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龍泉風雲

第十一章 龍泉風雲

?峨眉,金佛大道。

一群苦哈哈正幫着駑馬推車上裝的大石。嗯,光滑的大石,據說是從峨眉山開鑿出來的。當然,此時的巴蜀之地,也只有西川三十二寨的匪賊才敢在寧靜師太的地頭拔虎鬚。奇怪的是,這位脾氣爆辣的峨眉掌門竟然出奇沉默,沉默到眼前的人間慘劇也不聞不問。

誰也無法揣測她的心思,這位天下五絕之一的傳說人物。

更沒辦法想像西川三十二寨的總瓢把子武功有多高,敢公然對抗享名數百年的峨眉派,享名數十載的寧靜師太。

苦哈哈當然是苦着臉,背後當然是火辣辣的牛皮鞭子。這時,皮鞭又響起來,一個年老體弱的苦哈哈跌倒地上,皮鞭幾乎不分先後砸在他的頭上。血,從污垢的身體上流出,辛辣的痛。沒有呻吟,顫巍巍爬起來繼續推車。因為,他知道不爬起來,可能永遠也不用爬起來了。舔舔乾裂的嘴唇,咬咬牙擠進苦哈哈隊伍里。鞭子意猶未盡,在他們頭頂連響了幾聲才算停下來。

走了多久,不知道。只知道目的地是西川三十二寨的總寨。

遠遠的,走來兩個人。一個戴着虎皮帽,腰間掛着鬼頭刀,纏着綠綢帶的鬼頭刀。一眼就看得出來,那是西川三十二寨的大爺來了。旁邊的一個,瘦弱疲憊,皮膚起皺好像活了很多年的老頭。不錯,劉雪峰。

這位雪花山莊尊貴的劉雪峰,是以另一個身份閃亮登場。俘虜,略帶侮辱性的詞眼,被虎皮帽漢子強加在身上。不久,他將以更悲劇的身份粉墨登場。苦哈哈,古往今來苦難的集大成,幾乎囊括所有艱辛的代名詞。比空氣的存在更加透明,人間最下賤的螻蟻,吃的是狠毒皮鞭,穿的是襤褸衣衫,喝的是冷冽秋風,走的是崎嶇山道。活着,是殘暴主人的工具;死後,是兇狠野獸的佳肴。生或者死,都沒有幸福可言。

虎皮帽漢子像個地痞一樣走到張爺的面前,點頭哈腰說了幾句話,指指立在一旁的劉雪峰。張爺是隊伍的頭兒,肥頭大耳,一臉的橫肉說不出的獰惡。肉乎乎,白嫩嫩的短手握着一條紫色牛皮鞭,鞭梢纏着金絲線。

鞭子輕輕敲着左手掌,張爺像識別牲口一般上下打量劉雪峰,“我說小賴子,沒毛病吧,拿病怏怏的瘦鬼來搪塞老子,活膩味了么?”

小賴子收起賊笑,哈腰說,“張爺,忍忍吧,十里八村的人都集中在這個隊伍里了,能碰上這麼個瘦鬼都算運氣不錯了,您老人家也曉得總爺催得緊,都不容易。”

張爺不悅說,“少貧嘴,盡拿次貨來邀功請賞,說說看幾次了。上次擒來的病鬼不到三天就嗝屁了,浪費老子糧食。老子不曉得總爺催得緊,要你混小子提醒。”

小賴子狠狠瞪了劉雪峰一眼,意思是你小子不長結實點,讓老子無緣無故挨一頓罵,轉頭舔着臉,“哎呀,您老放心,這小子說不定是轉出來的,試試就知道了,總不至於要我帶回去吧?”

張爺掀起鼻頭,“得得,遇到你小子就只剩下吃虧了,下不為例,要不是時間緊迫,說一千道一萬老子也不能吃這種啞巴虧。嗯,小張,賞點跑路費吧。”

他背後的一個瘦高條年輕小夥子悶悶不樂掏出幾十吊錢,塞到小賴子手裏,“你小子,老爺您也太心善了。”

張爺乜斜小張,“就你話多,你怎麼不去找人?”

小張氣呼呼的扭過頭去,又忍不住瞪了一眼劉雪峰,意思也是你小子也不長結實點,讓老爺浪費幾十吊錢。

小賴子拿到錢自然是滿心歡喜。他才不管俘虜的質量如何呢。晃着綠絲綢鬼頭刀大搖大擺的向雙清鎮走。經過劉雪峰身時,一張醜臉立馬木起來,一本正經的把錢揣進懷裏。買俘虜得來的錢又可以到鎮上去逍遙快活一番了。宜春樓的小紅應該等急了。這些日子嘴裏都淡出鳥來了,沒抓到幾個人。

一溜煙,虎皮帽消失在紅塵大道上。走得真他娘快。

劉雪峰做夢也想不到,他就值幾十吊錢。

真的是虎落平陽被犬欺。恐怕連頭上的跳蚤也能咬他一口吧,如果有頭髮。看了眼腳步沉重的苦哈哈,渾身直打顫。只怕以後也要和他們為伍,沉淪煉獄。

思緒還沒收回來,身上就火辣辣的挨了好幾鞭子。錐心疼痛,幾欲昏厥。咬着眼,瞪着張爺拿着的帶血的金鞭子。

“怎麼,還想吃幾下?”張爺暴怒。

誰敢對他如此無禮?

