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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點,Demon的后廚和大堂員工都忙活起來。通常這個時間只有行政小妹最悠閑,今天也一反常態,臉蛋紅撲撲,給新Boss送了份文件,出來時心花怒放,腳跟都是一顛一顛的。
西點小廚房裏,案台上攤着麵粉,助手陌陌剛將蛋清打發,安小意卻靠在台邊愣神,腦海中努力回憶這一早上的“匪夷所思”。
不過幾分鐘,安小意就決定扛起科學以人為本的大旗,轉而接受自己長期失眠導致腦細胞大規模死亡,已經開始出現幻覺的設定。
看來,也該複診了。
這時,門口出現兩道聲音。
“李哥,我是真沒辦法了,不然也不會向你開口,家裏事出的太急,我……”
“我都明白,可現在距離發工資還有十來天,這會兒大家手頭都緊。”
安小意走到門口,正好趕上直播。
被稱作“李哥”的是大廚房負責前菜的副手李森,一口一個“李哥”的是打雜小弟王川,一個老成持重,一個磨磨唧唧,食物鏈誰上誰下一眼分明。
沒兩句,李森就走人了,留下王川在原地干著急,不多會兒還貓頭吸起鼻子了。
安小意咳了一聲,打斷王川:“李森拉家帶口,家裏好幾張嘴等着喂,哪有閑錢借人?”
王川八成是被嚇大的,渾身一顫,跳開一步:“姐……你都聽見了。”
安小意:“家裏出事了?”
王川不經問,一問就掉金豆,把豌豆芽一樣瘦弱的身板抖成了篩糠,大氣喘不勻,卻極力繃著麵皮,抹了把臉往褲子上蹭,說話跟蹦豆似的,明明就是“家裏老人生病了,急需手術費”簡單一句話,愣是磕磕絆絆講了兩分鐘——其實只有前十秒是重點,後面直接化身祥林嫂。
安小意耐着性子聽他重複了七、八遍,助手陌陌終於從門后冒出一個頭,小心翼翼的報告,料都備齊了,就等師傅上手了,安小意這才脫身。
一轉眼,到了下午兩點多,Demon送走午餐的最後一波客人,員工們有說有笑的吃員工餐,王川卻不像往日那樣一連要兩份,只扒拉兩口就收拾碗筷出門了。
他也是病急亂投醫,或許還有點鬼迷心竅,頂着太陽直奔Demon附近不遠的商店街——那裏剛好有一家投注站。
王川不知道這裏的門道,就買了最不需要費腦子且立刻就知道中不中的刮刮樂,花了一百多塊,蹲在門口的台階上一張張刮。
俗話說得好,財不入急門,加上王川點背,一小疊刮完了連兩塊錢都沒中,他蹲在原地不動,只盯着地上一堆廢紙,甚至開始胡思亂想,該怎麼編排說辭才能捧着它們走回投注站把那一百多塊換回來。
安小意經過時,原本只是想買瓶果汁,不想卻恰好看到失魂落魄的王川和地上那堆廢紙,不用問也知道怎麼回事。
等安小意買完果汁回來,王川仍是那個心死如灰的姿勢,加上頭頂的太陽努力散播光和熱,他蹲了一會兒就有點頭暈眼黑,結果猝不及防被一瓶冰嗖嗖的礦泉水貼上額頭,倏地激活了。
王川抬頭一看,是安小意。
她耷眼一掃,用腳尖踢了踢刮刮樂:“買希望?”
彷彿戳中王川的痛楚,他把頭一埋,一聲嗚咽又要開嗓哭窮,這才注意到方才接過的礦泉水是十四塊一瓶的奢侈貨,別說買,生怕看一眼都要錢。
王川:“姐,這瓶我能拿去退了嗎?”
安小意剛打開果汁喝了一口,聞言一愣,不經意垂眼,這才注意到王川的便服,面料上起了一層小球,邊角開線,褲腿裂開,上面橫着油漬污漬,合著汗水和油煙,味道讓人一言難盡。
安小意半晌沒說話,盯着投注站看了片刻:“兜里還有錢么?二十塊。”
王川下意識站起身去摸兜,前後翻遍,果然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二十塊。
安小意隨手抽走,朝他擺擺手:“反正都被打擊成這樣了,也不在乎多來一次吧?待會兒進去我來買,你別吱聲,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
其實就是二十塊的事,砸進無底洞連個響兒都出不來,可王川剛受過一輪打擊,這會兒瞅着那最後二十塊,竟有點難分難捨。
“姐,我已經不信了,窮都是命,我認!”
安小意:“我從小手氣就好,萬一我一買就中了呢?”
