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心,是安了,卻,還痛着。
她知道,霍森一直守在門外,不曾離開過。偶爾,當門被推開時,她能夠看見他的背影在門縫中一閃而過。起初,她連看見他的背影,都會顫抖恐懼,但是他從不回頭,像是清楚知道她在害怕。
想起他的所作所為,她還是椎心刺骨的痛着,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守在那裏。翔翔告訴她,壞人髒兮兮的,長滿鬍子,好像拔掉電池的機械人,一動都不動。
他想做的、想說的,不都己經做過了、說過了嗎?既然如此,為什麼他還不走?是還在等待什麼?
她不明白,那寂寞的背影,為什麼還會讓她從起先的恐懼,漸漸轉為期待,想從門縫間短暫的看一眼,甚至想看看他的模樣。
莫非,對他的情,還沒斷?
可是,她傷得好痛好痛,心都碎了,為什麼情念還不斷?
愈是恢復體力,素馨就愈是無法不去想。她幾次想告訴春嬌,請她讓霍森離開,也知道春嬌就算出動拖車,都會把他拖出去,卻始終在開口前,又把要求吞咽回去。
她心思紊亂,尤其在寂靜的夜裏,她會發現自己,竟在傾聽着門外動靜,無法成眠。
所以,當深夜時分,房門被悄悄推開時,她立刻就發現了。
素馨慌張地翻身,急忙坐起身來,一時之間,誤以為踏進病房的人是霍森。再一細看,她才知道,那不是他。
苦澀,在舌尖漫開。失望如此鮮明,濃得她無法漠視。
深夜出現的訪客,有着淡金色的頭髮,全身黝黑,後腦勺綁着小馬尾,是個異國人。他打從一進門,就露出友善開朗的笑,雙手舉得高高的。
「我沒帶任何武器。」他說道。
素馨警戒的看着對方,小手己經摸上被春嬌用膠帶固定放在她伸手可及的通報鈴。
「這個,算是禮物,我保證只打擾你一下下。」他拍了拍肩上那個厚重得連袋繩都深陷入肩膀的大大袋子。「所以拜託你,不要按鈴求救,好嗎?」這個男人,有種難言的魔力。比起霍森,他並不那麼俊美,但是他的笑容,能鬆懈任何一個人的防備,就連戰戰兢兢的素馨,也鬆開通報鈴,投有按照春嬌的吩咐,一看見陌生人就按下去。
男人露出嘉許的笑容,把床邊的椅子拉開,逕自坐下。
「你認得我嗎?」他問。
沒錯,她是認得他。
「亞歷?阿朗佐。」她低語着。這個人是霍森的好友,而她,記得任何一件跟霍森相關的人與事,即使想忘,也難。
亞歷讚許的點頭。「好女孩。」
結束跟霍森的手機通話后,他就吩咐助理,訂下最近的一班飛機,先到洛杉磯拿了東西,才又搭上另一班飛機到台灣,不眠不休的趕到這裏。
有個很厲害的女人,在護理站布了眼線,日夜都監視着,但是那對他來說,根本不造成困擾。他有自信,能夠哄得斑馬奉上身上的條紋,連表情嚴酷的護理長,也只花了幾秒,就被他用笑容擺平。
就如素馨認得他,他也認得素馨,對她的輪廓很熟悉。
望着那張大病初癒的小臉,亞歷斂去笑容,嘆了一口氣。「那個笨蛋,狠狠傷害了你,是嗎?」
病床上的小女人,雙肩一顫,怯怯得讓人心疼。
「連我也必須說,他是愚蠢的混帳。」亞歷搖了搖頭,把肩上的大袋子,放置在椅子旁。「我是局外人,沒有資格說什麼,我會飛來這裏,只是為了告訴你,一個他沒說出口的事實。」
素馨咬着唇,顫顫瑟縮。「我……我什麼都不想聽……」
「那沒關係,你用看的就好。」亞歷說道。
他拿出袋子裏厚厚的一疊素描本,打開護夾,將最上頭那張畫,輕輕放置到她的腿上,讓她在猝不及防時,就看見圖上畫著什麼。
她被騙了!
