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生神授

第一章 天生神授

?天空有些灰暗,目之所及,一片茫茫。想必是前夜剛落過雪的原因,北風吹的極寒。

眼前的閣樓位於整個府邸的主院的北邊,閣樓前是一條青石鋪成的小路,因為大雪初霽,裸露出青石的底色。青石小路蜿蜒,小路的彎道處有綠樹映着。沿着小路通往閣樓,閣樓下的紅梅開得稀疏,枝頭壓着未落的雪,紅白相映,煞是好看。

已是亥時,院子裏早已被清掃過,下人也開始忙起來,不過腳踩在積雪上,動作很輕。

房間裏,多是紅木的傢具。與後世的床不同,這個床更像是個寬敞的大柜子,有木製的頂子和側面,床里側還有浮起的雕花,窗前是青色紗帳。素池有些睡眼朦朧,也不掀床帷,懶懶地仰頭看看窗外,揚聲問:“幾時了?”

“已經亥時了,姑娘可要起了?”說話間走進一個淺綠衣衫的女子,她端着銅盆放在一旁,雖是問句,卻早知主人心意。自家姑娘是從不貪睡的。

素池掀開床幃,露出精緻的小臉,把昨夜讀了一半的書腳折好交給丫鬟,心裏感嘆。別人挑燈苦讀為了讀書,她倒好,讀書先得註標點,注完都是半夜了。不過誰叫她帶着前世的記憶,許多觀點都先入為主,實在不能習慣古人不著標點。想起當初一睜眼,變成了蹣跚學步的兩歲孩童,至今猶在夢中一般。

難得睡個懶覺,詫異地問丫頭,“今兒個怎麼沒叫我起床?這個時候,怕是先生都在蚌居等久了。”說話的這位正是當朝右相素淵唯一的嫡女素池,她的丫頭顯然並不着急,熟練的掛起床幃,在向南的軒窗上輕叩幾聲,四名粉衣侍女紛至入內。流光捧着衣裳,流朔手捧妝奩,司扶收拾床榻,熟練非常。

淺綠衣衫的女子一邊蹲着給素池穿鞋,一邊笑着答:“謝先生囑咐過奴婢了,姑娘近日功課多,晚上一定睡得晚,今兒不必早起了。何況今兒個是冬至,不必去蚌居的。姑娘只要不誤了晚上國公的宴席就好。”她未說出口的是,何況這府里誰不知道,老爺對姑娘有求必應,就算是遲到了誰又敢多說什麼?

素池這才注意到東榆手裏拿着的可不是平日的衣裳,竟是一條正紅色半臂,下身是水粉色的長裙,腰間和挽紗上繡的同色的桃花,這正是北宛貴族女子參加宴會的標準裝束。

北宛雖然源於漢人血脈,可由於地處荒蕪,多年來北宛由於善騎能射,兼并了北方許多小國,又長期奉行合縱之術,世代與外族通婚,因而血統混雜,貴族子女尤其有胡人特徵。平日常有人胡服氈帽,只是一向以禮儀之邦自居,故而每次宴會仍是漢人裝束。

綠衫女子把一枚淺粉芙蓉玉釵插進素池雙髻,素池坐在鏡子前,由着侍女服侍,“東榆,先生幾時回謝家的?是昨夜還是今早?”

綠衫女子名叫東榆,是當年素淵親自為愛女選的侍女,東榆雖年不過十三,卻沉穩伶俐,挑剔如素池也挑不出錯處。作為姑娘的管事大丫鬟,東榆的消息顯然很通靈。“謝先生昨日被姑娘在蚌居纏的晚了,本要連夜回去的,後來老爺傳話說,冬日天寒,先生又身子弱,若是不嫌棄,可在素家過冬至。先生怕是不好推辭,便只能留下來了。”

素池顯然不信,謝彧是什麼樣的人,她最是清楚不過了,怎麼會因為天寒怕凍連冬至這樣的大節都不回家。不過豪門大戶,最不少的就是齷齪事了,何況謝彧不願回的原因,素池也心知肚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素池顯然不打算多問的。

作為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她對於東榆的話的重點在於那個“纏”字,當下便不滿起來。“我哪裏有纏着先生,分明是先生見我好學,傾授之意太過熱情,故而難以推辭。”

