀察着周圍的情境。
這個時候,通過窗子,她才發現,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了整整兩排的黑衣男丁,一個個身強體壯精神抖索的,排列整齊,面無表情地立在那裏。
“那是什麼?”她不解。
這是什麼時候來的,又是什麼人啊,怎麼一點沒聽到動靜。
這個時候,夥計上了一盤兒瓜果並煮毛豆,蕭敬遠一邊取了毛豆,隨手剝着,一邊不經意地道:“我的屬下。”
“哦?”阿蘿疑惑,想了想,他應該是剛從北疆回來,便封了正定侯,但是任的是什麼職位,好像是京城驍騎營總兵。驍騎營,也就是燕京城的衛戎隊,統一由天子調派,權利頗大,尋常官員遇驍騎營,也要禮讓三分。
這麼說來,外面站着的這兩排,就是驍騎營的人馬了?
阿蘿自然是明白驍騎營的霍霍大名的,如今知道是他們,便有些好奇,忍不住探頭看過去。
外面秋風蕭瑟,更何況是下了一夜的遇,空氣中瀰漫著潮濕,地上一層層的敗葉,可是那些驍騎營的人馬,站在那裏,猶如挺拔的松柏般,風吹不動,分外強悍。
蕭敬遠只以為阿蘿並不懂,這也難怪,閨閣里嬌生慣養的小姐,哪裏懂得這些,當下便淡聲道:“這是我以前在北疆時的親信,後來跟着回了燕京城,都落在驍騎營,平日都是只聽我號令的。”
說著,他看了她一眼,解釋道;“你不必擔心什麼,這些人嘴巴比蚌殼還嚴實,不該說的,一個字都不會多說。”
他這麼說,是想着,雖然阿蘿年紀還小,七歲,還沒那麼多講究,可到底是侯門貴小姐,昨晚的事兒若是讓人知曉,終究於名聲不利。
“嗯,我知道了,謝謝七叔。”
阿蘿自然是聽明白他話中意思,當下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免感念他的細心。
“那個男人,我已經處置了。”他一邊輕描淡寫地這麼說著,一邊將剛才剝好的一小碟兒毛豆放在了阿蘿面前。
“啊?”阿蘿望着那剝得乾乾淨淨的毛豆兒,聽着他剛才那話,澄清的眸子閃着疑惑的光。
“回頭只把那個女拐子遞交給衙門,好生審理這個案子。”他依舊淡淡地解釋說。
至於那個男人,他是怎麼處置的,沒有必要讓她知道了。
他手底下的人出手,本就狠厲,這次是他親自動的手,那個男人自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已。
不過想想昨晚上小姑娘受的驚嚇,他的拇指便輕動了下,手癢。
不把那人抽筋扒皮,挫骨揚灰,也實在是他仁慈。
阿蘿聽着蕭敬遠這解釋,頓時明白了。她雖年紀小,傳出去卻是不好聽的,是以把那個男拐子暗暗處理了,只留下女拐子為人證,逮進衙門去審理。
仰臉怔怔地看着眼前這人,卻見他那剛硬的面龐依然是沒什麼神情,彷彿是刻出來的木頭人一般。任憑誰都想不到,這樣的男子,竟然處事如此周到體貼,真是把一切都照顧到了。
莫名的鼻子一酸,她竟然又有些想哭:“七叔,你真好……”
蕭敬遠聽她那嬌軟拖着哭腔的音調,頓時頭疼不已,皺眉:“罷了,趕緊吃點毛豆。”
阿蘿低頭,透過朦朧淚眼看看毛豆,再看看蕭敬遠,終於忍不住,扁了扁小唇兒,真情實意地來了一句:“你比我爹我娘都好!”
