縫合
“師主任,聽講你去探監啦?”
“刀。”
一場正常的鼻綜合手術,手術室里至少是要有四個人的——大多數整容手術其實四個人也就夠了,主刀醫生、助理、麻醉師和配台護士,大醫院還會有個巡迴護士幫忙。也就是十六院家大業大,王醫生那裏才會一次性帶三個助理,他也是手術實在需求體力,一個人確實做不來。師霽這邊,面部手術不需要太多人干擾,他組裏一直也沒助理,帶胡悅來就不從馬醫生組裏抓壯丁了,那些幼犬為此還好一陣失落——雜活是不想乾的,但跟着師主任做手術,哪個人不願意,還不都是巴不得?
配台護士是老護士了,笑眯眯遞上手術刀,繼續八卦,“真的假的啊,DNA實驗室的人說你真的去探監了,還和那個老大,小胡他叫什麼來着?”
新醫生最不敢得罪老護士,胡悅脆生生說,“楚江。”
“對,楚江,據說你還和他說,等他出獄以後,可以來找你,你免費給他做完剩下的顴骨內推術。”
“DNA實驗室的人這麼會編故事的嗎?”師霽說,拿過刀探手伸向——南小姐胸口,事實上,鼻綜合手術很多是從胸前開始做起的,要取出肋軟骨,都是從乳.房下皺襞找刀口。
只要患者進入深度麻醉,插好呼吸機,手術室歡聲笑語的程度是遠超想像的,麻醉師也加入八卦,“我也聽說了啊,他們還說,你和楚江講,‘我的手術必須完美,這是我作為醫生的尊嚴’——還聽說你給他帶了個全封閉面罩過去,有沒有這回事哦?”
“枕頜帶不夠固定的,顴骨內推就是得用全封閉面罩,他們局裏對口的那個小醫務室沒有,我是調了一個送過去,但人沒過去啊——就是那個誰送的。”師霽沖胡悅的方向揚了一下鼻尖,“拉鉤。”
‘那個誰’翻個白眼,在口罩后吐了口氣,但還是依言拿過手術鉤,把皮膚拉開,“你自己剝離嗎?”
按說逐層剝離和逐層縫合,甚至包括取肋軟骨的環節,都是可以交給助理做的,這時候拉鉤就由護士幫忙,不過師霽顯然沒打算給胡悅動手的機會,“第一,在手術台上,你應該叫我老師。”
哇,這麼不給面子。麻醉師和配台護士交換一個眼神,胡悅倒沒感覺,“好的老師,你也可以叫我小胡,而不是‘那個誰’。”
……還敢頂嘴?這下是有好戲看了,麻醉師先竊笑起來,配台護士比他忙,過一會反應過來,發出類似嗆到的聲音,師霽手裏動作停了一拍,從口罩上方投來銳利一瞥,“叫我‘師老師’,謝謝。”
嘴上便宜占不到,胡悅表現得還是自然,叫別人覺得是自己多心,“哦~~師老師。”
竊笑聲變大了,師霽的眼睛眯起來,但胡悅不是很怕——有些指導老師是很嚴格的那種,在台上對助理厲聲呵斥也是家常便飯,但她對師霽看得還算清楚,這個人能常年充當科室一霸,壓榨別組幼犬的勞動力,就是因為他長袖善舞,最會看人下菜碟。對幼犬和病人,態度輕蔑不耐煩,一分鐘也不想多浪費,完全公事公辦。但對老護士,同級上級醫師,又完全是另一副嘴臉。現在有別人在,他不會因為兩句玩笑話就對有救命之恩的‘愛徒’發飆的。
他們倆的眼神碰了一下,師霽垂下頭,“電刀。”
滋滋的聲音,烤肉味又冒了出來,有人在咽口水,快到飯點了。師霽把切口止血后才說,“第二,你現在還不夠格在我的手術台上動刀。”
他的語調比之前多了十倍的傲嬌,“至於什麼時候夠資格——由我說了算。”
這個說法就很有故事了,就像是之前說過的,上級醫師要為難自己的小弟,多得是辦法,胡悅是沒有師兄弟,要不然,師霽再偏心一點,所有能鍛煉的工作都給他們做,胡悅就只能拉手術鉤,她吐不吐血?