東榆笑笑,也不打算與自家姑娘爭辯“是,是,我可沒看到姑娘胡攪蠻纏,都是謝先生的過錯。”

“呀,東榆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評判金陵城裏第一才子。”閑來無趣,素池倒是打趣起自己的侍女來。

素池的西席先生謝彧,字別川,出身平城謝氏,作為百年大族,謝氏一直是天下讀書人的榜樣,這位素家嫡女的老師是謝氏現任家主謝珪的長子謝彧,字別川,少時就是金陵城的頗負盛名的富貴公子,素有金陵第一才子之稱,他的詩賦華美精悍,連素家家主素淵都贊“別川一字可千金”。只是傳說這謝大公子身體孱弱,又不愛仕途,素家家主愛其才遂上門請其親授其女詩書,素淵意切,謝彧難辭。

素淵對謝彧禮待有加,這話哪裏是東榆一個婢女能否定的,但這話也不能傳出去,姑娘的丫鬟質疑姑娘的先生,被別有用心的聽到了,還不知道會傳成什麼樣了。東榆大喊冤枉,“奴婢哪裏敢質疑先生,先生若非大才,哪裏做的了姑娘的老師?”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更何況這話不止贊了謝彧,更是捧了素池,素池也不拆穿,做出十分受用的樣子,至少東榆見到了自家姑娘的梨渦,暗嘆再怎麼聰慧早熟,畢竟是個九歲的孩子,是孩子都是要哄的。

既然“不小心”睡過了早膳時間,素池又沒有早午餐的習慣,素池乾脆去見爹爹。

此刻素淵正在書房與謝彧對弈,書房四角里都燃着銀絲碳,兩人坐在榻上,中間擺着一張矮几。主人素淵跪坐在矮几東邊,着淺棕色常服,腰間配着一串白玉環,打着紅色的瓔珞,坐姿隨意。又因為面容白皙,年逾四十的他蓄鬚多年,頗似北魏名士。

謝彧雖然盛名在外,只因他成名太早,其實還尚未及冠。謝彧身穿白衣,按着主東客西的規矩坐在素淵對面,他面容沉靜,眉目清遠,舉手投足間自有百年氏族的高貴優雅。素淵習慣執黑先行,又不願意欺了後輩,於是讓謝彧三子。

兩人正在思索間,一個青色長衫的男子在門口沉聲說,“國公,姑娘來了。”

素淵又落下一子,還未發聲,素池已經跟着青色長衫的男子進來了,她的侍女流光與流朔侯在門外。青衫男子看了看素淵,面有愧色,只是低頭抱拳。素淵已是心下瞭然,也不生氣,只是揮揮手,笑着:“桑榆,下去吧,無妨。”

待到青城抱拳退下,素淵就開始教訓素池,“越來越任性了,爹爹的書房,都敢亂闖了?還有沒有規矩?別川見笑了,我這女兒,實在頑皮的很,別川費心了。”最後一句明顯是對謝彧說的。謝彧沒有及冠,本來不該稱字的,只是謝彧成名太早,便早早取了字。

謝彧也是明白人,桑榆是素淵的護衛首領,多年來經歷多少刺殺都不在話下,哪裏能攔不住個小姑娘,雖是素池仗着寵愛,到底是經過素淵默許的。謝彧似有所思,手上的棋已經停了,“姑娘天真率直,本性淳樸。”

“別川可不必給她留面子,這丫頭蹬鼻子上臉的事做得多了,該好好管教才是。”素淵嘴上罵著,臉上卻是一片笑意。

素池可不依,當下就挽着素淵的袖子“爹爹這麼大的脾氣,莫不是輸了棋不痛快吧?”