小張如同張爺的保護神,掄起拳頭就往上沖。

張爺連忙拉住,“怎麼,想讓老子的幾十吊錢白費么?瞧他那樣子,別一拳打死了,晦氣。”

小張朝着劉雪峰獰惡的狂笑,“小子,還不快滾,以後的日子有你瞧的。”

劉雪峰也不是笨蛋。俗話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垂下眼帘擠進苦哈哈的行列里。辛辣的汗味立馬蛇一般鑽進鼻子裏。腸胃翻滾差點吐出來。身子趔趄,背上又結結實實挨了一下。要不是扶着車上大石,就該躺在地上了。

劉雪峰有了兩次挨鞭子的經驗,拚命的扶住大石,裝作很賣力的樣子。鞭子也就不再來光顧了,可是飢餓倒是不親自來。本來想着千萬不要摔倒,可是腿腳就是不爭氣,一下子滾到路邊。皮鞭別提多準時,稀里嘩啦的往身上招呼。剛開始,監工還有點估計。小張跑來說這樣的病勞什子死了更好。頓時,皮鞭潑風般打下來。

剛開始,劉雪峰還能感覺到疼痛,透骨的疼痛。後來,疼痛淡了,越來越弱,幾乎消失。眼前出現斑斕的畫面,好像是阿雪蓮藕似的手臂伸過來拉着他飛上雲端,多美妙的地方呀。突然,阿雪消失了。他也跌入冰冷的黑水裏,無休無止的黑暗。

猛然睜開眼睛,他發覺全身濕透,火辣辣的痛苦又重返回來,原來剛才不過做了個短暫的夢。美好的夢境,殘酷的現實。

瓢潑大雨說來就來。天空也黑沉得厲害,即使夜晚也沒那麼黑。雨太大,鞭聲和呼喝聲聽起來很遠。

劉雪峰也算因禍得福。斑斑鞭痕滲出綠色的血液,同時乾癟起皺的皮膚像貪婪的巨蛇猛吸渾濁的雨水。毒性減輕,也沒剛才痛苦,也沒剛才飢餓。竟然奇迹般站起來。

這場雨來得奇異,去的也匆忙。片刻功夫,黑沉的烏雲散盡,火辣辣的秋陽又露出頭來。周圍狼藉一片,除了張爺躲進自備的帳篷里身上沒有打濕,其餘的人都成了名副其實的落湯雞。張爺的貼身跟班小張也不例外。此時,他正在帳篷門口整理濕漉漉的頭髮。

張爺看着帳篷門口的一灘積水皺眉,“小張,你小子想讓老子淌水走么?”

小張立馬停止手上的活計,找來小盆子舀擋着張爺的積水。伺候張爺的事,他從來不假手於人。

“這雨來得邪氣,”張爺說。

“嗯,是的,老爺,”小張賣力舀着積水。

時值金秋,不該下如此聲勢浩大的暴雨,可是下了。難道是人間有冤情?

劉雪峰面無表情的站在水溝里。苦哈哈們也都站起來,看到監工們晃着牛皮鞭走來,趕緊去推馬車。剛下過雨,道路濕滑,駑馬可沒人的自覺性,半步都不願意邁出去。所以,監工的牛皮鞭招呼的不是苦哈哈,而是不是很老實的老馬。

駑馬受痛,悲嘶一聲,蹄子揚起,拚命往前沖,可是路太滑,大石又太重,只往前走了一寸半寸。

打馬不起作用,監工的鞭子又回落到苦哈哈身上。這下作用就大了,車子向前挪了好幾寸。

就這麼艱難的往前走,所有人都很沮喪。

駑馬精疲力竭,醬紫色的唇邊噴出乳白色的泡沫,看樣子是不行了。載滿大石的大車固執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動的,哪怕細微的拉拽也會引起它強烈的不滿並報復性的向後倒退。駑馬皮肉綻裂神情沮喪。深紅色的血液順着雨水往下流玷污了苦難崎嶇的金佛大道。這條沾滿佛性的道路對人世間的悲苦視若無睹,眼睜睜望着苦哈哈們煎熬掙扎。張爺性子急吩咐監工加快速度。聽話的奴才揚起皮鞭用力的打在無言的畜生瘦弱的屁股上為黑色的皮肉增添不少鮮艷的色彩。監工多麼好心為它晦澀的生命注入絢爛的色彩。

無論監工們多麼努力,場面還是失控了。遇上這樣的鬼天氣實在沒辦法繼續前行。叫喊咒罵聲此起彼伏。張爺不是善茬,一揮手苦役隊伍兩側立馬湧出幾十條手持鬼頭刀的漢子。見人就砍。脫離退伍的倒霉蛋可吃了不少苦頭,剛獲得自由,鋒利的劍刃就架在脖子上,只覺一陣冰冷,一切都結束,不再有悲苦。張爺的鐵血政策起了顯著效果。保持了的苦役隊伍的正確性和純潔性。對胡鬧生事和體弱多病的苦役們採用一刀切的策略。誰能說他錯了?血流如河,苦役們像一條浮遊於血河中的螞蟥不斷滲透出屈辱的血淚。衣着光鮮的武士刀劍相加驅趕行動遲緩赤手空拳的苦役們逆天而行。誰說泥濘路行不通?苦難的一頁揭示勞動人民的深重災難在統治者眼中只是偷奸耍滑的借口。從他們罵罵咧咧的叱罵中能分辨出其中苦味。賤骨頭。真的很賤,比狗賤,比豬賤,比世間萬物都賤。

血腥殺伐結束。

道路前方出現兩個穿青色衣服的官差,左搖右晃的來到張爺的避雨棚交頭接耳了幾句。小張迅速跑到隊伍前頭攔停隊伍,“上頭傳下話來,改道龍泉山。”

隊伍行至前方岔路口右拐直奔龍泉山。

龍泉山在峨眉山的南面,前面的路上沒積什麼水,越來越好走。車馬的速度也在加快。經過瓢潑大雨的洗禮,劉雪峰腳步輕盈起來,竟然能跟上隊伍。身旁的一個虯髯漢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人看上去和瘦骨嶙峋的苦哈哈截然不同,太陽穴高凸,手臂結實,步態沉穩,一看就知道是外門高手。而且,散發出一股王霸之氣,明顯不是池中之物,怎麼甘願在苦役隊伍中受苦呢?

