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是她
於葳去了醫院,她感冒了,嚴重感冒。
“阿嚏——”醫院長長的走廊里,她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這一回她沒來得及用紙巾捂住,飛沫似乎濺到了對面長椅上等候的一位男士的大衣上,留下了一點可疑的、亮晶晶的東西。
“對不起,對不起!”於葳大感窘迫起來,她攥着手中的紙巾想要給這位無辜受災的男士擦一擦,然而這個低着頭、似乎連一點眼神都欠奉的男士卻微微一動,輕巧地避開了她。
於葳只能又說了兩次抱歉,她掛了號,乖巧地等待在科室外面。
等待的時間有點長,裏面可能是個絮叨的老太太,於葳一面努力遏制自己泛濫成河的鼻涕,一面在百無聊賴之下偷眼打量對面這個一直不曾有其他動作的人,他給人的感覺是冷靜沉穩,但似乎又充斥着疲憊,因為他這樣低着頭、將大半個身體陷進椅子中的姿勢一直都沒有變過,如果仔細打量的話,甚至可以看到他大衣里的袖子出現了毛邊,像是穿了許久的樣子。
“這醫院、醫院給做的胸透,”兩個男子大闊步地從樓梯上下來,聲音又低沉又粗糙:“也說沒有問題啊。”
是兩個衣着髒兮兮的農民工,亦或是農村人,於葳暫時看不出來。其中一個臉上皺紋橫生,眼下一片烏青,手上捏着幾張單子,很是憤怒的樣子。
“俺這肩膀已經抬不起來了,”這個農民似乎口氣非常差:“肺都壓着疼,喘口氣都費勁,還說沒問題?”
另一個就安慰他,他們急匆匆穿過長廊,自然不會注意長廊里等候的一男一女。
於葳卻微微發著抖,她剛才那一眼,已經讓她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不敢再看第二眼了。因為她分明看到了一個清晰的影子飄忽在那個人的肩上。
她是可以看見一些東西的,比如說,鬼魂。
但是這一次見到的鬼魂,似乎不像以往的、通常的模樣——沒有瞳孔的眼睛,慘白的臉,瘦小僵硬的身體如同輕煙淡霧一般,你不能和他們對視,因為只要超過了兩秒鐘,它們也許就感覺到你能察覺它們的存在,那沒有瞳孔的眼睛,慘白的眼白,常常是於葳的夢魘。
這一次於葳看到的是影子,卻不是具有人體輪廓的鬼魂。但是那一團黑影里,似乎有什麼東西,遊走着,叫囂着,蠢蠢欲動。
她很害怕,臉色蒼白,手中的皮包“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對面的男人終於動了,他微微俯下身去,撿起皮包遞了過來:“你的皮包。”
“謝謝,”於葳手忙腳亂地接了過來,儘力平衡着自己的失措:“謝謝。”
恰在此時,內科門診的門開了,走出來一個大媽,站在門上還跟醫生攀扯了許多,又過了三五分鐘,才算真正離開了。於葳走了進去,很快又拿着單子走了出來,當然,繳費。
要輸液,連着七天輸液,還有亂七八糟一堆藥物,於葳排在了繳費的隊伍里,當然隊伍也並不長。有一陣冷風從正對着的大門口沖了進來,於葳不自覺地縮了一縮,她盯着被風掀起來的門帘,默默看了一會兒。
下一秒,這門帘又被掀起來了,一對農村中年男女,抱着一名嬰兒,說是發燒,就奔着門診而去了。不一會兒剛才為於葳看病的醫生就急匆匆沖了出來,一邊吩咐急救,一邊問跟在他身後的這對中年男女:“孩子發燒幾天了?”
男的似乎有些木訥,頓了一下才道:“幾天、十幾天了吧。”
“有去看過醫生嗎?”門診醫生道。
“沒有,”女的嗓門有些尖利,聽着刺耳:“就按咱老家土方,抓了些草藥吃。”
醫生輕輕壓了一下女人懷抱着的孩子的舌苔,頓時皺緊了眉頭。他似乎嘟噥了幾句,神色是想要責備這一對父母的,但是到底還是沒有說。他領着人匆匆去往了急救室。
男人女人從她身邊經過,於葳發現他們似乎露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如釋重負一般的神色。她揚起頭,看到了這孩子裹在襁褓之中的臉頰——一張黑色的小臉,氣若遊絲,兩側耳朵到頸部的淋巴腫大地像是夾了兩個核桃一般。
“醫保卡,醫保卡——”窗子裏的女人不耐煩地吼了起來:“怎麼回事,你丟了魂嗎?”