素淵也不解釋,棋子尚在手中摩擦,只是含笑看着她。素池這才斂了笑意,彎腰行禮。“見過爹爹,見過先生。”

素淵才滿意地抬手放過她,轉頭對謝彧說,“看來今天這棋也不必下下去了,都怪阿池擾的。”素淵向後坐了坐,推開了眼前的棋盤。

謝彧起身拱手,“國公精於棋藝,晚輩佩服之極。”

素池這才看棋局,一時間竟然被這精妙的棋局震住了。黑白兩方各不相讓。黑子呈攻勢,殺招暗出;白子呈防守之態,寸土不讓。這才後悔來得太早,沒能看完這局棋的結局,實在遺憾。不禁心裏腹誹:若是爹爹想下,自己又能妨礙些什麼,左右不過是個借口罷了。這才覺得謝彧的話說得精妙。

素池還盯着棋局,女婢已經上茶了。

“聽說你昨日跟別川在蚌居爭吵了?”看着素池緊緊盯着棋局,素淵抬頭問她。

對於自家爹爹敏捷的思維,素池一向是難以望其項背的,慢了半拍的她尚在眼前棋局的思索中,就聽到謝彧在替她答話了。

“國公誤會了,並非爭吵,只是教學相長,互相探討罷了。”

素淵本是隨口一問,聽謝彧這樣說,倒是來了興緻。

謝彧卻不答話了,只是低頭抿茶。素淵便笑笑看向素池。

素池平日裏不怕素淵,卻招架不住素淵一貫高深莫測的笑容,只好如實答,“倒沒有什麼,只是昨日先生講到《採薇》,順帶提起孤竹國王子伯夷、叔齊採薇而食的故事,先生說兩位王子為了忠誠和節義隱入山林,不畏強權、高潔自傲,受後人敬仰。”

素淵並不買賬,“然後呢?”

素池本來想搪塞過去,無奈只能接着往下講,“我與先生意見不一,我只是覺得,從前商朝是國,周武王伐紂之後也為周朝君王,伯夷叔齊緣何厚此薄彼?既然能接受商君不仁,怎麼偏偏不做武王的殿下臣?”

素淵楞了一下,眼裏有些欣慰,說出的話卻並不贊同“伯夷叔齊的謙讓與忠誠是流芳百世的佳話,連孔聖人都讚嘆不已,哪裏輪得到你這個小丫頭如此謬論?”

素池並不認同,何況她心裏更認同的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抬頭便反駁“忠誠固然可敬,但是輕言生死對不起生身父母,如此愚忠亦愧對天下百姓,更何況平日裏那些孺子大談黎民福祉、天下社稷,關鍵時刻還不是只在意帝王誰家?商君無道,哀鴻遍野,又有何人理會?”

雖然早知女兒自幼早慧,想法別緻,素淵還是被素池的一番謬論心下震驚。他心裏暗嘆,這哪裏是師生二人意見不一,分明是角度不同。謝彧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稱讚伯夷叔齊謙恭溫良、忠君愛國,這也是後人特別是讀書人一貫的看法。而素池居然句句批判,雖然想法不成熟,卻與他的心思無端契合。素弋這一角度足以讓人心驚,素淵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平日裏言傳身教了太多,才使得素池小小年紀,總是顯出不合年紀的少年老成?

素淵早年也是放蕩不羈的性格,再加上一直很驕傲女兒的舉動自專由,倒不介意素池語氣里的不敬之處。只是唯恐他學了謝彧的針砭時弊,犀利尖刻。眼下素淵也不多說,只是又聊到棋局,“你既對棋感興趣,改天我好好教教你。”

素池前世沒時間研究這些高深的玩意,無奈閨閣太無聊,她平時看素淵對弈,實在眼饞的緊。可是謝彧平日很好說話的人,就談起教她下棋一事,怎麼都不鬆口。只是她纏的緊了,謝彧才講上小半個時辰的棋經,最多讓她看他們下棋,素池雖然聰慧,卻也只能說“看得一手好棋”。這下得了素淵的准令,自是心滿意足。

三人又聊了一會,直到桑榆進來請示,明顯看出素淵有公務在身,謝彧眼神暗了暗,隨即請辭。

素池跟着謝彧走出素淵的明院,素池剛踏出院門,流光體貼的遞給素池暖壺,素池卻不悅地看着流光:“怎麼不給先生也拿一個,先生的院子還遠,快回去給先生拿一個。”