虯髯漢子只顧低頭推車,彷彿世間一切的事情都與他無關。他關心的,只是先邁左腳還是右腳。好像沒邁出一步,都經過了慎重思考。

突然,牛皮鞭打在他背上,立馬有鮮血滲出。就這樣,他也沒抬起頭來,雙腳還是經過思考才邁出。

“娘的,賤貨,快點,”打他的監工是個黑漢子,正揚起帶血的皮鞭呵斥。

虯髯漢子仿若沒聽到,固執得像頭牛。黑漢子受到嚴重侮辱似的衝過去,抓住他背上帶血的衣服往後扯。黑漢子個頭小,在他背後好像小孩在調皮搗蛋。一抓沒得手,差點來個大馬趴。他終於停下來,挪開一步讓到路邊上,轉過頭來,懶洋洋的看着黑漢子。他又高又壯,幾乎高出黑漢子半個頭來。黑漢子好像感受到無形的壓力,往後退了兩步,一張黑臉憋得通紅。當然,他的臉紅與不紅都不好分辨。

黑漢子昂起頭,緊緊捏着鞭柄,大吼道,“老子叫你快點沒聽到?”

虯髯漢子搖頭。

“你是聾子?”黑漢子問。

虯髯漢子還是搖頭。

“你是啞巴?”黑漢子有點惱羞成怒了。

虯髯漢子依舊搖頭。

這下,黑漢子徹底被激怒,牛皮鞭狂舞着劈向虯髯漢子。

劉雪峰一直密切觀察失態發展,見黑漢子揚起手,連忙搶過去拉住鞭梢。這樣,牛皮鞭就無法揮出去,更別提打人。

不等黑漢子開口喝問,劉雪峰連忙賠笑說,“大爺行行好,他就是個傻子,不知疼,大爺大人有大量,饒了他這一回。”

黑漢子歪着頭,上下打量虯髯漢子,轉過頭來瞪着劉雪峰怒道,“早說,害老子瞎忙活一場。”

劉雪峰點頭哈腰,滿臉的諂媚之相。黑漢子好像找到台階下,沒再計較,惡狠狠瞪了虯髯漢子一眼,晃着鞭子去招呼其他苦哈哈去了。

“謝謝,”虯髯漢子說。

“你會說話?”劉雪峰詫異。

“當然會,只是不和畜生說話,”虯髯漢子還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

“黑漢子是畜生?”劉雪峰說。

虯髯漢子沒回答,也不必回答。他又擠進隊伍里,手扶着馬車,繼續保持緩慢的步調走路。劉雪峰搖搖頭,也跟了上去。

傍晚時分,隊伍終於停了下來。

不是因為張爺心善,而是一路顛簸,他餓了。這時,兩名青衣官差來向他道別。張爺朝小張點頭,小張悶聲不響的掏出兩錠銀子。

張爺說,“不成敬意,給兄弟們喝酒。”

青衣官差笑呵呵接過銀子說,“怎麼好意思呢?張爺真大方得很,以後有什麼差遣只管吩咐便是。”

張爺打個哈欠說,“沒什麼,以後還要仰仗弟兄們照應呢。要不留下來吃點東西再走?”

青衣官差迅速把銀子收好,“謝張爺美意,不敢叨擾。”

張爺目送兩人沿着大道走遠。他當然也沒想請兩人吃飯的意思。能同他一同吃飯的,在西川地界上還不是很多。

小張手腳麻利,很快在路旁的空地上支好帳篷,又從車上搬來一張小圓桌。酒菜迅速擺好。當然,像張爺的身份地位,即使在野外就餐也不能降低半點規格。有來自沿海的扇貝、鮑魚,江南的各色小吃,西域的葡萄美酒,天,一桌子菜匯聚天下名菜。這些菜都是早上預製好的,現在只需簡單加熱即可。也只有他這樣的吸血鬼才配享用這樣的美食。

夾了一筷子紅燜大蝦,喝了口葡萄酒,張爺淡淡問,“叫兄弟們也吃飯吧,都別餓着了。”

小張立在門口,應聲答應。他的動作向來很快,這次卻很慢。走了半天,才走到隊伍邊上,對着剛才發怒的黑漢子說,“嗯,李哥,張爺吩咐說可以吃飯了。”

隊伍立馬熱鬧起來。吃飯畢竟是件大事,尤其是對餓了大半天的苦役們來說。廚子很快送來飯食。監工們聚在一起有說有笑,喝着小酒,吃着肥肉。滿臉的春風得意。相比之下,苦役們的境況就沒那麼愜意。只見渾身油膩的伙夫推着雞公車沿路扔黑饅頭。如喪考妣的苦役眼巴巴等待的食物就是這些比石頭還硬的東西。要是餓起來,一坨屎也吃得下。苦哈哈們還是瘋搶起來。

劉雪峰看見都是黑饅頭不禁皺起眉頭,這樣的東西怎麼吃?

那邊,可就熱鬧得很。苦役們不顧伙夫的叱罵,蜂擁上去哄搶。黑饅頭灑了一地。他們又撲在地上亂搶。

這叫什麼世道,朱門狗肉臭,路有凍死骨。

與他們比較起來,遠處高高在上的統治階層是另一番景象。舉止優雅,細嚼慢咽。那才是在享受人生哩。

兩相比較,觸目驚心。

頓時,幾萬張嘴同時發出食物咀嚼的聲音,氣勢相當壯觀。高貴的人,卑賤的人,都不過一張嘴而已,一張吃飯說話的嘴。此時此刻,張爺和護衛隊及苦役還有差別嗎?上天有好生之德,同樣為人,何必分出三六九等。同樣為人,不該獲得相同的生存權利么?上天是公平的,賞賜眾生的不都是一張滿是噴唾沫星子的吃飯嘴么?

