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冷冰冰的走廊,寬敞靜謐,雪白的牆壁,光潔的地磚,空氣里還瀰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
安博爾頹廢的坐在長椅上,他的衣服又臟又邋遢,頭上的傷口已經包紮,血漬自紗布里透出,但他卻好像絲毫感覺不到疼,神情恍惚,兩眼放空。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身着黑衣的男人突然出現。
安博爾渾身一震,像是突然多了鮮活氣,急切的望向男人。
“她怎麼樣?”
回應他的,是一道清冷的嗓音:“她沒事。”
安博爾瞬間鬆懈下來,閉上眼,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靜了很久,這才喃喃道:“沒事就好,沒事就……”
男人輕輕地將他打斷:“別忘了你的承諾。”
安博爾一怔,低聲問:“我能不能再看看她?”
男人依舊是那個語氣:“不見比較好。”
安博爾明白他的意思,沒有堅持,也沒有掙扎,緩緩從椅子上站起身。他的背駝着,頭也垂着,不過才中年就已呈現老態,站在男人身邊,着實矮了大半個頭。
安博爾回過頭,又朝空蕩蕩的走廊望了一眼,最終輕嘆一聲:“我跟你走。”
……
安小意渾身一震,倏地睜開眼,額上滲出一層薄汗,她的手不經意一碰,剛好將矮桌上的杯子碰倒,水花灑出來,流了一地。
坐在電腦桌后的喬震,也被這動靜嚇了一跳:“又做噩夢了?”
安小意茫然的四處一看,這才發現自己在喬震的診所,遂坐起身,一邊揉着太陽穴一邊看向牆上的掛鐘。
距她告訴喬震她出現“幻覺”一事,才過了十幾分鐘。
這幻覺越來越真實了,真實的她連醫院樓道的藥水味都聞見了,甚至覺得醫院裏走廊上和出現在車禍現場的男人,是同一人。
喬震已經離開辦公桌,走到安小意身邊:“這回夢到什麼?”
安小意非常冷靜地看了喬震一眼,以她的對喬震的了解,一旦說出夢境恐怕會立刻被定性為“離瘋不遠”,加重藥量事小,送到大醫院的精神科會診事大。
所以安小意開口時,聲音里略微摻雜了點歉意:“老樣子。對不起喬叔叔,嚇着你了。”
因為這八年安小意在喬震面前是一貫的溫順有禮,時間一長,喬震便真覺得安小意是個表裏如一的好姑娘,自然不疑有他,又囑咐了安小意兩句,就放人了。
……
等安小意回到Demon,已是上午十點半。
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一室的寧靜美好,美好的連平日本該在這裏忙活的大堂員工們都不見一個,倒是多了一個怪人。
那怪人雖然神色緊繃,健步如飛,像是一陣風一樣刮過慢悠悠的安小意身邊,但她仍是在不經意抬眼間,捕捉到他臉上的氣急敗壞,那行走如閃電也瞬間多了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安小意沒回頭,也沒多想,剛經過一張西餐桌,順手摘下跨在肩上的布包,正準備打個哈欠,那怪人竟又突然回來了,目標明確地立在她面前。
安小意左右看了看,四周空曠,肯定不是她擋路了,應該是要擋她的路。
再看來人,竟覺得有點惹人嫌的眼熟,尤其是那副裝逼的無邊眼鏡——鏡片后那雙狹長的眼睛正牢牢定在她身上。
說來也怪,安小意這八年來很少和人置氣,對誰都是清清淡淡,同事們拿她打趣也能得到一種潤物細無聲的寬容,卻偏偏養出一塊逆鱗,就是一旦有人這樣打量她,那真是春風三月也能降寒霜。
安小意先一步挪開目光,腳下拐了個彎,就自動繞過惹人嫌的“障礙物”。
沒想到那怪人仗着腿長,向後一邁,又將前路擋住。
“安小意?”
