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忘卻塵寰
不管是春夏秋冬,奈何橋頭總會有一個人影,他像是要過橋,卻總是張望着,止步不前。
“給我來一碗。”
“屠罡大人……喝下這忘塵水,可就永遠也回想不起來你的過往了。”
屠罡低眉莞爾一笑,“哼哼,想起又有何用,她不會再回來了。”
彷彿是從天地混沌開始,彷彿是從萬物初生開始,屠罡就是冥界的一方鬼王,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寢殿正中央會懸挂一支利箭,每每看到心總是隱隱作痛,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身體中抽離,慢慢消失。
屠罡也常常低聲問自己,“我好像在等什麼人?”
軒翰國,外敵入侵,一片人心惶惶。
“黎鳶,能再為我舞一曲嗎?”黑夜月明星稀,屠罡身着白裳端着酒杯,倚着旁邊的大石頭。
唇若朱丹,膚如凝脂。
一抹青色,一處嬌柔,一輪圓月揮出一攏雲袖,映出一枚佳人。
一杯濁酒,兩眼愁思,一對良人。
“黎鳶,你出錯啦。”屠罡帶着淺笑。
月下的美人雖靈動地揮舞着,旋轉跳躍着,早已是兩行淚水。
“屠郎,能不去嗎?”黎鳶停止了舞步,撲向坐在地上的屠罡,將臉埋在他的胸口。
屠罡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摟住她。
“屠郎,我跟你去吧。”
“胡說什麼?你明日一早,騎上我給你備的快馬,逃出這裏,一直往南,一日之後便會到達蓍皓城。聽話。”雖是這樣說,可屠罡內心又何嘗不是在滴血呢?
黎明在即,這破曉的光像是一把利劍,斬斷黑夜,也斬斷情絲。
長發如墨用無暇的玉帶冠了起來,深邃幽藍的雙眼閃着光,如夜裏的大海,冰冷寒冽,褪去身上如雪的白衣,換上黑底金蟒的綢袍。
黑雲壓城,城牆外面戰鼓擂擂。
城內早已空空如也,下人早已拖家帶眷離開了,只有少數效忠於國家的戰士。
可這不到兩萬的兵力怎抵擋得住城外的十萬大軍。
屠罡作為太子,雖在平時舞文弄墨,但深知自己肩上的重擔,在此刻哪怕是殊死一搏,也絕不允許自己苟延殘喘立於人世。
人在城池在。
敵方大將軍,五大三粗,橫眉直豎,太陽穴高高鼓起,提着一把大刀,早已是迫不及待殺進去,此刻竟然命投石手將軒翰國士兵的屍體放進投石器。
一具具屍體橫飛,砸在城牆上,像一個個爆裂的西紅柿。
灰色的城牆染滿了鮮血。
“開城門,殺出去,誓死捍衛城池!”屠罡紅着眼,下達命令,手中提着嗜血的誅邪刀。
“殺!”城門大開,雖是為數不多的士兵,但各個都是士兵中的精銳,此刻也都是必死的決心,勇猛無比。
頃刻間血染城門,屠罡一邊砍殺,一邊指揮着。
刀劍相撞,震耳欲聾,突然屠罡在這廝殺的人群中看到了,穿着盔甲的黎鳶。
屠罡暴怒,一路斬殺過去。
“回去!”一向溫柔,此刻卻是高聲嘶吼,佈滿血絲的眼卻湧上了清涼。
碩大的盔甲本就不合身,此刻更是一種負累,頭盔遮住了半張臉,只看得見乾枯的白唇。
黎鳶拚命地搖着頭,她深知,若是騎着快馬奔赴他國,就再也見不到屠罡,就算是活下來也不會快樂的。所以最後選擇和自己心上人一起奔赴戰場。
黎鳶不想影響他打仗,所以從死人身上扒下這身盔甲,套在身上,沒想到還是被辨認出。