寒門也罷,豪門亦是。為了生存,演繹着相同的勾心鬥角。為了硬邦邦的黑饅頭展開生死搶奪,苦難卑賤的靈魂同樣自相殘殺何等觸目。

“沒搶上?”虯髯漢子望着一臉苦相的劉雪峰。

劉雪峰搖搖頭說,“算是吧。”

“說話一點都不爽快,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是怎麼回事?”虯髯漢子說。

“領教了,”劉雪峰說。

“哎呀,光顧着說話,來,我這裏分你一般,”虯髯漢子掰開黑饅頭,遞給劉雪峰多的一半。

劉雪峰看着沾上泥巴的黑饅頭,猶豫再三雙手接過,“謝謝。”

“一報還一報,不用謝,”虯髯漢子指的是剛才劉雪峰幫他解圍的事情。

劉雪峰望着黑饅頭苦笑,堂堂天下第一山莊的劉雪峰淪落到吃黑饅頭的地步,並且是別人施捨的黑饅頭。還沒湊到嘴邊,就聞到濃烈的霉臭味。胃部痙攣,差點嘔吐出來。抬頭看虯髯漢子,他正大口吃着呢。既然人家能吃,他為什麼不能吃?硬着頭皮往嘴裏塞,吃得太猛,硬饅頭又噎在喉嚨中間下不去。

他正不知所措,虯髯漢子指着地上一潭濁水,“可以喝”。這時候,顧不得那麼多,劉雪峰撲在地上大口喝起來。滿嘴的沙,別提有多難受。

虯髯漢子拍拍手上殘留的饅頭碎屑,瞪着帳篷恨聲道,“為富不仁,天理不容。”

聲音很低,李雪峰還是聽到了。憤怒中的虯髯漢子一臉英豪之氣,端的不可方物。世間要是多上幾個這樣的英雄人物,也不會那麼慘淡,那麼絕望。亂世歹人多如牛毛。難怪老天爺下一場如此酣暢冷冽的秋雨,是要洗清渾濁不堪的世道,還一個朗朗乾坤的世間么。從虯髯漢子黑白分明的眼裏可以瞧見黎明到來前的曙光。

他動容道,“壯士貴姓。”

虯髯漢子說,“英雄莫問出處,英雄莫問姓名,相逢何必曾相識。”

劉雪峰抱拳說,“領教。”

虯髯漢子說,“人命如草芥,朝不保夕,活一天算一天吧。”

劉雪峰承認虯髯漢子說的是事實,功力盡失又身陷苦役隊伍,活不活得到明天還兩說。

張爺發下話來,皮鞭響起,苦役隊伍立馬開拔。吃過黑饅頭,苦役們精神頭也好起來,一連走了七八里坦途沒歇上一步。天黑下來,巡邏隊燃起火把,隊伍儼然成了一條蠕動的火蛇。越往前走路越好。當然也不可能一帆風順到底。拐過一個大彎,就看到前方很沉沉的,赫然一個不小的陡峭山道。山道那邊就是本次終點龍泉山。隊伍不得不停下來,準備明晨一鼓作氣爬過山道去。苦役全部聚攏起來,押解衛隊輪流看守。帳篷搭起不少,沒有一頂是為苦役們準備的。張爺耀武揚威巡視一圈說了幾句話勉勵下屬就回帳篷休息了。

劉雪峰擠到虯髯漢子身旁坐下,等巡邏隊過去碰碰他粗壯的肩膀說,“唉,壯士……”

虯髯漢子一看是劉雪峰說,“呃,有事么?”

劉雪峰說,“壯士,打算就這麼一輩子被人用皮鞭子抽着走?”

虯髯漢子警惕道,“兄弟何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劉雪峰說,“壯士不必疑心,看壯士並非籠中之物,遲早飛黃騰達,嗯,有沒有其他想法?”

虯髯漢子臉色微變,警惕的環顧四周說,“你是何人?倒要好好說。”

旁邊已有三五個人圍過來。

劉雪峰連忙搖手說,“別誤會,一路人。好吧,老實告訴你,我是雪花山莊劉雪峰劉雪峰。不曉得壯士聽過沒有。”

虯髯漢子粗壯的身子微微動了一下說,“啊,真的?閣下是名滿天下的雪花山莊劉雪峰?”

劉雪峰正色道,“如假包換,”又把近些日子以來的遭遇訴說了一遍。聽得虯髯漢子和身旁幾個苦役義憤填膺,個個摩拳擦掌。

虯髯漢子抱拳說,“劉雪峰,在下劉虎。鐵騎營副將。身旁的幾位兄弟是龍虎營兄弟。我們都受讒言迫害不得不遠走他鄉。恰巧遇上這麼檔子事,一商量就潛進來伺機而動。”

劉雪峰說,“你們有多少人?就目前來看,押運衛隊有三千人,不是小數目。”

劉虎黯然道,“我手下十幾個人,龍虎營兄弟比較多,有五百人。”

劉雪峰說,“不急,聯絡好所有兄弟,隨時準備發難。”

一夜無話。

天光方亮,三萬苦役被皮鞭抽起來步履沉重往山樑走。山路不好走,跌落好幾輛馬車。張爺毫無憐憫之心催促前進。吃盡苦頭的苦役們總算爬上山樑。一眼望去,眼前真是雄壯。三面陡崖,一面環水。林密山高,崢嶸崔嵬。

劉雪峰倒吸口涼氣,若張爺據險而守,朝廷的軍隊再多也攻不下來呀。

下了山樑,走上一截窄道。臨河,張爺吩咐小張前去傳話,對面聞言放下弔橋。大隊人馬浩浩蕩蕩挺近龍泉山腹地。走了半個時辰,才爬上山腰寬敞空地安營紮寨。

龍泉山本來有三座小寨。現在,總爺派來一騎快馬來傳達命令,要求張爺在三個月內建造一座規模和總寨一般的城郭。這道命令就像催命的符咒,苦役們接下來的日子簡直生不如死,沒日沒夜的勞作,至死方休。

