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誰蒼老了誰的年華壹
門頭額匾紅綢貼新對,喜字逢迎門前掛,十五響的鞭炮點了三次,再有門庭道賀之人聲聲不斷,任誰都能看出,今日辦喜事的人家是這常姓一家。
常家在今年四月之前並不是很出名,或者說是在夏國建立之前,也只是普通人家的樣子,還建不起自己的房子,至少建的房子不會很土豪的掛上表明身份的匾額。
常家家主常籌是個木匠,手藝不錯。他最擅長的是用竹子製作各種物件,而竹在文人騷客中是君子之風的代表,而用竹所做的物品也為附庸風雅趨之若鶩,無論是真君子還是假小人都喜擺上幾個竹子物件來顯示自己品格的深遠逸清。是以,常籌的作品銷量還是很好的。
但銷量再好,手藝人也只能弄個小康生活過過。常籌也不是菀竹城的土著,而是外來的坐地戶,他周遊過許多地方,最終選擇在這裏定居也是因為,菀竹城產竹,用料便宜。即便現在他已經不做手藝賺錢了,可做了大半輩子了,偶爾也會有手癢的時候,菀竹城到處是竹,也不會手癢的時候找不到材料。每次看到自己手裏的竹子從原竹毛料變成精緻的手工時都會感慨,自己從學藝以來做了這麼久,居然都不會膩!
果然,做木匠手藝才是自己一生最重要最愛做的事情,沒有之一。
常籌的兒子叫常傅,同父親一樣是個普通人,但他並沒有學習父親的手藝,從五歲起他懵懵懂懂的和父親一起周遊各地,父親做手工養家餬口,自己就跟在附近鄰家的哥哥姐姐背後去學堂蹭課聽,到後來不知不覺,他也成了在學堂上講文教字的先生,對在牆角蹭課的孩子親切可嘉,也就愈發想要把課程講的有趣,傳播文化。
人啊,渾渾噩噩過日子也是一生,找到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也是過一生,萬物生靈周而復始循環不息,又都能在人間留下什麼呢?或許像常籌手中的竹子,伐下竹子,竹子在世上的生命便已經消逝了,而竹子的身軀,卻在手藝人手中得到了重塑再生,還可以在人類的世界裏存守百年,這大概就是它一生的意義。或許像常傅教習的文章識字,傳承上古智慧,古老的箴言在年幼的孩童口中重新曆練出新的意義。
那麼人呢?世事無常,人生如戲,無常變化本身,或許就是人戲劇化一生的意義。
常籌很感慨。他怎麼也沒料到,會在菀竹城遇到曾經的故人,而故人又是夏國當朝的國君,同樣也沒想到,已然成為國君的南宮文軒仍會記得他這個糟老頭子,還激動的叫他“木匠大叔”,甚至屈身拜訪他的家,知道他兒子是教書先生,他又想用這些年攢下的錢買個大房子的時候,略微思索一下,問道,“木匠大叔,你逃不討厭小孩子?跟小孩子天天混在一起?”
常籌納悶,道,“陛下既然還叫我木匠大叔,說的也就是咱們往昔的情分了,那大叔也就沒上沒下的和以前一樣叫你小軒了,小軒,你以前那麼調皮大叔都沒討厭過你,怎麼會討厭小孩呢?都說老小孩老小孩的,大叔老了,也快跟小孩一樣了,跟小孩混在一起那也算是物以類聚……咦?小軒這麼問,該不會是讓大叔幫你看孩子吧,這事我是沒問題啊,但是確定不要交給有女子的地方么?唉,大叔克妻,這都沒女人。”
南宮文軒滿頭黑線,大叔果然是大叔,這麼多年了,還是這麼有趣,不過能再次聽到大叔這麼歡脫的言論,南宮文軒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微微一笑,道,“……大叔,你想多了,不瞞大叔說,我這剛建國,百廢待興,我正想從幼稚童子開始抓起,讓他們都去學堂學習,成為為夏國有用的人才。常傅大哥是先生,您又打算換房子,不如我幫忙施資建一個大點的學堂,後院建成大叔的家,結合在一起,大叔可以一邊幫忙看孩子,大哥也能直接教書,大家都是熟人,夏國的未來交給大哥我也能放心,正好。”
於是,常籌住上了曾經想都不敢想的,掛着匾額的大房子,成了菀竹城最具影響力的人之一,自家兒子也漸漸桃李滿天下。
當然,這都是后話。
常籌最開心的事情還是自家兒子找了個好媳婦,而且這個媳婦和南宮文軒一樣,是曾經的故人。最讓常籌激動的是,老人都說,三歲看大,八歲看老,他雖然沒看過兒媳婦的三歲,但是他兒媳婦八歲的時候他們就認識了,這樣知根知底的姑娘讓自家兒子娶回家,也很放心不是?
只是常籌就是不明白,他兒子越是臨近婚期越是愁容滿面!
背着薛暮芮訓斥了幾句,就聽自己兒子儒生屬性全開,一臉酸澀的苦悶道,“爹,你不懂。”
常籌,“……”他不懂……好吧,他老了,年輕人的世界他不懂了,只要你把親好好成了,他不管也罷。
可常籌卻三天兩頭聽常傅對薛暮芮說要把婚退了。
卧槽,不經他這個老人家同意就想這樣自作主張放跑他這麼好的兒媳婦?他有沒有在意過他這個當爹的存在感?啊呸!就算有當爹的存在感,這婚也不能退!