這話聽着就像是糊弄傻子不要錢,安小意手氣再好能中幾個錢,五塊,十塊?王川缺的是一萬二,不是一塊二,中彩票的概率就像傍富婆,他剛才試過,花錢買打擊,手欠手賤活該被騙。總之那些中百萬、千萬、上億的,肯定都是傳說,都不是人。
安小意也沒有徵求王川的意思,話音一落就往投注站里走。
王川在原地定了幾秒,連忙追進去。
安小意走到櫃枱前,將錢遞給工作人員,買的卻不是刮刮樂,是另外一種定時開獎的彩票。
“機選。”
王川想把錢拿回來,臨門一腳卻慫了,貓在安小意身後裝孫子。
安小意這時回頭:“總之,沒中算我的,我把錢給你,中了是你的,也不用給分我。今晚開獎,記得查。”
王川一聲不吭的接過彩票,默默腹誹她的大言不慚,滿臉都是小情緒,跟着安小意一路走出投注站,彷彿陰魂不散的催命鬼。
安小意踩下台階,腳下一頓,不知怎的又掃了一眼地上那堆“廢紙”,目光一定,從中彎腰撿起一張王川漏刮的,秀氣的指甲在上頭颳了幾下,竟露出兩個阿拉伯數字,剛好“20”。
“喏,兩清了。”
安小意將刮刮樂遞給王川,也不追要那幾張彩票,轉身就往Demon走。
王川原本已心灰意冷,沒想到竟來了這麼一個小插曲,心思又活了,從完全不信變成了半信半疑,連忙抬腳跟上安小意,恨不得一路當影子、跟班、小碎催。
可王川有個蔫不出溜的性子,嘀嘀咕咕了一路,直到拐進林蔭道,才鼓起勇氣追上安小意:“姐,你剛才說你手氣自小就好……到底有多好?”
他知道自己的問得突兀,而且這話聽着很傻。
安小意停下腳:“這可說不好,就怕吹得太厲害了給你畫大餅,萬一沒中呢,你該怨我了。”
安小意不說還好,一說王川更惦記了,就盼着她能給他吃一劑定心丸:“姐,我不怨你,哪怕你是逗我玩的,我也不往心裏去。”
逗他玩?
安小意反被王川刁鑽的想像力逗樂了,她的生活得多蒼白無趣,才會選這麼一個大熱天隨地撿樂子啊?不過就是出來買瓶果汁的功夫,剛好看到他快暈了,她剛好閑的沒事,剛好了解那種鑽進絕路出不來的心情,剛好問他有沒有二十塊,而他也剛好沒花光——一切都是剛剛好。
安小意這一樂,眼裏彷彿有光點閃爍,生動活潑。
王川看愣了,一時間也說不出哪裏怪,只覺得眼前的安小意讓人眼生,彷彿那個遲到如家常,面對眾人調侃油鹽不進的不是她。
王川可是Demon的全勤獎大使,每次拿到手都有一種高人一等的自豪,恨不得遊街巡禮,轉眼看見安小意又穩坐扣除遲到獎金的第一名,滿心不忿,認為她就是“炫富”。
可這一刻,安小意笑着立在被風撩動的樹影下,卻像是一幅歷經歲月靜好的人像畫,讓人莫名踏實了。
安小意又看了王川一眼,也不知是看他火急火燎的不落忍,還是別的原因,這時低聲道:“我買彩票,十次有七、八次都能中,有時多,有時少,不一定。”
王川又是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安小意:“當然,你也可以當我胡說,就當我是閑的沒事逗你玩,反正二十塊我已經還你了。”
王川越聽越懵,理智告訴他這是鬼扯,可轉念一想又不對,安小意鬼扯個什麼勁兒呢,他都熊成這樣了,她還拿他逗着玩,真的好玩嗎?
安小意見王川臉色不定,知道他想什麼,也懶得糾纏:“開獎好像是晚上九點多,記得查。”
結果,王川這晚差點忘了查開獎結果。
……
晚上的Demon人來人往,整個后廚像是戰場,王川一干起活就把彩票的事拋在腦後,等有時間去洗手間了,從兜里摸廁紙時才帶出那幾張彩票。
十分鐘后,王川衝出洗手間,直奔西點小廚房。
助手陌陌已經下班了,安小意也摘掉口罩,坐在角落裏畫草稿圖,剛下兩筆,就被門口毛躁的腳步聲打斷。
安小意抬頭,見是王川。
“好消息?”
王川神情有些恍惚,不知該說什麼,只好點頭,直到現在他仍覺得身處夢境,這件事的神走向早已超脫他的智商,來的路上還在想,難道她是開獎處的關係戶,難道她是神婆半仙?