劉虎的確有將帥之才,很快聯絡上所有心中還燃燒着一把火的兄弟。並且很快打聽回來消息,龍泉山原有西川三十二寨的土匪千人,加上張爺的收下,就有四千人馬。五百赤手空拳的兄弟對四千全副武裝的敵人,懸殊實在太大。他看見眾人愁眉苦臉,哈哈一笑,爽朗說,“不能這麼比較,應該是四千比三萬,難道我們能忘記三萬的苦命人嗎?”眾人一樂,立馬來了精神頭。

劉虎把劉雪峰推到眾人面前,名門之後,自然是一呼百應。天下第一山莊誰沒聽過呢?

劉雪峰說,“兄弟們不用怕,四千敵人實際上力量很分散,並不是集中在一起的。我們則不同,擰成一股繩力量就非同小可。再想辦法發動苦役,使敵人應接不暇。萬事俱備還愁大事不成。三萬苦役的命運全掌握在眾兄弟手裏啦。”

龍虎營兄弟聽后低呼響應。

劉虎心驚,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兄弟,劉雪峰幾句混賬話就攛掇在他麾下。轉動腦筋拉着劉雪峰手臂說,“兄弟,你我意氣相投何不結義為異性兄弟。”

劉雪峰眼放金光說,“好,我也是此意。”

於是兩人撮土盟誓手指皇天,頭磕厚土結義為兄弟。

尚未破曉上,工地號角便響徹山谷。火把通明照耀群山。睡眼朦朧的苦役們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悶聲悶氣開始一天的苦難工作。清脆的鞭響驚醒了渾渾噩噩的奴役們,使他們打起十二分精神,爆出哼哼哈哈的吼叫。石頭撞擊響徹群山,激烈動蕩的勞作,激發了監工的熱情,皮鞭更是風聲虎虎。小張耷拉睡眼,代替張爺巡視一圈。總爺限定的工期緊迫哪敢有馬虎。到期交不上差,死都不知怎麼回事。這種情況下,累死所有苦役也在所不惜,只要按時完工。用他的話說,“那群蠢東西准偷懶了”。

不分晝夜的趕工,累死不少體弱多病的苦役。

劉虎已將任務分派下去,摸查衛隊的分佈情況,煽動苦役們造反。經過十幾天謹慎有效的動作,基本上準備妥當,只欠東風。苦役們紛紛表示響應,並推舉代表來同劉雪峰磋商。劉虎甚是精幹,妥善安排。劉雪峰同眾人見過面很快穩定軍心。大事就這麼定下來。

張爺醉生夢死,怎會想到一股強勁的暗流正急速涌動。

事情還是發生變故,張爺來了興緻別出心裁,決定白晝黑夜不間斷作業趕進度。並為兩班倒的高招自鳴得意說,“狀元的才華也不過如此。”

張爺倒是大開方便之門推動了起義的進程。劉虎巧妙利用黑夜蒙蔽了爪牙們的耳目。兩班輪轉也使事情變得複雜。巡邏頻繁也增加倒班的兄弟傳遞消息的難度。

劉虎藉助尿遁偷偷向劉雪峰報告進展情況。他們黑白兩班隔開,很難聚在一起商量對策。劉雪峰利用交班的十分鐘草草做了交代,決定子夜時分發動突襲。抬頭看了看晨光微露的太陽趕忙走上工地。這個白晝註定是難熬的。但願別走漏了風聲。

這一天也不曉得怎麼回事。劉雪峰感到頭暈眼花。火辣的秋老虎曬得人難受。乜斜太陽,頓覺胸悶氣短。這可不是好兆頭,餘毒肆虐起來,正大量吞噬體內所剩不多的水分。緊縮的皮膚髮出令人心碎的聲音。連日來疲憊不堪徹底拖垮了他的身體。再這麼下去,等不到晚間起義就會脫水而死啦。漸漸的,揮錘的動作慢下來。頭頂的皮鞭驟響瘋狗似的撲下來噬咬衣衫,撕裂皮肉。餘毒從綻裂的皮膚滲透出來。遠看像蠕動的毛毛蟲。

若是那場秋雨後,劉雪峰得到適當的調理和靜養,則餘毒在矮老頭強勁的功力下都會被逼出體外。然而,天公不作美,沒日沒夜的勞作導致餘毒井噴式爆發。來勢之猛烈實在不容小覷。情況進一步演化,湧出體內的毒液翻着綠油油的光,火辣的驕陽為虎作倀增加了痛苦的程度。拎錘不是輕鬆活,劇烈的動作牽動傷口更是要命。幸好,旁邊的苦役用身體擋住監工的皮鞭。

突然,監工停止施暴。所有的苦役都望着一個方向。劉雪峰抬起蒼白的臉龐。真是心驚膽戰。簡直心臟都要停止跳動。

天哪,山下大批鐵騎旗幟鮮明的湧入龍泉山。人喧馬嘶熱鬧非凡。一水兒的高頭大馬,綠衣紅巾。右手黑鞭,左手寒氣森然的鬼頭刀,繫着綠綢帶。都和茶棚遇上的虎爺一副打扮。浩浩蕩蕩,大致兩千人之眾。軍容整齊不可侵犯。鐵騎沉沉,很快跨上山腰工地。領頭的是條精瘦漢子,狐狸眼,闊嘴,模樣甚是難看。腰間別著兩個大鐵鎚,神情倨傲不可一世。只見他揮動手臂,身後黑壓壓的鐵騎迅速四散開來撲向各處隘口。

劉雪峰的心往下沉,難道是泄露了消息?