看似無害的亞歷,千里迢迢帶來的,其實是威力強大的武器,無情地偷襲脆弱的她。
那是一張繪着女子面容的畫。繪畫時的筆跡抖顫,零落的線條,在紙上畫出難以辨認的輪廓。
「那場車禍很嚴重,他連手部功能都受到一些影響,跟腿一樣都需要復健。」亞歷一張一張的,把畫拿出來。
抖顫的筆跡,重複畫著某個輪廓。一張一張的畫,輪廓愈來愈清晰,當她認出畫上的面容時,禁不住錯愕掩唇。
霍森畫的,是她。
「從復健一開始,他就開始畫。」
紙上的線條,漸漸的、漸漸的變得穩定,她的輪廓愈來愈清晰細緻。
「復健結束后,他在拍攝電影的空檔,也躲起來繼續畫著。」
握畫筆的那隻手,把她的輪廓,描繪得栩栩如生。畫裏,有她正在喝咖啡、有她惺忪迷濛、有她低頭看書、有她訝異、她微笑、她感動、她哀傷、她憂鬱、她痴迷的所有表情。
「他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很清楚,他把畫都藏在哪裏。」
一張又一張。
即使,畫的不是面容,她也認得出那是什麼。
「這些,是他在撒哈拉沙漠時畫的。」
那是她的手,或伸、或屈,或慵懶的擱着。
「這些,是他在威尼斯畫的。」
那是她的眼,或睜、或閉,或柔情深深。
「這些,是他旅途中,獨處時畫的。」
她想轉開頭,不去看那些畫,卻連閉上眼睛都辦不到。那是她的發、她的下巴、她的眼睫、她露在睡衣外的圓潤腳趾。
霍森畫的,全都是她。
「他從來不讓別人看見這些畫。」亞歷嚴肅的說著。「他把畫藏得很好,就像他把心埋藏得很深。」
畫的數量太多,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趕造,況且她還認得,這全是他的筆觸。
「只有在畫裏,才泄漏了他的真心。」
好不容易,亞歷拿出了最上頭那本素描本里,最後一張畫。
「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剩下的我放在這裏,你可以選擇看或不看。」他站起身來,把剩餘的素描本,放在椅子上頭。
跟剩餘未看的數量相比,她腿上的這些畫,只佔了一小部分。但是,那些薄薄的畫紙,卻宛若巨石,壓着她的腿,也壓着她的心。
「素馨,」亞歷用平靜的語氣,在離去之前,徐聲告訴她。「如果,悔恨能殺人,那麼他現在己經落進地獄最底層了。」
空蕩蕩的病房裏,只剩下她獨自一人,還有數不清的畫。
她的發。
她的眉。
她的眼睫。
她的食指。
素馨的眼裏,浮現一片水霧。
她的眼。
她的肩。
她的雙手。
她的傷痕。
即使分離的時候,他還牢記着,關於她的一點一滴。
熱燙的淚水湧出,無聲的落在畫紙上,染濕畫中她的眼眶,讓畫裏的她,彷彿也在哭泣。
輕輕的,素馨伸出輕顫的手,想拭去紙上的淚痕,卻不小心碰落了擱置在腿上的那疊畫紙。
那些畫,在病床上散落。
霍森的畫、霍森的思念,就這麼包圍了她。
【第十八章】
為什麼?為什麼?
不是恨她嗎?不是瞧不起她嗎?為什麼還要將她畫下?
床頭的夜燈,微微的亮着光,照亮了散佈在她膝頭與床上,那些以炭筆、鉛筆畫下的素描。
素描的紙,有些己經泛黃,舊的紙、新的紙,沾染着歲月的痕迹,每一張圖,畫的都是她。
那麼多、那麼多,成千上百的,都是她。
淚眼朦朧的,素馨抖着手,不由自主的,將那一張又一張的自己,拾回眼前。在好深好深的夜裏,她翻看着那些畫。他筆下的她,是如此溫柔,這麼美麗……
但,他傷人的話,仍深深印在心底。
你實在讓我想吐!
她抽了口氣,收回了手,撫着自己的傷疤,不敢再碰那些美麗的圖畫。
驀地,門又開了。
她驚惶抬眸,只看見他,那個讓她又愛又怕的男人。一瞬之間,她不由得瑟縮,更加環緊自己,抖顫又上心頭,熱淚盈在眼眶,只覺得心好痛、好痛。
「我很抱歉。」隔着好近又好遠的距離,他看着她遮掩着傷痕,愧疚的啞然開口。「我從來就不在乎那些傷疤,但是我知道,你在乎,我知道那些話可以——傷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