好狗不擋道。
安小意一挑眉,垂下眼皮,就是不看他。
怪人自我介紹道:“我是陸爵,你應該聽過這個名字。”
哦,著名美食家陸事兒逼,安小意的確久仰大名,尤其是這種全天下都該認識老子的臉皮厚度,也耳聞已久。
她微微一笑,目中無人的輕輕頷首:“陸先生,久仰。”
話落,又繞過陸爵。
陸爵的眼力見大概和他自認為全天下的餐廳都應該歡迎他賜教的心態一樣,都是歪着長的,轉瞬就跟上安小意,邊走邊說:“我今天是來評分的,環境分我已經打過了,美食這一項還是空着。”
安小意知道自己腿短,就算跑也跑不過,還暴露缺點,索性就慢慢地走:“哦,現在大廚房還在備菜,陸先生恐怕要等到中午。”
陸爵嘴裏說著“無所謂”,人卻已經和安小意走成並排,那走法十分侮辱人,她正着走,他倒着走,目光剛好透過鏡片落在安小意臉上。
她也只好用“目不斜視”侮辱回去。
直到陸爵說道:“Demon的正餐不過爾爾,倒是西點類,前不久我曾嘗過一次,竟出乎意料的美味。雖說他如今已經卸任,不過卻向我推薦了他女兒。”
安小意她腳下一頓,終於拿正眼看陸爵。
陸爵無聲的笑了:“那位西點師,名叫安博爾。”
這裏所有人都知道,安博爾自那年車禍后就人間蒸發,杳無音信,除了一年前寄給安小意的房產證明和門鑰匙,連個電話都沒打回來過。
安小意的眉頭瞬間打結:“請問陸先生,你剛才說‘前不久’,請問是多久?”
陸爵:“也就半年前。”
安小意一秒沒停:“在哪兒?”
陸爵不慌不亂,有理有據:“他不讓我說,還說,只要他的女兒的手藝青出於藍,他就會回來。於是我就問他,‘青出於藍’的判斷標準是什麼。他說,可以以我的評分為標準。”
安小意這回沒接茬兒,先是在心裏把這個陸事兒逼的祖上問候一遍,轉而開始分析其中的真實性。
她自小和西點打交道,和人接觸不多,不熟悉勾心鬥角那一套,但這些年來身邊的怪事一個接一個,難免也催熟出多疑的性子。就好比這兩年,總有一些陌生人突然擋住她的路,不問路也不推銷,就只是拿探照燈一樣的目光盯着她瞧,彷彿她是傳送帶上接受安檢的違禁品。
再說安博爾,這些年連媒體和私家偵探都找不到他,陸爵竟然剛好碰到,還吃了一塊他做的蛋糕?
安小意本能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可理智又告訴她,這話興許有部分真實,只因那口吻,那語氣,的確像是安博爾會說的話。
於是再開口時,安小意的口吻多了幾分鄭重:“陸先生如果願意,可以安排個時間,我請你嘗嘗我的手藝。”
陸爵的臉皮也是厚出了風格:“擇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吧。”
安小意對這種蹬鼻子上臉的客人早就麻木無感,飛快地在腦中過了一遍能拿出手的最好最新鮮的材料。
“正巧,昨天廚房剛進了一批白松露。”
沒想到陸爵卻難得親民了一回:“我今天想吃提拉米蘇。”
話音剛落,又道:“但我不喜歡常規的——要是能在裏面加點香芋,就好了。”
整件事的發展還真是詭異。
安小意心裏的小懷疑又破土而出了,也不知道是陸爵眼神好,能透過她挎包口的縫隙看到什麼,還是嗅覺已經超越了皇家獵犬,聞到了什麼,她皺着眉猶豫了一下,就在陸爵緊迫盯人的目光中,從挎包里拿出一個透明的保鮮盒。
盒子裏剛好裝了一塊她前天做的提拉米蘇,更巧的是,那天她突發奇想在裏面加了一點點香芋夾心。
陸爵看似刁難的題目,居然一點就中,他見到奇葩的香芋提拉米蘇也不詫異,只牢牢盯着盤中餐。
安小意將蓋子打開,陸爵已拉開椅子坐下,一手拾起甜點勺,見安小意要換盤,又擺了擺手道:“不必麻煩了。”
那急切的模樣,就像是她耽誤了他的人生大事。
只是,那勺子連提拉米蘇的邊都沒沾着,下一秒就被人整盒端起。
安小意和陸爵猝不及防,一起愣住,又一起抬頭,桌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身影——姿態閑適,一手撐桌,一手托着保鮮盒的底,站姿隨意,一縷發梢微微垂落,剛好蓋過眼尾,明明眼中帶笑,斜飛入鬢的長眉卻平添了兩分冷峻。
不是葉尋又是誰?