張爺連滾帶爬從帳篷里跑出來高聲說,“哎呀,龍寨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呀。”

精瘦漢子正是威震西川的龍騰寨的龍寨主。在西川三十二寨的交椅上排名前三。模樣十分倨傲說,“閑話少說,先看看工地,”說完朝工地這邊走來。

張爺臉色鐵青唯唯諾諾跟在後面。

龍寨主說,“能按時交工嗎?總爺可等不及了。”

張爺嚇出一身冷汗說,“能,拚死了也能。”

龍寨主說,“能就好,否則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你說呢?”

張爺說,“全仰仗龍寨主了。”

小張端來紅綢巾蓋着的盤子。看樣子頗為沉重。掀開一看珠光寶氣。龍寨主頓時換了副嘴臉說,“好說,自家兄弟,何必這麼客氣,嗯,啥鬼天氣喲,有涼快點的地方沒?”

張爺諂笑說,“有,上好的酒菜備好。小張,還不快請龍寨主進帳篷涼快涼快。”

一行人嘻嘻哈哈走進帳篷,再也沒出來。

前後加起來已有六千人。西川三十二寨聲勢浩大越來越棘手。突如其來的變故如同一枚晴天驚雷,使劉雪峰站都站不穩。看來名揚天下的青雲山莊小覷了這股土匪才讓追風表弟無故枉死。變故突起,必須儘早通知劉虎做應變之策。鐵騎的加入,使防守更加嚴密。稍有異動便會遭受不可挽回的損失。看來今晚的行動要推遲了。

不久,小張走出帳篷揚鞭吼叫,“給老子加把勁喲,快,”清脆的鞭響此起彼伏,苦役們徹底淪落煉獄。龍寨主的到來加劇了龍泉山的緊張氣氛。這老小子好像肩負着特殊使命。鐵騎們面容冷峻,一副嚴陣以待的表情。完全不是張爺手底下那些烏合之眾,看來是西川三十二寨的精銳。

整個白天,張爺的心情糟透了。看來銀子送了也未能打消龍寨主催逼的夢魘。他要是不高興苦役們就要受大罪。沒水沒食物,只有皮鞭的呼嘯催促的叱罵。用他的話說,“懶東西,不好好乾活,浪費糧食”。鐵打的漢子也經不起日頭爆裂的毒曬呀。乾渴倒地的苦役不計其數。沒東西吃,可以;沒水喝,不行。死亡人數持續攀升,張爺心慌意亂,急忙命人送去大桶清水。清冽的泉水未能喚起苦役們熱情的回應。他們怨毒的咒罵恨不能生啖張爺的肉。

張爺從心底里膽寒,要是苦役全挺屍,工期完不成就不好玩了。人說的卸磨殺驢。磨未卸,驢子怎能殺掉哩。死上一兩個窮蹄子不打緊,大面積死亡則大大不妙。

劉雪峰趁着短暫的混亂快速溜向岩石後面。沒想到屁股上結結實實挨了一腳,來了個狗啃屎。灰頭土臉的轉回頭就見五短身材的衛兵橫眉豎目一臉的不懷好意。

衛兵叱罵道,“丫的,想跑,不想活了?”

劉雪峰戰戰兢兢說,“兵爺,尿憋死了。”

衛兵揚鞭道,“滾回去。”

劉雪峰踉蹌着爬回工地。旁邊的苦役連忙上來攙扶。看架勢不好整,個個沮喪。意外情況無法傳遞劉虎及龍虎營兄弟,很可能會導致起義失敗。

規定的喝水時間很快結束,苦役們不得不硬着頭皮接着干。皮鞭豁然響徹山腰一派忙碌景象。

“好好乾,重重有賞,”小張苦澀的望着東倒西歪的屍體,見了心煩命令監工們分派人手將死屍拖走燒掉。監工則叫衛兵幫忙處理屍體。

劉雪峰靈機一動趁護衛隊不注意靈巧的躺在石頭旁裝死不動。立馬有數十個衛兵參與焚屍滅跡的行列。劉雪峰等了很久,才有兩個衛兵苦着臉一臉不高興抬他往死人堆走。“他媽的,晦氣”。監工們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龍泉山焚燒屍體。這裏可是總爺將要依仗的後方基地。他們選擇的死人坑遠在十幾公裡外的龍尾峪。數百苦命的屍體被堆上馬車拉着往山下走。這些馬車正是苦役們勞神費力運送石木的車輛。死屍們應感恩戴德,生前沒好好享受,死後倒是享受了,畢竟坐馬車是件愉快的事情。雖然這事情多少沾染了殘酷的血腥氣息。張爺也算仁至義盡啦。天道如此不會讓人一輩子受苦受累,也不會讓人一輩子開心快樂。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是大理。

劉雪峰身上壓了幾具屍體,幾乎喘不過氣來。成群結隊的綠頭蒼蠅在頭上飛來飛去,日頭毒辣的曬出尿液,周圍散發臭烘烘的霉味。每張凹陷的苦難深重的死人臉隱現鬼氣深深的綠氣。渾身都不自在。死,不見得是好事;活,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幾十輛馬車走了一段路程。來到山腳下,寬大的吊板橋沉沉降下來。過了河,衛兵停下來沒好氣的對車夫說他們恕不遠送啦,讓車夫自個兒拉去死人坑。車夫敢怒不敢言揚起馬鞭啪的一聲狠抽駑馬。老馬小跑起來。

幾十輛車就只有兩名車夫,他們能不怨怒么。

小跑一段路,車輛停下來。領頭的車夫是個粗短的胖子,跳下馬車走到車尾。

短胖車夫對同伴說,“嗨,夥計,這不是晦氣么?一群賤骨頭倒要我們來伺候。那些衛兵也真是爺,真把自己當一回事了。”

他的同伴是高個子,黑臉膛漢子,沒好氣說,“老兄,你還好啦,老子跟在後面,嘖嘖,想想那味道吧,一群窮苦逼不曉得多久沒洗過澡啦,嘿嘿。”

短胖車夫說,“兄弟,怎麼想?真他媽要拉上幾十公里么?”

