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救誰?
事實上季明德第一次見裴秀,是在今年的三月初三。
乳母抱着,穿的棉胖胖的小姑娘,臉兒細圓,粉嘟嘟的。手裏牽着只紙鳶,那紙鳶並沒有飛起來,從季明德身邊走過,就砸在了他肩上。
跟在身旁的陳靜嬋語氣悠悠,隨口說道:“今天秀兒就整一歲了,明年這時候,她大約就可以放紙鳶了。”
三月初三,是季棠的生日。上輩子的季棠,就是在三月初三這日出生的。
季明德回頭,小裴秀本是低垂着眼眸的,在那一刻抬眸,就彷彿上輩子的季棠終於睜開了她那雙漂亮的大眼睛,飽滿的額頭,毛絨絨的大眼睛,那時她還不會說話,就那麼直勾勾的看着他。
當時劉進義在他身邊,隨口說了句:“這是裴俊府的夫人。裴俊是七年前的探花郎,少年成名,卻因為趙放案受牽扯,兩年前死了,真是可惜,這孩子,算是他的遺腹子呢。”
季明德當時並未說什麼。
直到修齊出生的那天,季明德偶然聽說裴秀生病,跟着霍廣義到裴府,充做霍廣義的隨從,再見那孩子第二面。
從那以後,跟着霍廣義給裴秀診病,還見過三次,因他向來沉默,又還帶着斗笠,除了遞東西之外不會跟裴府的人聊天說話,便陳靜嬋在洛陽別院相見時,都沒認出他來。
沒想到這些全落在尹玉釗眼裏,如今他居然要拿那孩子要挾他。
季明德搡開還在抽泣的陳靜嬋,緩緩坐到御榻邊,撫上李少陵兩條早沒了知覺的斷腿,隔着褲子一把扭到大腿根部,不過輕輕兩聲骨骼作響,就把這躺在床上還不肯消停的孩子的兩條大腿從根部給卸了。痛到整個小腹都在抽搐,李少陵疼到撕心裂肺,梗着脖子嚎了起來。
季明德撩起黑披,轉身便走,經過陳靜嬋身邊時停了停:“放心,孩子我會給你帶回來的。”
*
從寶如所在的閣樓上望下去,兩行綠柳沿河而栽,黃鸝鳴於枝頭,白鷺躍於河面,這是灞河。灞河岸邊百年老柳比比皆是。
出長安城,灞橋畔的驛站,是通往隴地與潼關的第一站,所以很多人會選在此處給親友送行。折柳相送,隨口吟詩,古往今來,灞橋都是個很容易出現在詩里的名字。
遠處有緩緩聳起的山包,周圍是一片片新收過的粟田。那是灞陵,是漢代皇家陵闕。再往左看,水壩的右側,是灞河校場,那是季明德兄弟曾經殺過回紇人的地方。
三天前,她和尹玉卿兩個本來是叫季明德送到了荊紫山的玉皇閣。但前腳她才到,後腳尹玉釗便追了來。他出洛陽便扔下叛軍,單槍匹馬追到荊紫山,當李少源還在和叛軍鏖戰,季明德奔赴長安之後,他卻追到了幾乎無守衛的荊紫山,輕輕鬆鬆,繞開所有追兵,將寶如給帶走了。
半年多不見,尹玉釗倒還是原來的樣子,見面之後第一句話便是:“你瘦了之後,倒沒有原來好看了。”
他倒是沒有綁寶如,當然,他也捨不得綁。
寶如所在的地方,名叫平涼觀,是一處與大魏齊始的道觀。李代瑁活着的時候,常常出長安,便是在此修道。而尹玉釗和懷嶼出走後,殺僧從道,也是一直隱居於此。
季明德兄弟搜遍長安也找不到尹玉釗,卻不知道這半年來,他一直就躲在李代瑁的眼皮子底下,軍國機密,隨時聞之。
尹玉釗穿着件牙白色,圓領,白衽的袍子,就站在窗前。腰上一條忍冬紋蹀躞腰帶,極好的修飾了他勁長的腰線,蹀躞七事,他只佩着佩刀與火石,以及一串鑰匙。
寶如所在的閣樓,牆體高達十二丈,與長安城的外城牆一樣高。周圍皆是懸壁,想要溜下去或者爬上來,那是不可能的。
除了尹玉釗和一個啞仆,沒有人知道寶如在這兒。
每日的飯食,皆由尹玉釗自己送上來。今天他送來的還是油潑面,香蔥叫油嗆成金黃,茱萸散發著淡淡的辛辣,但寶如吃的沒有前兩天那麼起興了,她不肯吃那一指寬油亮亮的麵條,挑來揀去,專撥裏面的豆芽來吃。
這可不好。
尹玉釗輕敲着桌面:“惜食就是惜福,再不好好吃飯,我把你從這窗子裏扔出去。”
寶如一把推了碗:“連着吃了三天油潑面,聞見茱萸這辣味兒我都想吐,怎麼可能吃得下去?”
尹玉釗一愣:“不是你說自己愛吃油潑面,還非得加茱萸的才肯吃,我特地命人回長安到處買食茱萸,才吃幾頓你就不肯吃了?”