……
不知是不是錯覺,安小意總覺得這蛋糕陸爵是吃不成了。
果然,她剛問了聲好,就聽葉尋慢條斯理道:“我記得Demon有條規定,外帶食物一律不能上桌。”
的確是有這規定,如果顧客在用餐過程中出現食品安全事件,即使不是餐館提供的食物,也要承擔部分責任。
安小意認錯非常及時:“Boss,我錯了。”
陸爵起身擋槍:“沒事,不管出什麼事,我都不追究。”
安小意立刻狐疑的掃了陸爵一眼。
葉尋卻存心杠上:“不好意思,餐廳有餐廳的規矩,作為老闆,我要善待貴賓,更要防患於未然,以免某些美食家抓着此事給Demon打低分。”
一時間,氣氛跌入谷底。
葉尋似笑非笑,頗有“原則”的緊守崗位,陸爵臉皮緊繃,明顯又要出離憤怒。
這兩個人,一個靠四處蹭美食為業,一個佔着Demon西餐廳老闆的席位,各自心懷鬼胎,偏偏又知道對方的底牌——他們這一脈外星人早就無需進食維持生命,數代以前就已經味覺退化,現在連喝加了三包糖的熱可可都只能嘗到一絲若有似無的甜味,連上等的米其林餐廳的西點都不能救他們,唯有安家特有的嫡傳手藝。
被蒙在鼓裏的香餑餑安小意,自然看不懂這裏面的古怪,只見他們一個理直氣壯,一個堂而皇之,似乎都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像是已經積累了八輩子的仇。
但無論如何,蛋糕是她拿出來的,她有責任抹平。
安小意:“陸先生,你看這樣行嗎?下回你來Demon,提前定下菜單,我保證一定讓你吃到新鮮出爐的蛋糕。這塊,畢竟是隔夜的。”
葉訓:“Demon最新的考核評分上個月才公佈,短時間內又來一次,對上一位評論家實在不禮貌。”
安小意:“……”
陸爵:“不知安小姐可否私下撥空,我可以以你的時間為準。”
“叩”的一聲,葉尋當著陸爵的面將蓋子扣好,青天白日撒起慌眼睛都不眨:“近日Demon訂單倍增,我想她未來三個月都沒有空。”
安小意:“……”
最近不是沒有大批訂單嗎?
陸爵:“Demon的待客之道還真是獨樹一幟,我今天算開眼了。”
葉尋:“哪裏,陸先生剛才點的DoubleEspresso還熱着,要不要打包帶走?”
話落,安小意就聽到身後有人倒吸一口氣,回頭一看,剛好對上不知如何自處的行政小妹,她是跟着葉尋一起來的,只是見三人“討論”熱烈,外人難以介入,便只好做個安靜的背景板。
沒想到葉尋也看過來,眉梢一挑:“咖啡呢?”
行政小妹徹底凌亂了——不是您讓我丟掉了嗎!
見行政小妹莫名慌張,安小意也不落忍,更沒興趣留在這裏當炮灰,嘆了口氣,抬手便將葉尋手中的保鮮盒接過來。
葉尋一頓,見安小意一臉無辜的看向陸爵:“看來今天不是個好日子。陸先生,咱們改日再約。”
她轉而又垂下眼,面向葉尋,可謂低眉順目:“Boss,既然訂單倍增,那我就先去忙了。至於這塊蛋糕,我會當做自己的午飯,保證誰都不給。”
兩句話就把蛋糕誰屬定下了,安小意也懶得墨跡,當著兩人的面將保險盒塞回包里,轉身時還順便拉走了風中搖擺的行政小妹。
等兩人走遠了,陸爵才幽幽的開口:“這脾氣,和安博爾真是一模一樣。”
下一秒,又語氣一轉:“不過,前輩連塊蛋糕都捨不得……這才幾天,就護起犢子了?”
“地球人考察基地”自有一套規定,一個考察員最少要對應一個人類,其它考察員不得幫助,更不得越界干預。
嚴格來說,陸爵今日不過是討一塊隔夜的蛋糕解解饞,算不上犯規。
可護食成功的葉尋,聽到這話卻只是理了理袖口,眼皮子都不抬,轉身就走。
陸爵不服氣,揚聲挑釁:“我剛才試過了,讀心術對安小意果然不起作用,單憑這一點她就具備研究價值。前輩如果力不從心就說一聲,我隨時可以接手。”
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