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逃離
當強光手電的大燈光灑在陰影里時,我就坐在站前的階梯上,我已經將消淤的藥膏在隱隱作痛處塗抹了一邊,口袋裏放着92式手槍,至少有一段時間傷勢不會再發作了,現在我得和山姆談談,仔細聆聽一下朋友的建議,一旦我覺得可行,那我也不會猶豫,畢竟我現在無路可走。
山姆從迴廊的陰影走出來,他仍穿着緊身褲,和我稍早看見他的時候一樣,他走到燈光下,說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我搖頭表示無大礙,但我說謊了,透過薄薄的衣衫我依舊能感受到纖細的骨頭腫的高高的,一大塊紫色淤血在皮膚底下翻滾。
“那是誰?”
“奈里爾?還是康妮”
“想必都差不多。”我帶點調笑的意味地說。
“我剛好心情趴着抽支煙,那個小傢伙就跑過來叫我爸爸,她很可愛,她媽媽也不錯,很有味道,至於認錯人這件事……你懂得。”
“我了解,你看你也開心,不是嗎?”
我和山姆有一下沒一下的搭話,他遞給我一支煙,被我拒絕了,我不想打破禁忌,儘管那看起來很蠢。
當我們向右轉進過甲板的高台時,開始往的出口前進時,一陣難聞的氣味從水面浮上來。
我不知道這股味道是哪裏來的,但不外呼是被海嘯拍進水裏的死鳥、死人或是死魚發出的惡臭。
這些腐爛的死屍一定是被船底浮箱鋸齒狀的外殼卡住后帶出水面。這股濃烈的惡臭不僅僅沾在空氣上,簡直就調和在空氣里,那味道聞起來比惡魔餐桌上的肉湯還要令人作嘔。
我憋住呼吸,閉着嘴唇將籠罩在霧氣里的惡臭緊緊地排除在外。
皇家加勒比號的引擎聲隨着鍋爐房的爆炸漸漸消逝。
此刻伴隨着潮水傳來的韻律鼓動聲,聽起來一點也不悠揚,反倒像大海怪懾人的心跳聲,彷彿海底深處的大海怪隨時會浮出水面,摧毀整個船隻,將我們打入冰冷潮濕的墳場。
當我們回到甲板時,已經沒什麼人了,除了那對情侶依舊坐在那裏,燈光下就只剩嘴裏叼着女士香煙的奈里爾和小蘿莉康妮了。
我再度回頭看了一眼,來自南方海嘯依舊是那樣,不急不躁地涌動,它是那樣的高大、無可阻擋,游輪與之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讓我不禁以為,今天晚上,無論多麼荒謬的事情都能成為現實。
我忍不住對山姆說:“真該死,覺得愈來愈像世界末日了。”
“是啊,它來的真快,蔚藍色的天空像是剩下一塊了,我爸爸在我小時候老是對我說:‘摩納哥,大玻璃窗要是碎了我還能修修補補,茫茫大海要是壞了我可沒法子修。’”
這時以兩種不同聲調震顫着的聲響徹雲霄。我覺得一種是瀕臨毀滅的游輪發出的,另一種則是那對情小侶的身後,電台廣播裏傳來模糊的雜音,這把他們嚇了一跳。
就在這一刻,天色裝暗了……不,這樣說不對,當時我的想法不是天色變暗,而是整個天塌了下來,我不假思索地抬頭,做出這樣條件反射的人不止我一個,我獃獃地看着天水相連的,於是我明白了。
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轉頭,看見的卻是散落的水幕,難以置信,層層疊嶂的海浪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地前推,筆直地前沖向我們,我只覺得頭腦發熱,嗓子發乾。
沒有多餘的修飾、沒有語言的交流,人類文明的精華在自然神靈的憤怒下不堪一擊。
厚實的鋼板猶如紙片被撕碎,露出一個巨大的口子,滾滾海水倒灌其中,甲板晃動個不停,迴廊在第一時間就解體了,落地后被幾千噸的可怕重量壓成鐵餅,無數躲避不及的人被壓在鐵餅下化作肉糊。
引擎轟隆作響,有那麼一刻我甚至以為游輪會直接傾倒。
女人發出凄厲的長聲尖叫,山姆把奈里爾拉到貨箱後面,小蘿莉的小身體不住顫抖,猶如一團漏電的電線,我立即伸手攥住了她的小手,
“誰能告訴我這兒發生什麼了。”工作人員醉醺醺的蹣跚,手裏還拿着一罐啤酒,他顯然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快躲開!”我的聲音蓋過了,衝破傳達到他的混混沌沌的腦子裏。
“躲開?去你媽的!老子——-”
“轟!”