茱萸辛辣,蜀地人喜歡吃,但長安人從不吃它。
李悠容從蜀地送來一些茱萸,滿榮親王府,只有寶如一個人吃它。所以寶如特意跟尹玉釗說自己要吃茱萸,一點飄渺希望,是想儘可能的把自己在此的消息傳出去,傳給季明德。
三天了,回回從閣樓望下,八月的柳蔭濃而密靜,京郊的農戶們正在忙着收莊稼,每天盯着閣樓下面安靜無人煙的田野,時間都彷彿凝滯了。
長安城怎麼樣,季明德和修齊怎麼樣,寶如全然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李代瑁已經死在洛陽,小皇帝在大腿骨被卸掉之後,嚎了半夜,也死了。
一目可及的漢家陵闕和灞河校場,亦安安靜靜。寶如推了碗,手肘着腦袋歪在桌前,兩眼緊盯着灞河校場的方向。
“好奇嗎?”尹玉釗就站在她身側,目光隨她一起,盯着烈陽下欲燃的灞河校場:“半個時辰前,我差人往長安城送的信,頂多再過一刻鐘季明德就會來,你猜他是會去校場救你,還是去陵墓里救小裴秀?”
寶如臉上的笑一點點收斂着,面色簌簌:“哥哥,從前便你不肯放季明德和李少源回城的時候,我也沒有恨過你,因為權力爭奪便是你死我亡。可你不該拿一個小孩子的性命開玩笑的,不傷婦孺,不傷無辜,這是一個人最起碼該有的良知和底線,偏偏你就沒有那麼點兒良知。
因為小裴秀,我打心眼兒里看不起你,我甚至覺得,當初再三求季明德不要殺你是個錯誤。”
尹玉釗胸有成竹,輕鬆自在,一臉看穿寶如心機的冷笑:“我說過,我會做一回君子,若他去灞河校場找你,小裴秀就會死在陵墓中,而我則會放了你,讓你與他團聚。
但若他是去漢墓,那你就得跟我走,因為你在他心裏比不上一個連血緣都沒有的孩子,這證明他不愛你。你若不想走,我就打暈你,拖也要把你拖走。”
寶如捂上肚子,一句肚子疼還沒出口,尹玉釗抽出蹀躞帶上的佩刀,順勢就抵在了寶如脖子上:“別跟我耍花招,你明白的,我只想證明究竟是季明德愛你多一些,還是我愛你更多,你若不老實,我不介意弄斷你兩條腿,讓你爬都爬不下這座塔樓。”
*
三天前,蒲一見面,尹玉釗便把季明德和陳靜嬋,裴秀相來往的事全告訴了寶如。不過這一回他倒沒有添油加醋,因為他本身也搞不懂季明德對待裴秀是種怎麼樣的感情。
蟄機半年,他一直在暗中觀察季明德。小裴秀有個尿床的習慣,為了能治她這尿床的毛病,季明德小題大做,特地派人往昆崙山,去尋找靈藥沙棠,就因為沙棠能治小兒遺尿。
當然,他認為季明德搬到義德堂去住,也全然是為了給小裴秀出診方便。
他待那個孩子,便有李代瑁待寶如的用心,無論男女,還是父女,都不會有這樣的情誼。但季明德就有,那份情,不知起之於何,總之,小裴秀在季明德心裏,是可以和寶如並肩,甚至為了她而犧牲寶如的那個人。
尹玉釗送信給季明德,說趙寶如在灞河校場下面的夯洞之中,寒冷無比,已經凍昏迷了。而裴秀在漢家陵闕之中,孝景皇后的棺槨里,與尊屍體為伴,頂多不過半個時辰就會被悶死。
他站在高高的閣樓上,眼觀八方,便是要寶如親自見證,當她和裴秀同時面臨生命危險,季明德會選擇先救誰。
寶如也跟了過來,遠極之處,都城長安隱隱在望,但看不到是否有人出來。
自打小修齊出生之後,她就沒有出過門。便小裴秀,在洛陽別院也是頭一回相見,此時回想,那孩子應當是與季明德很熟絡的,她說,這個叔叔總愛逼着秀兒吃藥,可見季明德假充郎中為她診脈不止一回兩回。
難道真是因為她生了兒子讓他失望,他才會把對於女兒的喜歡,轉嫁到小裴秀身上?
寶如手撫上平坦空蕩的小腹,心說季明德待她的好,跟待小裴秀大約是一樣的,不知因何而起,執著無比。尹玉釗這算是給了他一個天大的難題,選她,還是選裴秀。
地平線上,烈陽下黃煙陣陣,這是季明德出城了。
尹玉釗呼吸驟緊,寶如又何嘗不是。她看得分明,策馬在最前面的果真是季明德,後面跟着少源和少廷幾個。長鷹旋於頂,那是哲哲,修齊的小海東青。他們兄弟聞訊便出長安城,前後不過一刻鐘。
不過轉眼,馬至平涼觀下,閣樓高高,寶如能看得到遠處的季明德,躍然馬上,看一眼灞河對面的陵墓,再看一眼大壩,他有一瞬間的猶豫,馬停在灞橋畔,就那麼怔着。
過了片刻,他緩緩伸出手,喚李少源上前,不知在囑咐什麼。
寶如忽而轉身,一巴掌搧到了尹玉釗臉上:“我問你,若你娘還活着,和我一起掉進灞河之中,你會選擇先救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