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驚魂夜
半圓的月亮已經升了起來,一片亮,一片暗。在這月光底下,醫院這幾幢高大的建築物的稜角似乎都被磨掉了,兩層的門診樓也只亮了一角。
“你的醫保卡可能在保安那裏,”依然是白天那個給她扎針的小護士:“保安,去了後面病房巡邏了,你去找找吧。”
於葳來到了病房樓里,整個一幢大樓,卻只有零星的幾處病房亮着,一股消毒水味在她踏入的那一刻直撲口鼻,明明她不應該聽到的,但是她的心裏,卻能模擬那吊瓶滴答作響的聲音。
一樓只有兩個穿着條紋病服的人在探頭探腦,二樓就更少了,只有一個房間透出光來,然而走廊里忽然就傳來迅疾的腳步聲,一個年輕的護士飛奔出來,看到於葳的那一刻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色:“總算有個人!快來幫我,有個病人發病了!”
於葳被拉進了這間病房裏,就看到雪白的被子縮成了一個球,裏面的病人似乎是在瑟瑟發抖着,嘔吐物從床上流到了床下,而這個護士正在費力地和病人作鬥爭,想要把蒙在他身上的被子扔掉——但是未果。
“快幫我,”這護士道:“把他抬上移動病床來!”
她實在拉不動了,就將被子連人一起拖上了移動病床,於葳也捉住了病人的腳,看着他被繃帶固定在病床上。於葳看到了護士的胸牌:“唐護士,這裏就你一個值班的人嗎?”
“張醫生母親去世,臨時要調班,”唐護士推着病床小跑去了電梯:“剛才還有一個病房的老大爺恐怕是不行了。今早突然來了精神,可以喝下麵湯了,晚上說不行就不行,剛送去了急救室,護士長送過去了,就只剩我一個了。”
於葳幫着把病床扶進了電梯裏,又幫她摁了數字,才道:“你看到保安了嗎?”
“好像在三樓。”她道。
病人又開始劇烈掙扎晃動了,電梯門卻已然緩緩閉合,於葳沒法幫她了——然而就在這一秒鐘,她忽然看到了一團黑色的影子,從雪白的被子裏鑽了出來,正是她白天不久之前看到的,盤桓在農民肩上的黑影!
她一剎那驚得全身的血液幾乎都停止了流動,隨着電梯門的徹底閉合,她眼見自己的臉象映照在了光滑的電梯門上,而剛才那一刻,她明顯看到了唐護士想要張開嘴巴尖叫的,但是什麼聲音都沒有傳來。
電梯是通往一樓的。
於葳立刻拖起了沉重而發抖的雙腿,邁步往樓梯口奔去,她的心咚咚跳着,震得耳膜似乎都開始轟鳴起來——
“砰”地一聲,她撞到了人,要不是握緊了把手,她幾乎要撞飛出去了。
“保安,”於葳只感覺自己撞到了敦實的肌肉上:“是保安嗎?”
“保安?”這個人用一種滑稽古怪的腔調道:“一個月拿2000塊、不管吃住、隨便過來個領導都能罵兩句,還得陪個笑臉,服裝費還要自己交,沒有五險一金,家屬來吵架了出來勸個架,結果被打了,醫院還不願意出治療費、只能自己花錢買個紗布、貼個創可貼,你說的是這個保安么?”
於葳不得不打斷他:“出事了,快跑!”
眼前出現了手電筒的燈光,於葳看到了保安的制服,她想要從這人身旁的空隙中鑽過去,然而卻被攔住了:“出了什麼事?”