安小意撐着檯面,將杯子裏最後一口咖啡喝進嘴裏。
“夠么?”
“夠!”這一回,王川不假思索。
“那就好,明天一早就趕緊把獎兌了寄回老家,別耽誤了,以免節外生枝。”
“好,好,我明早就去。”
接着,他就想到安小意白天的那句話——“我買彩票,十次有七、八次都能中。”
現在他全信了。
誰知安小意這時抬起眼,一本正經的投案自首:“其實白天的事我得跟你道歉,我說十次中七、八次的話全是瞎掰扯淡。結果,沒想到你還真中了,也算是歪打正着吧?唉,你不會怪我耍你吧?”
安小意的說辭虛虛實實,彎彎繞繞,王川聽得一愣一愣的:“姐,你放心吧,我不怪你。”
直到他走出小廚房才點醒一根筋兒——莫非安小意是怕他把這事抖落出去,才突然改口的?
話說回來,這事別說是王川,就連安小意自己最初發現她有這麼個“狗屎運”時,也覺得清奇,屢試不爽之後恨不得把自己供起來,結果轉眼就發現一個“副作用”,就是她中獎的錢沒有一次能留下超過一天,總會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出現,讓那些錢有個剛好一分不差的去處。
總之一句話,橫財存不住。
只是這次幫了王川,安小意也有點後悔,萬一他不守信用四處散播,她還得給自己善後,到時候只能把“逗他玩”的話多說幾遍,估計也不會有人信他。
……
這天晚上,安小意難得凌晨就眯着了,一覺睡到早上八點,被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提示音吵醒。
安小意翻開一看,Demon的員工群里討論得熱火朝天,話題全都圍繞着新Boss葉尋,女員工們一個個像是打了雞血上了發條,連行政小妹給他送了份文件得了一句“謝謝”都要YY半天,恨不得立刻申請調崗,給Boss當貼身保鏢。
不知何時話題一轉,有人突然提到昨天葉尋襯衫上的咖啡漬,一下子激活了雷達發射器喬麥。
一秒沒耽擱,喬麥在微信上單敲安小意:“老實交代,昨天你說那個開百萬的車拉私活,又被你潑了咖啡的男人,是不是葉Boss?”
安小意也懶得隱瞞:“嗯,你說他是不是有病?”
喬麥果斷接住“有病”的話題:“人家那是體驗人生疾苦,和人民群眾打成一片。你呢才是真有病——整宿失眠,連記性都出現混亂,是不是該去找我爸複診了?Ps,你個走狗屎運的,居然叫到Boss的車!”
喬麥的爸爸喬震是城中著名心理醫生,擅長催眠療法,一號難求,治好的患者不計其數,安小意的“失眠症”也算是他手裏頭號頑固分子,看了八年不見起色,喬震常說,只要治好安小意,他就可以光榮退休了。
可兩人才說到這,群里就炸開了鍋。
“喂,聽說了嗎?王川出事了!”
葉尋一本正經道:“還有,下回去檢查供貨原料我和你一起去。保險起見,最好你先在家裏試做幾個樣品,但這樣一來,你家冰箱我也要檢查。”
饒是安小意這八年來遇到的怪事層出不窮,早就練就了非人類的麻木不仁、處變不驚,可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一個能讓整個世界都歇菜的傢伙,正慢條斯理的和她討論她家的冰箱,除非她瘋了,才會接這個話茬兒。
事實上,這不是葉尋第一次向人類解釋這種情況,安小意的所有反應也都在意料之中,他知道接下來將有很多問題要回答,更知道她的第一句一定是“我是不是在做夢”這樣無聊、無趣,毫無新意的提問。
沒想到,安小意找回聲音后,第一句卻是:“你不是人。”
這話放在平時,是罵人,放在現在,葉尋竟難以反駁。
安小意一頓:“這也不是夢。”
更不是幻覺。
葉尋面無表情的回答:“不是夢。”
安小意倏地抬頭,持續震驚:“魔術師?”
葉尋搖頭。
安小意更震驚了:“魔法師?”
葉尋又搖頭。
安小意張了張嘴,又把剛才“罵人”的話拾起來:“但你肯定不是人。”
葉尋:“……”
靜了兩秒,安小意轉動僵硬的脖子,左右看了看,又轉回來對上葉尋,上下看了看,拚命調動已經被嚇成烏龜王八蛋的腦細胞和她現有的知識儲備,努力分析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來路。
他有腳,有體溫,沒有長舌,沒有多手多腳,沒有吞雲吐霧、騰雲駕霧,現在又是白天,所以他不是鬼,不是神,更不是上古神仙的坐騎,不可能出自《山海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