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鐧
洛陽別院。
從正門到李悠容的綉樓,每一步,都有一具橫屍。
鮮血在烈陽的曝晒下,緩緩變成了褐色的,黑糖漿汁般的粘漿。蒼蠅嗡嗡個不停,烏鴉就在天上盤旋。
整座府第被圍了起來。不止榮親王府別院被圍,整座洛陽城都被圍困了。李代瑁率三千玄甲軍兵伏洛陽,本是想在把兩個兒子支出洛陽之後,以身為誘,活捉尹玉釗的。
卻不想尹玉釗直接帶了五萬人圍城,圍城的是大魏河中路駐軍,其指揮使紀惑是原漠北都護府副都督,今年才被調到河中路,誰也沒料到他會是尹玉釗的同謀,這就揭竿而起了。
五萬人碾壓式的攻城,洛陽因離長安近,並無駐兵,不過片刻之間,整座城市便已淪陷。
院中並沒有活人,別院中唯一的兩個活人,在綉樓上。
唯有一隻酒盅,相對坐着的兩個人。不過一夕之間,李代瑁鬚髮皆白,清清瘦瘦,一眼瞧過去,頗像個駐顏有方的鶴齡仙道。
尹玉釗一襲白袍,也許久不見天日,臉格外的蒼白。
“寶如呢?”他開門見山,誠誠懇懇,像頭一回上門求見准岳父的新婿一般,跪地給李代瑁磕了三個頭才站起來,兩手恭垂:“您說您會把她給我,我才會來的。”
斟了一盞酒,李代瑁道:“當初見你在齊國府艱難,本王也總認識,歹竹之上,你是顆好筍。校場大亂,你從主帥樓扔下尹繼業,那時候,本王心中除了少源便是你。可惜了,你自甘墮落,她是你的親妹妹,你覺得我會把她給你嗎?”
尹玉釗早知自己會被耍,臉於一瞬間潮紅,還有幾分難堪,哽噎,下意識的自辯:“尹某平生最討厭的,就是您這種長者式的說教。你知道我曾經歷過什麼,就敢以長輩自居,就敢如此說教。”
李代瑁一臉的鄙視:“戀慕血親,自甘墮落,不知反省,本王鄙視你。。”
指着李代瑁的鼻子,尹玉釗道:“當初趙放懷有血諭,你本來可以與趙放合作,殺了白鳳母子,居江山後位為已有,那樣,趙放不必死,那一府人也不必死。可你忌憚白鳳背後有南詔皇族,忌憚尹繼業。而趙放不過秦州寒門,背無靠山,倒了也就倒了。
你是懷着這樣的心,才鬆口處理的趙放,到如今你還有臉鄙視別人?”
李代瑁唇角抽了抽,端起酒盞便要飲:“在本王這個位置,便必須做決斷,也必須會取捨,那不過取捨而已。
而你,瞧瞧你,年紀青青的孩子,整日纏吊於乳母身上,收容些婦人半乳半性,做為惡癖也就罷了,如今竟把主意打到自己一血的妹妹身上。卑鄙,無恥,下流之極。我怎麼可能把寶如給你?”
尹玉釗隨即打翻酒壺,哐啷啷的滾着,酒灑了一地,一巴掌就呼在了李代瑁的臉上:“你放屁。老子憐憫那些可憐婦人們,因為我娘曾經就和她們一樣可憐,而我看着她赴死卻無力救撥。
你自稱君子,卻說話從不算數,耍趙放也就罷了,如今還敢耍我?”
李代瑁盤膝坐在榻上,閉上雙眼:“就算本王殺不掉你,少源和明德也會趕來,你動手吧。”
盞中之酒,本是攙着牽機的,那是李代瑁給自己的歸宿。事非對錯轉頭空,他做過很多錯事,但他從未悔過。
尹玉釗一把勒上李代瑁的衣衽,咬牙切齒,面容猙獰:“我私下跟你說過多少回,我只要寶如,我只要我的妹妹,你滿口答應,我才會來洛陽。你居然只為取笑我,侮辱我,便召我來此,尹某也是你能取笑的?”
李代瑁梗着脖子獰笑:“你差人圍城又如何?須知,不過區區五萬人,洛陽又在我大魏朝的心腹地帶,烽火一燃八方齊援。明德和少源本着率着精兵,你逃不出去,只會被絞殺。”
尹玉釗頗覺得李代瑁天真,道:“你不懂,我既然敢現身,手中自然就捏着能不費一兵一卒便能叫季明德下跪求饒喊爹爹的把柄。他終歸會跪在地上,跟我求饒的。”
不過一劍抹過去,連李代瑁給自己所備的牽機也用不上,尹玉釗掏出帕子擦乾淨手,將帕子扔在死了的李代瑁的臉上,轉身便走。
……
*
夜裏,子時。
延正宮外,以顧密和陳宸為首的,李少陵一派的純臣們此時就站在丹墀之上,緊緊盯着遙遠處,在焰火中彷彿晃動的宮門。
幼帝只想要李修齊,而尹玉釗說自己有能叫榮親王府俯首的辦法,儲君之事,將於今夜塵埃落定,苟延殘喘了半年的李少陵,已油盡燈枯,確實經不起耗了。
聽說季明德已經入了長安城,顧密心中虛了起來:“尹玉釗這王八蛋篤定他能抓到趙寶如和李修齊,不會是騙我們的吧?”