高個車夫說,“得了吧,真拉幾十公里人都散架了。隨便找個地方扔掉得啦。記不記得前面不遠有個大坑。全部扔進去,算一了百了。”

短胖車夫面有難色說,“話不錯,可幾百具窮酸真要扔進去,夠咱哥倆喝上一壺啦。”

高個車夫說,“抬個鳥,乾脆左近找塊空地全推下車得啦,多省事。”

兩人哈哈大笑,拉着車子往路旁的空地走去。他們還真夠麻利,片刻功夫幾百屍體全推下車。接着揚鞭而去。

兩人陰差陽錯倒幫了劉雪峰大忙。也是他們偷懶,要認真起來放火焚燒屍體,那才叫烤人肉哩。抹了一把冷汗,爬出死人堆。真是目不忍視,窮苦人真不值錢,屍體四散一地。空地不大,周圍都是茂密枯黃的敗草。道路是倆車夫新碾壓出來的。順着車轍往外走一段就是大道。路面光滑整齊的大道。立在路上,他頗使人躊躇,左邊去峨眉山,右邊上龍泉山。一則是生,一則是死。五百壯士的死活與他何關係哩?況且功力盡失也幫不上忙。行俠仗義捨生忘死有何好處?搞到今天這副鬼樣子又有誰來同情?左右徘徊,良久下不定決心。

奇怪的是,他的腳步不由自主的往龍泉山走。想了想,乾脆豁出去,大丈夫死則死耳,俯仰無愧於心。五百壯士,三萬苦役,還有結拜兄弟在哪裏等着拯救哩。想到剛才的齷齪念頭,不覺面紅耳赤。死也得和他們在一起。一個人一生能做多少有意義的事情呀。

劉雪峰快步向龍泉山趕去。但願能來得及通知劉虎等兄弟及早做好應變之策。車夫的馬隊只剩黑色小點,可以放心大膽走。他盡量靠近路邊,若有變故能及時躍進路旁的草叢。離龍泉山半公里遠,就聽到水聲鳴響。龍泉山的無遮河水煙波浩渺光華如練,中間隔着道盡衰敗氣味的數丈寬的水草淺灘。

劉雪峰見到水如同見到親娘般撲通躍入滔滔大河。瞬息之間,神清氣爽。毒液迅速從傷口溢出隨着河水奔流。泡在水中約莫半個時辰。矮老頭注入體內的雄渾內力基本上壓制住了餘毒擴散。他沿着河床爬上岸來,擰乾襤褸的衣衫。望着巍峨險峻的龍泉山吐出口長氣,是時候動身了。很快到吊板橋對面,沿着河岸查看地形,往前半里河道比較窄,從那裏過河去較容易。雙手抓着水草溜下河,幾個騰躍游至對岸,迅速潛至峭壁旁的有草叢地方藏身。

龍泉山以山高崖險著稱。通衢大道和澎湃大河交匯之地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岸邊只有一條雜草叢生的小道通向埡口。埡口呈葫蘆形狀,外窄內寬,非常險要。想從埡口爬到山腰龍泉工地簡直天方夜譚。別說他武功盡失,縱然功力未失也無濟於事。皮鞭與呵斥之音交並傳來,遠在山腳下聽來依然驚心。沿着小道走過去,埡口駐紮着一小隊金甲武士,金光閃閃,寒氣逼人。

龍泉山可謂天險之險。朝廷也太庸碌無能,怎會忽略如此重要的天險要塞?若讓西川三十二寨紮根於此,將來想要剪除只怕需要付出巨大代價。這支強悍的武裝力量憑藉天險足可以左右西川戰局。為了三萬苦役,為了天下蒼生,必須想盡辦法除掉這群危害人間的禍患。

劉雪峰心頭湧起一陣熱流,一種強烈的衝動,拚卻性命也要毀掉龍泉別業。

苦苦找尋好幾圈,還是一無所獲。眼看太陽沉西,約定的起義時間越來越近。劉雪峰心急如焚。沮喪的情緒蔓延開來。若不是身中劇毒,豈會讓這群宵小之輩如此猖獗。急得發狂搗蒜似的錘擊身旁的峭壁。只聽到咚咚,咚咚。唉,峭壁的聲音怎麼如此空曠?又試了試。咚咚,咚咚。嗯,真的是空的哩。心念轉動,在草叢中找到塊腦袋大小的灰色石頭,上面佈滿濕漉漉的苔蘚。折斷枯枝刮掉上面滑手的苔蘚,吃力的抱起來。走到峭壁旁狠命砸下去。嘿。一聲悶響。峭壁砸開個黑漆漆的小洞。掰開小洞的石塊,一條漆黑的甬道擺在面前。半人高,兩尺寬。

劉雪峰懂得鑽木取火,長白山苦難的生活教會他很多野外求生的技能。耐着性子在枯木上轉動干樹枝。很快冒出一縷青煙來,樹枝上燃起火星。將帶火星的樹枝放在枯草里連續不斷的吹氣,火勢就打起來。真應驗那句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再堆上一些枯枝敗葉,火噼里啪啦燃燒着。說來也巧,附近多得是松油。塗在粗大的干木棒上儼然是質地良好的火把。有了這番準備,舉起火把,謹慎的鑽入砸開的洞裏。

這個洞像倒掛的漏斗越往裏越大。洞壁光滑如水,顯然是人工造的,只是時代久遠而已很難分辨。毋庸置疑,這是前人開鑿的密道,不曉得通往何處。劉雪峰怕誤入歧途延誤報信時辰,害死五百壯士,又使苦役們陷入更加深重的災難里,實在沒心情探究洞內光景。秘境九曲十八拐,越走越沒底。隔一段距離便有一處肚子似的洞穴。洞穴不大卻能藏人。