他死了,起重機的纜繩斷了,小轎車把他攔腰截斷,在那截斷處,襯衫一角被扯出褲腰的地方,他用手指死死抓着,手指已呈現鉛灰色。
在完全失去意識前,他似乎恢復了片刻清明,那雙棕色的臂膀高高舉起,像要擁抱着什麼,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我感到了安詳和寧靜。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不少人倉皇地左右奔逃,這一幕何曾相似。
奈里爾似乎被嚇破膽了,她尖叫個不停,全然沒有我的鎮靜,或者說是見慣了生死的麻木。
我不知道該如何勸阻她。
山姆很好地解決的我的猶豫不決,他一個健步上前,狠狠給了她兩耳光,她的尖叫停止了,繼而轉化成了迷茫和不敢置信。
我轉過頭髮現在卸貨水泥地的邊緣,程雲飛正在飛快的向這裏跑來,他艱難的保持平衡,手裏攥着銀色手提箱的把手。
正在這時,一根鋼筋支柱在不斷的衝擊下突然傾塌,原本穩穩噹噹的大油桶劃過湛藍色的地面,一下子摔到地上。
“別跑!抓住它,”山姆大吼了一聲,跑起來追趕滾走的油桶,站在原地的男女卻被嚇得四處逃竄。
“別走,回來幫我們!”我急忙用身子抵住油桶的側面,但由於地上太滑沒有摩擦力,整個油桶依舊堅定地向後滾去。
“我需要幫手!”
早已跑得無影無蹤的情侶沒有任何回應。
“幫我!”我叫道!“戴嘉!韋藝博!你們拿一個過來幫幫我!”
沒有反應,他們誰也沒動,像是中邪似得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低下頭,我在地上摸索,撿起的第一個東西是一隻被風乾的鹹魚。
我握緊鹹魚的魚尾將它狠狠擲向戴嘉,他被打的一個踉蹌,宛如大夢初醒。
“快來!”我用最大的嗓音對他吼道。
他沒動,卻開始張嘴為自己辯解,顯然,這樣做為了避免有人責怪他了。
我感覺肺里像是要爆炸一樣,他們怎麼能這樣?難道不知道唇亡齒寒、巢傾卵破嗎?這群孬種、軟蛋。
我試着穩住自己。
“我們得想辦法固定住它!”山姆最後說。
“我們可以用繩子。”我說道。
“對,用尼龍繩,我這裏有一節,但也許不夠長。”
“把它丟給我,讓我試試把它的四個角固定在桅杆上……”
“那就這麼定了,祝你成功,”山姆堅決地說,說完,他從口袋裏扔給我一卷未拆封的尼龍繩。
我接過尼龍繩拆開包裝,將一段段的繩頭緊緊扭在一起相好,然後在頭中尾各打一個結,很好,我稍稍比劃了一下長度,心底一沉。
“不夠,還需要一卷。”
“那裏還有一卷被詹姆(那個高瘦男子的名字)拿走了,他之前在雪佛蘭的轎車裏看到了他。”
沒時間了,急迫感壓得我迷走神經陣陣發癢,我雙腿發軟,呼吸繚亂。
我只好屏住呼吸,不斷地暗示自己:“你能行的,你一定能做到。”
也許是催眠起到了些許作用,力量重新回到我的體內,我迅速回到敞開的前甲板,彎下身子探進那顯眼的橙色轎車裏。
但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出現了,高瘦男子的頭向後仰,身體扭曲地坐在椅子上,像是極度狂喜地張着嘴,牙齒血淋淋地,彷彿剛剛實踐撕咬小女孩的夢境。
由於空氣對流的關係,一團薄霧從破碎的玻璃窗口飄到我面前,彷彿是從沾在死者制服胸前微溫的血漬里冒出的蒸汽。
我必須比原先預期的把身子彎得更進去一些,一個膝蓋跪在前座上,才能拿到。
他如橄欖般黑溜溜的眼睛瞪得斗大,沒有生命的跡象,也沒有超自然的閃光,但是我想到他可能會忽然眨眼睛,然後眼珠一轉,直直地瞪着我。
趁他尚未伸出黏濕的手一把將我抓住之前,我趕緊將一袋沾血的尼龍繩從他的胸口取出來,退出車外,爆破似的將憋住的氣統統吐出來。
之前的過程再度重複一次之後,我將兩條尼龍繩打個結連成一長條——完成了一條長約十英尺的長繩。
“那麼,我要鬆手了,”我說,“三!二!一!”