於葳搓了搓手,將繳費的清單收了起來,領了葯去輸液室,不一會兒就有個夾着本子的護士過來,吹着口香糖給她扎了皮帶,但是第一針扎錯了位置,吸管里很快倒流進了血液。
“你的靜脈,”這護士撇了撇嘴:“還真不太好找呢。”
萬幸她第二針是扎對了地方,於葳自己將速度調快了一點,定了個鬧鐘,便蓋上了大衣陷入了昏沉的睡眠里。
她以為自己只是緩解一下疲憊,然而她做了一個深夢。這個夢並不愉快,她又一次看見了她的父母,用那樣憎惡且冰冷的眼神看着她。
“你的眼睛,”她的母親拖着長長的調子:“哦,你的眼睛!”
於葳一下子驚醒了過來。驚醒她的並不是對面老大爺的鼾聲,而是走廊里嘶聲力竭的咒罵、質問和哭鬧。
“你還俺孩子!”這樣尖銳的叫聲就是來自那個方才抱着孩子的女人:“俺的娃兒死了!”
於葳聽到了嘈雜的聲音,裏面有勸說,有解釋,有賠情,但是失去了孩子的父母高聲宣洩着他們的悲痛,整個醫院變得人聲鼎沸。於葳叫了幾遍,才將門口看熱鬧的護士喊了進來。一瓶子吊完了,於葳也不確定這是一瓶子鹽水還是其他什麼東西,她唯一能分辨的就是眼前這個護士似乎換了一個新的口香糖,剛才那個是藍莓口味的,這個,應該是橙子味兒的。
“外頭怎麼回事兒?”於葳站了起來。
“醫鬧,嘖嘖,”這護士道:“剛才送進急救室的小孩死掉了,他爸媽自然不依了。”
於葳已經走到了門口,她看到了空曠的大廳擠滿了人,而當中那一對父母像是暴怒的獅子一般推搡着那個將他們的孩子送入急救室的醫生,隨着動作的愈發劇烈,言辭也愈發不堪。
這醫生竭力分辨着,但是堙沒在人群里,但是於葳似乎聽到了幾句:“這孩子……是耽誤了……不是……”
“你賠!”男人吼出來:“賠!這是人命,怎麼也得二十萬!”
於葳皺起了眉頭來,從她身邊匆匆經過了幾個人來,看樣子很有話語權,但是這幾個人的好聲好氣也無法安慰這一對男女,他們鬧得越發不可開交了。
她從人群中穿行出去,直到下了台階,才感到嗡嗡發顫的耳朵得到了平靜。醫院離她的住所有十五分鐘的車程,等到到了家裏,才發現圍巾上已經有了薄薄的冰碴。
將淘洗乾淨的黑米倒進電飯煲里,她就一頭栽到沙發上不想動彈了,眼前這個小小的,只有二室一廳的房子就是她全部的身家,也是她唯一感到平靜的地方,有時候她甚至在想多出了一間卧室,其實是沒用的,她也用不到那個卧室。
因為感冒的緣故,她不自覺地又睡了過去,這一回吵醒她的不再是醫院裏的喧嚷,而是手機鈴聲。她一看時間才發現她已經睡了三個多小時,如今竟然已經快要到晚上十點了。
鍋里的稀飯被煮成了米飯,她急匆匆倒出來,順手接了電話,是她的同事兼好友孫慈打過來的,告訴她明天的工作會議內容,並且提醒她要帶上哪幾種文件以備考核。
於葳就是一個公司的普通職員,她的公司最愛做的就是開會,開各種工作會議。
於葳掛了電話,將孫慈說的幾樣文件抽了出來,卷進了皮包里——然而她很快發現,她似乎,丟失了她的醫保卡,這東西是裹在繳費清單裏面,被她隨手扔進了包里的,現在看來應該是皮包沒有拉嚴實,這兩樣東西並不在她的包里。
於葳深深嘆了口氣,她將盛出來的稀飯又倒回了鍋里,因為知道等一會兒回來,是肯定還要加熱的。
裹着大衣她立刻出了門,十點鐘的公交車與她擦身而過,她不可能再等到十點半了,攔了一輛出租車便上了車。
這車上的電台里,正在繪聲繪色講述一個鬼故事。
“……就在這時,九兒就聽到那司機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抓着九兒的那隻手已經無力的垂下。九兒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後座的那個女人,確切的說,應該是那隻女鬼,正坐在那司機的身上,一雙手深深的嵌在了那出租車司機的胸口之上,鮮血隨之流淌而出,而那司機雙目圓瞪,顯然已經氣絕身亡。”
“哇,”這個司機興奮道:“這個故事真他么精彩!”
“午夜電台?”於葳道:“這個台,每天晚上——”
“每天晚上都會講鬼故事,”司機興緻勃勃道:“我還專門打了熱線電話,讓他們多放一點出租車上的鬼故事,我幹了二十多年了,老司機了是不是?還是沒點什麼驚悚故事,多沒勁!總盼着有一天,也能遇着點什麼,遇着點什麼呢?”
“一輩子不遇到,是最大的幸事。”於葳道:“覺得自己是普通人,和向命運妥協——是兩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