胡悅已預感到她拉鉤的時間要比很多人都長了,她倒不是很心急,“好的老師,就是辛苦您做這些小活了老師。”
噗噗的笑聲再響,兩個同事都不記得再八卦楚江的事了,眼前的戲更好看。“你們師徒倆怎麼和相聲組合似的,師主任,十年來第一個弟子,挺寵的啊。”
寵?
師霽和胡悅都不可思議地看過去——他們的關係有一絲一毫能和‘寵’搭上邊?
不過也對,他們之間的博弈的確不是那麼簡單,麻醉師不是十九樓的,當然不知道太多。胡悅也當然沒有把矛盾公開化的想法,師霽亦當然沒有否認,只是呵斥道,“叫師老師!”
“好的老師,知道了老師。”
“哈哈哈哈,《十萬個冷笑話》看多了吧!”麻醉師也是年輕人,樂得前仰後合,這台手術都快被做成相聲專場了。“撕得好,撕得再響亮些。”
再響亮也沒法繼續了,取肋軟骨不是什麼複雜的手術,很快就宣告完成,師霽手腳非常敏捷,穿針引線迅速做好縫合,又在耳後如法炮製,取出一小塊軟骨,“刀。”
隨着手術刀指向南小姐鼻端,手術室內的氣氛也隨之一收,不論是麻醉師還是護士都不再開玩笑:鼻綜合做多了,也知道什麼時候不能干擾醫生。面部手術就沒有小的,鼻綜合比顴骨內推要好一些,但一樣不能掉以輕心。
師霽臉上那應酬的微笑也消失了,他身上又出現了那熟悉的、刀一樣銳利的專註,胡悅出神地觀察着他:這不是她第一次見識到這樣的他了,在給楚江做顴骨內推術的那天,他身上一樣散發出這種氣勢,不知該怎麼形容——但,當師霽專註起來的時候,他就能輕而易舉地奪走整個房間的節奏。
“電刀。”
止血,剝離、上掀,暴露鼻翼軟骨,鼻綜合手術觀賞性不強,如果說隆.乳手術讓人不舒服的話,這手術對大多數人來說也許就都是恐怖片級別,醫生會在鼻小柱下方,以及內側鼻粘膜處打開創口,把皮膚、肌肉層層剝離,直到暴.露手術面,所以在視覺效果上,就像是整個鼻頭被掀起來,常人看了可能會嘔吐——不過醫生和護士都並非常人,胡悅移到病人頭部上方,固定住上掀的鼻翼皮膚層,瞪大眼一眨不眨,觀察着師霽的手法。他的動作又快又穩,下手從不猶豫,有種行雲流水般的節奏感。——難怪那些病人對他這麼客氣,真不虧。
“對鼻綜合你了解多少。”
沒人說話,手術室就安靜下來,還是師霽打破沉默,他取來肋軟骨,在暴.露出的鼻翼軟骨前方比量了一下,“雕刻刀。”
“知道一些,您問。”胡悅也換了稱呼,不再叫‘老師’了。
“今天這台鼻綜合該按什麼順序做。”師霽當然不會問‘鼻綜合都有哪些手術’,張口就是有些難度的問題。如果她從前沒做過功課,現在就要出糗在這裏。
“病人要做鼻小柱、鼻頭、鼻樑和鼻基底,就按這個順序做。”
“分別用什麼材料。”
“鼻小柱用肋軟骨,支持性好,不容易被吸收,鼻頭用耳軟骨蓋一下,效果自然,鼻樑用膨體,肋軟骨太脆,後期可能會歪鼻根,膨體較自然,也不會透光,鼻基底用肋軟骨,效果更自然也更安全。”胡悅不但說了材料,還說了理由。麻醉師彈了下舌頭,“師主任,你這個弟子不錯啊。”
師霽也抬頭看了她一眼,這才繼續雕刻軟骨,“難點?”