蕭敬遠聽聞這話,默了半響,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突突泛疼的太陽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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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蘿耷拉着腦袋,把自己打算找爹回來的原因,說了。
當然了,她年紀這麼小,自然不好細說,只是含糊其辭,說起大伯這個人不是好人,怕是有意要欺負娘。
精明如蕭敬遠,自然是瞬間明白了其中意思。
他並沒見過阿蘿的母親,不過隱約也聽家裏人說閑話時聽到過一嘴,知道那位葉家二房的夫人,相貌並不尋常,曾有傾國傾城之名。
——其實不用聽,也約莫能猜到,眼前的小姑娘年紀雖小,但已經約莫能看出她長大后的模樣。
她的母親,相貌自然不會差。
夫君在外駐守,家中只留這麼個婦人,又有驚世美貌,被人覬覦倒也常見。
蕭敬遠沉思半響,才道:“你爹駐守南洛,便是得了你的信兒,沒有調令,怕是也輕易不能回的。”
畢竟邊關駐防不是兒戲,軍門之人,凡事並不能自己做主。
“是,我也知道,沒有調令他怕是回不來,可是如今我家中情景,又該如何是好……”阿蘿眼中泛起擔憂。
聽娘的意思,爹三個月才回來過一次,若是有假,也是早已經用光了。
蕭敬遠低頭望着她眼眸中的淡淡愁緒,忽然便覺得十分礙眼。
這就彷彿,澄澈的天空一望千里,忽而間有了絲絲淡薄陰影,讓人不由得像伸手去,抹去那絲陰影。
“你小孩兒家的,不用操心這個,這都是大人該乾的事。”
“我家哪有大人給我做主啊!”阿蘿無奈地咬咬唇。
她唯一能依仗的就是老祖宗了,可是老祖宗身體弱,也已年邁,她並不敢輕易拿這種事去煩她。
蕭敬遠略猶豫了下,終於還是伸出手,輕輕摸了下她的細發:“我會想辦法,讓你父親調回來的。”
“啊?真的?”
阿蘿猛然抬起頭,不敢相信地望向蕭敬遠。
蕭敬遠只覺得,她眸子中迸射出的驚喜,彷彿寶石經受陽光后反射出來的彩芒,又彷彿煙花綻放在夜空時最絢麗的那一刻。
他頷首,淡聲道:“這個,也不難。”
南洛官兵的調派,恰好是每年秋冬相接之季,由兵部擬定,之後遞交天子披閱。他雖直屬天子調派,並不隸屬兵部,可是現如今兵部尚書便是當年他父親的至交好友。而阿蘿父親如果不過是個偏將,區區一個偏將的調動,並不影響大局,這般小事,他去找兵部尚書提一句,想必並不是什麼大事,也不過是隨筆一劃罷了。
可是阿蘿卻並不知道裏面底細,她只記得蕭敬遠的驍騎營頗有地位,後來還曾經帶領幾十萬大軍挂帥北征,至於十九歲的蕭敬遠到底在朝中是什麼地位,她就搞不明白了。
“謝謝你,七叔!”阿蘿的眼睛中滿是感激和憧憬,掩蓋不住的喜悅從聲音里透出來。
蕭敬遠看着這小人兒,再想起之前她哭鼻子的樣子,嘴唇不自覺抿出一個弧度。
她的臉,可真是三月天,說哭就哭,說笑就笑。
也不知道,昨晚還在那裏擔驚受怕一股子天要塌下來樣子的,是哪個。
“我早已經命人通知了你家裏人,怕是他們很快就要來接你了。這件事,你家裏人問起來,你一概只說被女拐子拐了后,便很快被驍騎營救了,也不必特意提我。昨晚因為城門早已經關閉,你只好被驍騎營安置在客棧里,由客棧的掌柜娘子陪着。至於再其他的,你就一概不知了,記住了嗎?”
蕭敬遠終究不太放心,還是這麼一字一句地叮囑道。
“嗯嗯,我知道,我全照着七叔的話說,其他的,我全不知道,我嚇傻了,早忘記了!”她小雞啄米一般點頭。
蕭敬遠看着,唇角弧度更明顯了,看她說這話的時候,真是一股子機靈樣兒,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小姑娘多聰穎,其實骨子裏就是個糊塗蛋。
就在此時,阿蘿恰好仰起小臉來看他,一眼就看到了他眸子裏似有若無的笑意。
“喔,怎麼了?”她難得看到蕭敬遠竟然笑了,那笑裏帶着幾分嘲笑和無奈,他在笑什麼,笑自己嗎?