陳宸也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轉而還在安慰顧密:“他能把吃奶都戒了,就沒啥辦不成的事兒,等吧,何況,咱們還有后招呢。”
釘底皂靴沉沉,鐵甲相合的哐哐之聲不斷作響,交泰殿前的焰火都被震的格外猛跳了幾跳,巨大的宮廷,連殿檐上的銅鈴都在一瞬間被照亮。
策馬,黑氅,季明德在侍衛簇擁下,直衝沖就進了延正宮。
一目掃過去,群臣俱伏首。
季明德幾步躍上台階,拎上顧密一品朝服那仙鶴補子,當著群臣的面就給了他一拳,打到顧密老眼裏閃着星星。
季明德雖是土匪出身,但在朝臣面前向來斯文有加,這一拳出去,又准又猛,顧密的腦袋立刻硬生生調了個兒,他們才知土匪的兇悍,名不虛傳。
搖着手腕,季明德問陳宸:“尹玉釗和你怎麼商量的,長安城無抵抗,總有什麼好東西在等着我,告訴我,那是什麼東西?否則,我也一拳打死你。”
隱於暗中的尹玉釗,非有萬全之策,不會輕易出招。
季明德自認此生除了寶如和楊氏,還有修齊之外,自己身上沒有任何缺點,他想知道,長安城中那個能叫他下跪,能叫他舉起雙手臣服於尹玉釗的,尹玉釗預備的籌碼究竟是什麼。
陳宸不敢相信顧密已經死了,可他腦袋轉的角度,是正常人不可能轉過去的。一朝宰相,癱躺在白日的高溫還未散去的,烏油油的金磚之上,沒了氣息,就那麼癱躺着,行兇的兇手,兩目戾光望着他,拳頭揚在半空,騰天而燃的焰火中,眼看就要落下來。
就在拳頭要落下來的那一刻,顧密雙手高舉,做投降之勢,叫道:“是陳靜嬋,尹玉釗說只要您見了她,就會繳械投降。”
季明德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陳靜嬋是誰。那是明遠伯陳伯安的幼妹,前探花郎裴俊的孀妻。但是陳靜嬋與他有什麼關係?
進殿,帷幕一重重,小內侍小宮婢們躬着腰,大氣都不敢喘,目送這高大,帶着一股凌厲之勢的男人進了皇帝的寢室。
癱瘓了半年的小皇帝李少陵由兩個老姑姑架着,歪在龍榻上。而陳靜嬋,就坐在榻側,正在抹眼淚。
李少陵依舊是往日那訕訕然,總是在央求,商量,討好的神情,開門見山,示意陳靜嬋說話。
陳靜嬋站了起來,也不知那來的力氣,撲過來便要抓季明德的臉,幾乎是在嘶嚎:“你們之間的爭鬥,干我家秀兒何事?”
李少陵語聲悠悠:“二哥,無論你還是少源都不行。朕只要修齊,讓修齊做儲君,將他記在朕的名下,朕眼看將死,閉眼之後,江山隨你們鬧,但這個你必須得答應朕。”
季明德任陳靜嬋撕扯着,想聽她說個具體,等了半天等不到,一手扼肘一手勒喉:“有話說話,裴秀到底怎麼了?”
陳靜嬋向來是個嫻靜大方的女子,便丈夫在洞房第二日就喪去,也未如此悲傷過。可裴秀是她在丈夫去世之後唯一的寄。
“我丈夫真材實學,十年寒窗才考得探花,你們說一聲作弊,他的前途進毀,好好兒的官便做不得了,還落得個人人恥笑,最後病卧於床,無限凄涼,膝下唯有那點孩子,就那麼點孩子你們也不放過,我們裴家世代忠良,到底得罪了你們什麼你們不肯放過她?”
李少陵還在笑,卻也笑的頗難為情:“聽說二哥很喜歡那個小秀兒,便修齊出生之後,您寧可充作大夫,只為見小秀兒一面,也不肯回家看修齊。
朕想,二哥必定特別喜歡那孩子吧?皇位便是修齊的,也是你的,把你不喜歡的孩子過繼給朕,難道就那麼難嗎?”
所以,尹玉釗綁了裴秀,這是他在長安城中的殺手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