若不是因為常傅現在是菀竹城近乎所有童子的夫子,打了那些孩子的夫子影響不太好,常籌一定會大力的竹棍伺候,告訴常傅,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薛暮芮是年四五月來到夏國的,她來時只知道夏國是新建的國家,因為南宮文軒在楸國地位尷尬,未恐夏國以後成熟了會成為楸國的威脅,進而成為南宮文軒的威脅,薛暮芮很是注意夏國的動態,奈何她只是楸國壇城的一個老鴇媽媽,夏國結束建國戰爭不久,整個國家上下鐵桶一隻,來楸國的很少能見到夏國人,薛暮芮也就無從得知夏國內部的情況。她以為,南宮文軒讓她把清竹館交給喻小環是為了讓她到夏國建立新的情報網。
情報網建立不易,尤其是剛到一個新國家,人生地不熟,舉步艱難。何況夏國新建國,經過戰爭洗禮不久,全國上下自然敏感動蕩,這樣給建立情報網更增添了困難,一不小心就會被當地官員發現處置。
可等薛暮芮來到夏國,卻被南宮文軒最信任的暗衛告知,夏國的國君就是南宮文軒,她這個曾經需要她費盡心機得到各路消息保護着的弟弟,已經在她不知不覺的時候擁有了可以自己反擊的力量,不再需要她的幫助,甚至,她是因為不能成為他的助力,繼續呆在楸國或許還有被別人抓住成為威脅他的把柄的人,這才被趕到夏國來的?
不過,這樣也好。薛暮芮自己說服自己,至少她也可不用做那些她不喜歡的事情了,她從沒朝他抱怨過,勾心鬥角有多辛苦,她多麼厭煩,她想要輕鬆些,可是她不敢,她擔心她一鬆懈等待他的結果就是粉身碎骨。
然而他,卻連建國這麼大的事情都到現在才告訴她。是嫌棄她沒用么?
薛暮芮搖搖頭,嘆息,這樣,也好……
十年韶光都付了,終於可以不再空待將一切放下歇息了呢。
唯一讓她歡喜的事情就是,暗衛安排她的住處是在常籌家裏,也就是新建的大號學堂里,木匠常籌算是薛暮芮的舊識,薛暮芮也是才知道,一直謠言說克妻的老木匠其實有一個兒子。
常傅和薛暮芮年齡相仿,真的來算的話,還是要比薛暮芮小上八個月,但兩人很合得來。薛暮芮曾被南宮文軒帶着到處聽故事,也就喜歡上了聽故事,而常傅是說故事的人,一聽一說比之琴瑟相和,成了常籌和學堂里童子學生眼裏的風景。
常傅是常籌第二個妻子生下的孩子,但是常籌妻子的家人嫌棄常籌剋死了第一個妻子,便稱妻子難產而死,趕走了常籌,常籌因而到處流浪,直到多年後從居住的江南水鄉離開又回到舊地,才聽說妻子還活着,並且給他生了一個孩子。
舊地留了兩年,妻子因偶染風寒去世,他亦帶著兒子離開,再次開啟流浪生活,到了幾年前實在覺得自己年老力衰,才在菀竹城定居。
常傅長相端正,雖不出色,但也還過得去,初看並不顯眼,認真交往起來,就會被他本身的底蘊吸引。長得並不像是很有趣的人,但是講起故事來幽默風趣,和本人外表完全不同,所以童子學生們都很喜歡他。薛暮芮初一旁聽他的課程,也被他講的內容故事吸引了,這才相熟起來。
而有些心事很難對熟人開口講述,卻會對剛剛產生信任的陌生人傾訴。正如常傅將自己的來歷對薛暮芮全盤托出,薛暮芮也將自己從故鄉的欻哥哥到壇城老鴇的種種不加隱瞞。
常傅很有耐心,並不會鄙視薛暮芮,反而心疼她長久以來的付出……
到最後,薛暮芮說,是時候找個依靠了,常傅道,不如,就我吧。
嗯,就你吧。
兩個而立之年的人就這樣湊在一起,講了婚期。
而且越是婚期將近,薛暮芮心情越發平靜,而常傅的心情卻越來越忐忑。
甚至在婚期這一天,門外放着鞭炮正準備開啟一天的吉禮的時候在後院找到薛暮芮。
常傅穿着平日裏穿着的青色長衫,雙手無措的搓着衣角,一點都沒了在課堂上講古論今的沉着穩重。問道,“你後悔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薛暮芮正拿着鋤頭站在後院裏的紫竹林前,腳下素色繡鞋沾上了浮土,卻襯着薛暮芮更加清麗。看向常傅,英氣的臉上有一絲迷惑,很快反應過來常傅說的是什麼,無聲的搖搖頭。
常傅繼續道,“他是國君!”
搖頭。
“他沒有三宮六院!”
“……”
“他在等你!”
“……”
薛暮芮輕笑起來,“常傅,不對,從今日起我該叫你夫君才是。夫君,你這麼想把我推出去,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沒過門,你就迫不及待的想給我戴綠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