山姆發出煩躁的低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憋住呼吸,幾乎是用短跑的速度衝刺到桅杆旁,兩三圈就把繩子捆在上面。
桅杆是系在沙囊上的,而油桶卻是單獨用一根結實的鋼纜穿在釘在鐵板里的。
我知道計劃的所有過程,但卻不懂得如何繫繩子,我只能焦急地盼望着死結能起到作用。
沒有!下落的趨勢並沒有減退。
夜色非常昏暗,大霧象烏雲一般瀰漫四周,天空同時下着雨,氣候非常寒冷,但卻沒有我此刻的心冷,我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好了沒有?我要堅持不住了!”山姆喊道,他把頭放在油桶上,頂住了頭上那頂要被風颳走的帽子。
“就快好了,啊,我們會成功的!”我幾乎是咬着牙說出的這句話。
忽然一隻手出現在我的視野里,是那個在救生艙里見到的老人!他頂着風雨顫顫巍巍地都到了這裏。
我注意到他的手心手背都是老繭。他朝着我一笑,露出僅剩的五顆牙齒,“讓我來吧,咳咳,我年輕時做過一段時間水手。”
“好!”我毫不猶豫地把繩子遞給老人,這個時候除了信任外我什麼也做不了。
老人接過繩子用無比熟練的手法系了一個十分複雜的結,行雲流水間絲毫沒有一點笨拙,在四條繩子的拉扯下,油桶下落的速度終於開始變慢,最後徹底歸於靜止,山姆咚的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聲不吭,只是不停呼哧呼哧地喘氣。
是,我們成功了,就像那樣成功。
我也鬆了一口氣,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看到危機過去了,那對情侶和零散的人從不同的方向來到廣場,大風吹滅了煤油燈,廣場上一片漆黑。
他們的臉上滿是的后怕的神色,卻看不出一點羞愧與不自然。
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一條搖頭擺尾的金毛狗跑了過來。
“可憐的畜生!就多它一個吧!”我一面說,一面把金毛像是扔土豆泥一樣扔了上去,“等等!那隻狗怎麼能上直升機,那會增加負重的!”那對情侶的女生不岔地說。
我不顧一切地猛然停下腳步,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回頭就是一耳光,然後反手又是一個。
“閉嘴,你個賤人。”山姆回了他一句,卻那女人呆住了。
“你說什麼?黑鬼!”她尖叫出聲,滿是惡毒的驚恐,伸手想要抓撓,卻被他的男友阻止了。
“住手,我們沒必要鬧矛盾。”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完全不予理睬,心裏卻已經惡厭到了極點。
“快上直升機!”終於趕到的程雲飛向我吼道,“快逃,海嘯要來了!”突然,我感到背後傳來凌厲的風聲,我迅速抓住他的手,避免雙雙跌落大海的命運,但程雲飛整個身體卻被吹的飛起,手裏的鑰匙也掉落在地上。
“鑰匙!”我驚呼一聲就想衝上前去,但突然,一個東西從遠處扔了過來。
“用那個!”山姆大聲喊道,那是一把兩面紅漆的消防斧,一時間內所能找到的的最強武器。
我一個側翻從地上爬了起來,兩三步趕到消防斧處將其抄起,瞄準了插孔上的玻璃罩。
“來吧!”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揮動了消防斧。
一聲巨響后,仿似電影慢鏡頭般,玻璃碎片混合著血液靜靜飛散在半空。
……
天近黃昏,落日的餘輝染紅了整片蒼穹。
慢慢升空的直升機內,工作人員坐在駕駛位上,二十多個倖存者坐在後排座位上,山姆正在為我包紮傷口並取出細小的玻璃碎片,而那對小情侶互相依偎着聊些肉麻的情話,早已筋疲力盡的老人已經陷入了夢鄉,滿是哭訴和慶幸。
血紅的夕陽與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下,鋼鐵巨獸埋葬於汪洋的墳墓中,直升機在轟鳴聲中朝着更遠的地方飛去。
透過機窗我往下看,陰沉的天幕,傾瀉的暴雨,半倒塌的建築,血肉模糊的屍體。
這艘游輪,已經完了……
看着依舊昏迷的少女,恐怕她永遠也不會直到自己儘力了怎樣可怕的遭遇吧。
我不禁思緒萬千,很小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人類生活在這世上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了幫助他人?為了照顧家庭?為了將世界建設得更美好?
只有白痴才會相信那些鬼話。
為了自己而活,這才是永恆的真理。
但如果想要隨心所欲的生存在這世上,就必須熟練運用一種東西——智慧。
也許你可以一拳擊碎四五塊磚頭,也許可以用槍打爆一個人的頭,但那隻不過是蠻力而已。即使你的身體再強壯,卻依舊只是個強壯的野獸罷了。
也許你擁有的錢可以買到任何東西,可如果你所處的環境與世隔絕,那些鈔票與廢紙又有何異?
在這種異常複雜的心情下,我一次又一次地發誓,下了無數次決心,說如果能回到文明社會,只要讓我雙腳一踏上陸地,我就馬上回到我父母身邊,對他們說出今生今世都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那句話。
同時,我也醒悟到,人之所以為萬物之靈,憑藉的就是這種逆境中也不放棄的精神吧。
好了……就這樣吧……我感覺眼皮好重……真的……好重……呼……呼
睡之前我將手槍放在胸口,因為我有種預感,這一切還遠遠沒有結束。
這種模糊而明確的預感,在暴風雨肆虐期間,一直在我腦子裏盤旋。
不過那時的我也沒有料到,這個惡夢,竟然會如此的漫長。
詭秘島第一卷沉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