蕭敬遠唇角馬上收斂起來,臉上頓時冷靜刻板了。
“沒什麼。”他皺了下眉,望着小姑娘,繼續囑咐道:“還有,以後不可調皮亂跑,乖乖地在家,不可惹事生非!”
阿蘿聽他說這個,自知理虧,點頭,心虛地道:“嗯嗯……我自是明白,以後再不敢的。”
“還有——”他又要開始說了。
阿蘿心中暗暗叫苦,心道怎麼還有?
一時不免想起,好像昔日蕭永瀚對他這位七叔是又敬又畏,平時見到都是恭恭敬敬的,她那個時候不懂,自然也是跟着見了七叔就戰戰兢兢。
現在想想,看來這都是有緣由的,這位七叔還真是管教嚴格……
“還有什麼啊?”阿蘿咂舌,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等着他繼續說。
蕭敬遠自然看到了她一臉怕怕的小模樣,不過他素來處事公允嚴厲,絲毫沒有心軟,繼續不容置疑地道:
“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是進學的年紀吧?為何每日遊手好閒,在街上遊盪,不曾進學?”
阿蘿聽到這話,真是又委屈又驚訝,又有幾分哭笑不得,最後終於解釋道:“七叔,我說過的,前些日子,我落水生病了,是以這些日子身子一直不見好,便在家中好生調養身子。我往日自是去女學的,並不是遊手好閒每日在街上遊盪。”
聽他這一說,彷彿她竟成了個遊街痞子。
蕭敬遠聽得“落水生病”之言,越發皺了下眉,一時想起自家侄子永瀚也是落水,由此還落下些病症,當下便不假思索,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蘿微驚,儘管她年紀小,可也是女孩兒家,昨晚被他抱着那是因為情境特殊,可是如今,他怎麼上來就握住自己的手腕?
正詫異着,便見他的手指搭上了自己的手腕。
低頭看過去,那是修長乾淨頗有力道的手指,輕輕頂在自己躍動的脈搏上。
原來他還會給人把脈啊……
半響后,蕭敬遠放開了她的手,淡道:“你身子還好,只是體虛罷了,回去好生調養就是。”
“嗯嗯,我知道的。”阿蘿在這位七叔面前,真是沒有搖頭的份兒,只有點頭的份兒了。
收回手的她,下意識地輕輕搓了下手腕處。
不知為何,那種被他手指搭上的觸感和力道,竟然彷彿有些殘留,久久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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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蘿是被大堂兄葉青琮帶着人接回去的。
葉青琮穿一身墨青色長袍規規矩矩的,頭髮也是梳得一絲不苟,過來的時候,蕭敬遠已經不在了,他只見到驍騎營的一位參將。雙方見過後,葉青綜恭敬地謝過了參將后,便來客棧領阿蘿回去。
阿蘿此時是被客棧掌柜娘子陪着的,見了自家大堂兄,忙過去見了。
在她記憶中,這位大堂兄是個老實性子,處事謹慎到被大伯父稱之為懦弱,是以並不得大伯喜愛。她自己倒是頗信任這位大堂兄的,以前有什麼事,也會和大堂兄說起。
當然了,如今因大伯意欲欺凌母親的事,她多少也對這位大堂兄起了防備之心。
葉青琮倒是沒看出自己這小堂妹的防備,見了后,先看她並沒有事,稍微鬆了口氣,之後忍不住譴責道:“阿蘿你這次實在是過了,老祖宗擔心你得緊,一家子都不得安生。”
阿蘿自知理虧,垂着腦袋:“大堂兄教訓的是,阿蘿以後再也不敢了的。”
葉青琮見她這樣,倒是有些意外,總覺得她應該是嬉皮笑臉地給你來個歪理的,當下怔了怔,便也心軟了,嘆道:“該不會是那拐子嚇怕了吧?你也別怕,這不是沒事,等回去,好生給老祖宗賠個不是,認個錯就是了。”
“嗯嗯,阿蘿知道。”她明白回去后等着她的肯定不是好事。
葉青琮領着她,上了自家準備好的馬車,這邊魯嬤嬤並丫鬟也都在了,一個個圍着她噓寒問暖,魯嬤嬤更是摟着她險些哭了。
就這麼一路被圍着,總算回到家裏,老祖宗早早地親自出來接,見了她后,先是睜着淚眼,攬住她,上下仔細地看,發現完好無損沒辦點事兒,這才放心。
放心后,便是怒了,斥道:“你這丫頭,真是個沒心肝的,往日縱着你慣着你,如今卻惹出這麼大事來!你可知道,若是真得被拐走了,從此後,你便見不得爹娘,也見不得老祖宗了!”