於葳又往上踏了一個台階,然而這一下她看清楚了保安的面孔,讓她一下子驚恐地大叫了起來,因為這個保安,瞳色已經變成了純白。
這是被鬼魂附身的明顯特徵。於葳不得不掉頭就跑,她的牙齒彼此打架,全身哆嗦,喘不過氣,求生的本能使她盡全力奔跑着,直到後面的追擊聲似乎漸漸微弱了。
一排排的病房空蕩蕩地,幾乎都鎖着,於葳一間間去推,終於輪到了一間房,門是自己開着的,只開了大概一拳的距離,就好像被風不經意吹開似的。她直接上前握住了門把手,把這扇門完全推開。病房裏黑漆漆的一片,走廊里昏黃破碎的燈光斜着打進去,她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從裏面鎖住了門。
外頭靜悄悄地,漸漸有一雙皮鞋的踢踏聲臨近了,於葳屏住了呼吸,她渾身緊張得就像拉滿了弓的弦一樣,然而這聲音接近了她的門口,就這麼忽然停頓住了。
於葳急切地想要尋找一件防身的武器,然而當她放眼環視的時候,卻忽然看到這個房間的中央停了一張鐵架床,停放在上面的是一個裹在白色床單里的、小小的屍體,這床單隻露出了一隻光腳丫來正對着她,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於葳捂住了嘴巴。
這是那個死在了醫院裏的小孩,她的父母硬說沒搶救成功是醫院的責任,要求賠錢。接着各種鬧,於葳來的時候還聽到兩個護士在議論,說是仍然在院長辦公室鬧着。
他們在院長辦公室,卻把孩子留在了這樣一個臨時太平間裏,孤零零地,沒有人陪伴。
不,有的。就是站在病床旁邊的那個靈魂,她是這個軀體唯一的陪伴。
一個小小的身影低着頭看着床上的孩子,然後他抬起了頭,望向了她。
“你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麼嗎?”於葳小心翼翼而又充滿了憐憫:“你的父母,他們——”
她話還沒說完,就見到這個孩子尖叫了起來,刺耳的聲音像是穿透了耳膜一般,玻璃窗甚至一同發出了嘎吱地快要支離破碎的聲音。
於葳驚恐地向後退縮着,她覺得自己已經陷入了絕境。果然下一秒,病房的門就被砸開了,木頭屑四處紛飛着,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於葳拔下了手邊的枱燈猛地扔了過去,似乎擊中了,讓這個保安的身軀趔趄了一下,撲到在了地上。
然而她很快發現,並不是她的本事——在枱燈砸過去的同時,保安的身後出現了一道迅疾如閃電的白光,這道光打在了保安的後腦勺上,讓他喪失了行動力。
緊接着一個敏捷的身影跳了進來,他沒有管地上僵硬的保安,而是奔向了鐵床上的嬰孩——然而那孩子的靈魂忽然一躍而下,從玻璃窗中破出,消失不見了。
於葳藉著昏暗的燈光,看到了這個人的大致輪廓,似乎讓她覺得有點眼熟。這人趴在窗戶上,朝下面望去,似乎在比劃是否能跳下去,然而於葳知道底細有一道欄杆,跳下去的話一定會碰到。於是他從放棄了從窗戶上往下跳的想法,衝出了門去。
然而在經過她身邊的時候,這人忽然道:“趕快離開!”
於葳從地上彈跳起來,二話不說就跟着他往樓梯口跑。兩人一先一後下了樓梯,就在快要抵達大門口的時候,她面前的男人忽然停住了,並且從斜側伸出手來,一把推開了她。
於葳一軲轆翻滾到牆角,鼻子被猛烈地一撞,頓時一股熱流就淌了出來。她捏着鼻子抬頭一看,卻發現剛才她的位置上半趴半跪着一個身影,竟然是護士小唐——小唐的四肢竟然扭曲成這個樣子,四肢外翻,脊背凹陷,就像是燙熟的皮皮蝦一般。
她也是泛白的瞳仁,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來吧,”這男人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了一張黃中泛白的符紙,這符紙無風自動飛起來,“……凶穢消散,道炁常存!”
唐護士烏黑的口唇中發出了尖銳而痛苦的吶喊,她躲避着越來越強的光芒,然而這符紙很快貼上了她的身體,頓時一股麻繩粗細的黑影從她的天靈蓋上竄了出來,而小唐就像是被電擊了一樣,趴在地上微微晃了兩晃,便一動不動了。
然而這黑影並沒有逃離開光芒的照射,這種從符紙中穿透出來的光芒非常強烈,卻也非常柔和,竟然不使於葳的眼睛感到刺痛——然而這黑影卻避無可避,一下子消散成了點點的光斑。
這光斑徹底消失的時候,符紙也輕飄飄從小唐的身上落了下來,於葳看到那上面畫了奇奇怪怪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她還來不及細看,就聽見了驚恐的叫喊聲。而剛才那個男人已經跑出了大門去,似乎是循着聲源去了。
於葳立刻緊緊跟了上去,此時又一聲男人的叫聲響起——
行政樓二樓,院長辦公室!
他們急匆匆跑了上去,就看到那一對夫婦驚恐地看着頭頂上方盤桓的、小小的聲音,他們的眼裏露出害怕、厭惡和心虛,唯獨沒有一點點的悲傷,或者一點點慈愛的感情。
於葳忽然替這個孩子感到了難過,因為她也是這樣仔細地察看着她的父母,希望能從他們的眼裏,找到一點她存活於世的理由。
然而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歲零一個月,她太小,還不會說話,或者剛剛學會了叫爸爸媽媽,”於葳面前的男子脫下了帽子,他朝着小孩子伸出了手:“她並不知道自己剛生下來就遭到了仇視,僅僅因為她的父母期盼的是個男孩。但是她清楚地記得,你們是如何冷漠且惡意地看着她生病,無動於衷,甚至還定下了惡毒的計劃,希望用她詐騙一筆錢。”
“我看看,”他從院長的書桌上拿起了一張紙,嘖嘖了兩聲:“二十萬。”
“你們真不配稱之為人。”於葳感到了小孩身上蘊含的痛苦和無助,“不僅是可恥的詐騙犯,更是可惡的殺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