使人欣喜的是,山洞是漸漸往上走的,至少有通向山腰的希望。

洞內空氣沉悶阻滯,火把漸漸失去熊熊之勢。

後來發現山洞更像葫蘆串。設計者定是軍事行家深諳坑道用途。洞口狹小容易隱蔽,裏面卻又肚子般的大洞能藏物藏人,隨時能轉移偷襲。這地方若被西川三十二寨的土匪發現,龍泉山則真的固若金湯,調動天下兵馬也休想攻破。

他越往上爬越忐忑。突然,聽到洞壁嗒嗒滴水。憑經驗就知道,山洞上面有溪流泉水之類的水源,並且出口也不遠了。摸了摸洞壁,嘗了嘗味道很好。

漸漸的,能聽到鳥叫,火苗也在前後搖擺。陡然的,一線天光盡在眼前。劉雪峰心緒沸騰。往前走幾步,敲碎透出光線的石壁,秋日的晚風立馬灌進鼻腔里,使人倍感清爽。工地皮鞭叱罵之聲也遠遠傳來。

遠遠的,能看到衛兵傲然挺立在工地上。苦役們像榨乾了油的花生米找不到半點活人的生氣,不過依舊沒有停止勞作。

劉雪峰沒法靠近,只好利用山高林密作為掩體漸漸靠近。要是功力恢復了多好呀,就不用這麼鬼鬼祟祟。如螻蟻般的衛兵,讓名震天下的他東躲西藏,說出去誰信呀。站在高處,張爺帳篷附近的情景宛如眼前。只聽一聲,——報,來了。龍寨主和張爺立馬湧出帳篷,整理衣服,大步朝隘口走去。

張爺問,“到了?”

他屬下高聲回答,“稟告龍寨主、張爺,總爺大駕到山腳下了。”

張爺大喊,“快,整頓隊伍,賤骨頭們打起精神來。”

監工們手忙腳亂的忙活開了,衛兵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兩隊人馬匆匆趕到山腰隘口。

馬蹄震天,所有人都感到手足無措。

劉雪峰沮喪頭透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土匪魁首大駕降臨,起義算是徹底無望。劉虎他們的處境更加危險。眼看約定的時間臨近,或許他們正在暗地裏摩拳擦掌哩。外面這麼大動靜,他們察覺到異樣了嗎?

統領西川三十二寨的總瓢把子果然氣派。四乘雄赳赳的高頭大馬拉着旗幟飄飛的豪華車駕揚塵而來。兩旁是錦衣衛隊護航,身後是黑壓壓的大批明火執仗的威武隊伍,遠遠自山下蜿蜒而上。

劉雪峰躲入茂密的灌木叢貓似的注視着熱鬧喧嘩的盛大場面。別提多着急!潛伏了一段時間,總算找到空隙趁亂溜進苦役棚。可是,苦役棚人去樓空連把守的衛兵都撤走了。這時,外面歡呼聲震寰宇。他慌忙衝出去,穿過茂密的灌木叢,爬上就近高大的榕樹。窺視情勢發展。

連綿起伏的亭台樓閣像被腐蝕掉皮肉的野獸骨頭,架子大致完整,外觀不敢恭維。張爺急功近利,東北角修造粗糙,堆放着參差不齊的石木。別業正面則顯示出雄關要隘,漫道如鐵的氣派。高聳的城牆獰惡的仇視險道上空想的敵人,五步一亭,十步一崗,戒備森嚴絕倫。總瓢把子的親兵像張牙舞爪的青蛇鑽進龍泉山,氣勢同樣不能小覷。群山巍峨,古木環繞。總瓢把子寧願勞民傷財遠途運輸材料,也沒動此處的一草一木。眼光好毒辣懂得兵法詭道也。這些參天古木是最好的屏障,抵得上雄兵百萬。當然,還有就是向寧靜師太示威吧。城垣下,兩團人馬簇擁着,一團束身青衣揚起歡快的鬼頭刀,一團襤褸苦役低垂沮喪的頭顱。

劉雪峰差點從樹上掉下來。一團,是監工的護衛隊,另一團,則是劉虎和龍虎營的五百壯士。劉虎陰沉着臉沮喪的站在隊伍的前面。苦難沒能摧殘漢子的錚錚鐵骨。好樣的。他喜憂參半。喜的是他們不會盲目送死,憂的是起義無限期延後,很可能沒有希望。錯過最佳時機,幾時才能找到適當的時候呢?

龍寨主和張爺恭恭敬敬,束身側立。不了解底細的人會誤以為他們是謙恭的鄉紳。獠牙猙獰的蛇頭隊伍停在城牆下,四乘豪華馬車停下來,左側奔出一匹高頭大馬,座上錦衣漢子高唱幾句威武言語。城牆下的兩團人馬立刻被歸置得更整齊,齊聲頌揚。

俏麗的侍女緩緩拉開遮蓋馬車的青黃色帷幔,一對錦衣華服的少年男女走上事先備好的褐色實木梯子。男的白衣勝雪,女的青絲如瀑。群賊又一次發出山嶽般的歡呼雀躍。

沒有人比劉雪峰更驚訝。腦袋轟鳴完全不知今夕何夕。青絲如瀑的綠衫佳人,是他朝思暮想的好阿雪。兩個月前還陪伴在側柔腸百結,如今卻在敵側。這是多麼嚴重的打擊。血液凝固了,天地凝固了。

不用猜想,白衣公子是西川霸主,三十二寨的總瓢把子。更加匪夷所思的他赫然是近來揚名天下,彈指間斗敗柳乘風和震關西的少年英傑。

當然也是劉雪峰的救命恩人西門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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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蘭寶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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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龍泉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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