阿蘿跪在那裏,伏首認錯。
周圍一行人等,紛紛來勸,讓老祖宗消消氣。
老祖宗罵了半響,終於消氣,又吩咐人趕緊給阿蘿端來茶水伺候着,這下子總算是消停下來。
當晚阿蘿自然是留在老祖宗暖閣這邊,噓寒問暖甜言蜜語的,把老祖宗哄高興了,別在為了她調皮的事兒生氣。
老人家後來也是被阿蘿都笑了,打着哈欠睡去了。
阿蘿被魯嬤嬤服侍着躺在榻上,卻是怎麼也睡不着,昨夜裏發生的一切,對她來說,着實震撼不小。之前太過忙亂,根本沒功夫細細品味,如今兀自躺在那裏,聽着外面的秋風之聲,便猛地想起在破廟裏的種種。
這事兒想來實在是驚險,若不是蕭敬遠出現及時,後果如何,她想想都忍不住打個寒戰。
由此不免想起蕭敬遠的種種,想着他這個人,最後忽然想起一事,猛地坐起來問道:“我的小紅木鎚子呢?”
魯嬤嬤剛剛躺下,本來都要睡了的,聽得此言,也是微詫:“什麼小紅木鎚子?”
說著間,她也是心疼又無奈:“姑娘,鬧騰了一天,你怎麼不累?還是早些歇息吧,瞧瞧,你這眼都還紅着,早點睡才能好得快。”
“就是之前我放在案頭上的!”阿蘿輕輕踢了下被子:“從賞菊宴回來后,我隨手扔案頭上的那個。”
魯嬤嬤聽到這個,才恍然記起:“你當時隨手一扔,我只以為你不喜歡,早打發雨春放在箱子底下了。”
阿蘿略帶哀求地望着魯嬤嬤:“嬤嬤,我要那個,不然我睡不着。”
魯嬤嬤往日最疼阿蘿的,哪裏受得了她這般祈求的小眼神的,當下少不得起身去尋。
片刻后,終於尋得了,阿蘿像得了寶貝一般,抱着那小紅木鎚子,喜滋滋地鑽進被子裏睡去了。
這一夜,阿蘿做了一個夢,有點可怕。
夢中,蕭敬遠來到了她榻前,手裏便拿着那個小紅木鎚子,一臉的刻板正經。
他抬起手,用小紅木鎚子敲了下她的腦袋,敲一下,問一句。
“你還調皮不調皮?”
“以後還敢不敢亂跑?”
“不聽話,就打!”
“還不趕緊去女學!”
“你會彈琴嗎?會寫詩嗎?”
“昨日學的詩文會背了嗎?”
“今天的字練過了嗎?”
阿蘿捂着悶疼的腦袋,猛地從夢中驚醒過來。
她揉着惺忪睡眼,摸索着將小紅木鎚子拿到眼前,歪頭仔細看了半響,最後吐吐舌頭,搖頭。
“哎……七叔好可怕啊!怪不得永瀚他們都怕他。”
說完這個,她隨手把小紅木鎚子扔到了旁邊案几上。
可憐的小紅木鎚子被無情拋棄,投擲在案几上時發出鏗鏘的一聲。
遠在蕭家的蕭敬遠,也已經躺下,準備入睡,卻就在此時,眉頭不自覺地皺了下。
不知道怎麼,他想起了白日的種種。
想起那嬌滴滴的小姑娘,他不由得搖頭,嘆息。
“這小姑娘,以後哪個娶了,怕是不知道多少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