“軟骨很脆弱,雕刻縫合都要小心,膨體有感染風險,手術在危險三角區完成,血路豐富,為了患者的後續美容手術可能考慮,要注意不要堵塞血路。”胡悅比了一下手術盤,“您還取了兩塊結締組織,這是一會墊線用的吧?”
能知道軟骨很脆,這就是之前接觸過相關手術,知道那兩粒比米粒還小的結締組織是拿來墊針的,這就絕對是行家了。師霽又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以前跟過?”
“鼻綜合是沒有,不過,我碩士跟的是李老師。”胡悅說了一個名字,“我們經常要做鼻再造手術的。”
全鼻再造,這完全是另一個領域的手術了,當然難度會更高,麻醉師和護士都長長地‘哦’了一聲,胡悅不失時機,“我跟着李老師的時候,有些簡單的手術也能幫着做縫合的。”
醫學界還是看傳承,華科的李主任在這領域大名鼎鼎,他的學生大家自然也都高看一眼,麻醉師和護士都不自覺地跟着點頭,師霽從鼻子裏長長地哼出一口氣,卻是沒被帶到這個節奏。“哦,這麼牛?”
他已雕刻好肋軟骨,將它插入鼻翼軟骨中,動作極快又輕巧地開始縫合,邊縫邊墊結締組織,軟骨總大小不超過指節的一半,結締組織比米粒還小,手指粗大一些的人可能都捏不牢,但師霽的手指好像自帶顯微鏡,“那,這個縫合,你做得來嗎?”
“……”胡悅無話可說了——這可是軟骨縫軟骨,這種操作是需要有特殊手法和極強的手感的,通常也是鼻綜合手術中最困難的部分。一個整容外科醫生在縫合這一塊,最難啃下的大概也就是這塊骨頭了。要知道,軟骨脆弱得在煮熟后都可以被輕易嚼爛,那麼,在它完全是鮮活的時候,有多麼的難以處理,也就可想而知了。
縫合其實還好,關鍵是,打結的時候,力道必須拿捏得恰到好處,過重了可能會直接勒斷軟骨,那就得再取一段材料重來,為病人平添不必要的痛苦,過輕的話縫合過松當然也不行,外科醫生不是個空有知識就能做好的工作,它真的對身體素質有一定的要求,就像是在針尖上跳舞,師霽現在的動作真的就像是一場舞蹈,縫合線在他指間穿梭來去,最後,繞過兩個玄妙的圓,他做了個向下收針的動作,胡悅這才看到,兩道漂亮的縫線出現在軟骨中間,結締組織上出現了一個漂亮的結,不松不緊,准准地卡在了組織上方,絕沒有對軟骨造成額外的壓力。
血肉模糊的手術現場,沒什麼東西能讓一般人感受到美感,但在醫生眼裏,這絕對是一道極漂亮的縫合線,胡悅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上面,師霽輕哼一聲,“什麼時候,你能把軟骨縫成這個樣子,我就讓你做外層縫合。”
……喂,這難度一樣嗎?
擺明了就是刁難吧?
怎麼測試,難道是讓她在這樣的手術里上手直接縫嗎?
胡悅猛地抬起頭瞪着師霽,眼神中寫滿千言萬語——重點中的重點,如果她真的做得到的話,他會守諾地允許她在手術中上手嗎?
想上進,是所有職場新人的焦急,尤其師霽還是一個感覺上會翻臉不認人的上司,但上司們往往都不會很快回應他們的渴望,師霽尤其就是一個能沉得住氣的上司,他不慌不忙地繼續縫合,彷彿對胡悅的眼神一無所覺,胡悅又開始在心裏剁肉餅了,但——她現在也只能忍着。
越着急,師霽玩得就越開心,她知道他現在是要吊著她,也就耐下性子,偏不追問,而是專心觀摩手術的下個步驟,下定決心不再開口。
——只是,這決定有些難,因為看着看着,她就發現問題了。
胡悅掙扎了許久,因為這問題如果含混過去,好像更符合她的心意,但職業道德又讓她不得不指出。
“——那個,師老師,”她說,“您這個膨體,好像雕刻得有點問題,這麼墊的話,南小姐的鼻樑,不夠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