素池帶着丫頭來明院之前,並不知曉謝彧也在這裏,素池一向對下人和善,少見這樣當場發作,流光心裏有些委屈,自顧自的回去照辦素池的吩咐。

流光走後,素池回過頭看身後的流朔。流朔只是低着頭,走得極慢。

謝彧也不作聲,也不道謝,似乎素池剛剛交代的事與他無關,只是隨着素池一路往前走。謝彧的性子很是好靜,平常在蚌居,一個人讀書,也是不許人打擾,練字都能練上半天。他雖然給素池作了兩三年的先生,平常兩人都是沉默居多,不過素池倒是極享受這份安靜,這偌大的國公府,多說多錯,這份安靜到讓她無端安心。不過今天她心裏裝着事,還是先開了口“先生,方才······”

“方才的話你說的極好。”謝彧似乎並不詫異她這麼問。事實上謝彧對這位素家家主唯一的嫡女心情也是很複雜的,他在謝家的地位很是尷尬。滿腹才學卻因着謝家自持清貴不能入仕,空有第一才子之名實在有些像笑話。這個時候,他是感激靖國公的橄欖枝的,謝家雖然各地設有書院,家族中也不乏慧眼識珠之人,但謝家看重的大多是些年輕學子,加以調教,希望能金榜題名。金榜題名的畢竟是少數,何況金榜題名的大多在低階官位上一熬多年,能真正一展才華實在太少。他的身體,未必能等到那個時候。

而素淵身為北宛朝靖國公,又是陛下面前說得上話的人物。這位靖國公年輕時瀟洒肆意,卻扶持原本毫不出彩的寧湛一路問鼎皇位,其手段之強硬可想而知。謝彧心裏隱隱覺得,進了素家或許有更多機會才是。

“如此我便放心了。”嘴上答着放心,素池心裏卻並不放心,對於素淵的問話,素池是有些忐忑的。

謝彧並不介意他的言辭謹慎倒被素池理解為敷衍。他心裏有他的考量。方才素淵問起,他心下一驚,平日雖知素淵對這個女兒寵的過分,也料到這靖國公府沒有什麼能瞞得過國公,卻也沒想到蚌居一個小小爭執都能被日理萬機的國公問起。況且國公請他教的就是詩文,平日國公言語中也暗示過“史書多陰謀晦暗之事,阿池年幼不宜聽。”

只是這位國公嫡女並不好詩詞,他講解《詩》,未想到她對這個年紀的女子都熱衷的小雅興緻缺缺,他費心許多仍是不見其效,反而喜歡聽枯燥的《國風》。開始他只覺得這姑娘年紀太小不懂風雅之妙,後來發現她不止讀《國語》,連論語也頗喜愛。謝彧偶爾點播,才發現,素池絕非葉公好龍,她雖想法偏頗,卻見解獨特,對史書地理也是興趣頗濃。他閑時無聊也常常講起歷朝正史,金陵舊事打發時光。不過他並不希望國公知曉,幸好素池總推說是詩文中的典故。

最重要的是昨日結束對話的是素池感嘆,“君無道,臣無術,則士罹難,女聯姻。”素池這句話實在太令他心驚,想起素女與皇室代代聯姻,他沉思良久,緘默無語,此時此刻,望着眼前稚齡的女子,腦海里突然冒出金陵城裏傳唱多年的一句歌謠:“寧家的天下,沈家的錢;素氏的女子謝家的箋。”

寧家是天家,尊貴無與倫比,沈家是天下第一糧商,私底下還販着私鹽,一向有富可敵國的說法。謝家子弟多好詩書,又喜愛風雅之事,文思泉湧之際便記在書箋上,書箋輕薄不易保存,常被人拾到傳為經典。而素氏一向是權貴之家,歷代家主都是朝堂肱骨,遺憾的是素家向來子息單薄,尤其本家最甚,就連現任的國公嫡子素岑也並非國公親子,而且因為國公無親生兄弟的原因,素岑不過素淵五服之外的侄輩,素淵少年出京歷練,與家族子弟並不親厚,素岑雖是過繼在素淵膝下,但他過繼的時候也不小了,況且素淵尚年輕,什麼時候再添個男丁也未可知,而且素淵待他只是和善罷了,談不上什麼父慈子孝。最有趣的是素家的女兒個個聰慧,且明達知禮,一向是北宛貴族上層女子學習的典範。素氏代代遣女入宮,當今寵冠後宮的皇貴妃也是素氏所出。

難不成,素家的女子個個天生神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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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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