屠罡心疼,此刻卻也騰不出手去抱抱她,只能將她護在身後,抵擋刀劍。
可怎麼擋得住,聞聲轉頭時,黎鳶已經倒在血泊中,屠罡將她橫抱起穿過人群,退入城池。
箭已將盔甲穿破,鮮血流向箭頭一直淌。
屠罡想找太醫,抱着黎鳶卻不知往何處去,才突然驚覺,留在城中的除了這幾萬士兵,已沒有別的人了。
渾濁的淚夾雜着血滴落在黎鳶的臉上。
“別……別哭,能死在你懷裏,我很開心……”
手中的黎鳶漸漸變輕了,屠罡低下頭,不敢相信自己模糊的淚眼,騰出一隻手將淚水擦乾,可黎鳶的身體還是在慢慢化為虛無,正在慢慢消失。
“黎鳶,黎鳶……”
懷中的人半閉着眼,嘴唇抽動着,卻聽不清楚在說什麼,看唇形好似在說,“等你”。
屠罡將手收緊,可仍然無濟於事,最後躺在手中的只有一支箭。
敵方的弓箭手還在繼續瞄準,被射中的人全都消失了。
屠罡將箭別在腰間,揮起大刀,向弓箭手的方向一路砍殺過去,提起屍體像是盾牌,擋住前方射來的箭,一個飛身騎上了馬,一刀刺進了弓箭手。
箭無虛發,百步穿楊,每一支都命中騎在馬上的將士。
太陽撥開雲霧,照在士兵們的盔甲上,閃着金光。
屠罡的手已經失去知覺,但仍然保持着大刀的揮動。
大腦一片混亂,眼前只有鮮血,耳邊只有刀劍相撞的聲音,終於透支的體力再也無法支撐起身體,屠罡面朝黃土倒在了地上,直面着太陽也不覺得刺眼了……
醒來之後,屠罡十分疑惑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一條船上,四周的迷霧像是從他心底里冒出來的,此刻他仍是手握着滴血的大刀。
難道自己被高人救了?屠罡望向正在渡船的背影。
或者說現在被敵軍俘虜了?屠罡又向後望望,除了渾濁的一片迷霧什麼都沒有。
“這是哪兒?”
背影既沒轉頭也沒回答。
屠罡此刻翻騰的血液還沒有靜止下來,舉起大刀放在渡人的脖子上,“我問你現在在哪兒?”現在的處境十分詭異。
渡人仍是不說話也不轉身,安安靜靜地搖動着船槳。
和屠罡預計的不同,本應該是暴起,或者從船底跳出幾個賊人的,而安靜更使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渡船到岸了。
這時渡人才轉過身,“不如歸去,輪迴再生,重新開始。”
屠罡這才明了自己的處境,原來已到了陰曹地府。
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但就是跟着感覺便走到了一處殿宇。
冥王早已恭候他多時,屠罡眉間眼角都透露着器宇不凡,可謂是帝王之相。
“你可知這是何處?”冥王開口。
“我死了,來的自然就是陰間,敢問這位兄台,是不是死了的人都會來此地方?”
冥王點了點頭。
“那一位叫黎鳶的姑娘是否來過?”屠罡內心居然是高興的。
旁邊的判官翻閱着手中的薄簿,片刻后搖了搖頭。
屠罡走過去,自己翻了起來,卻也沒有看到個心心念念的名字,不禁取出腰間的箭。
“你可知你手中拿的是什麼箭嗎?”
屠罡搖搖頭。
“御靈箭,破邪嗜靈,上等好箭,不腐不朽,造箭之人用永生之年才造出十二支,每一支箭都鎖着死於劍下的亡靈,歷時越久,箭氣越邪,攻擊力越強。”
屠罡不管他攻擊力有多強,若冥王說的是真,那現在手中捧的便是黎鳶的亡魂。
這才仔細端詳起這支箭來堅硬的箭身,鋒利的箭頭,連箭尾都是淬火而出的青銅。
“她不會再回來了。”
“她不會再回來了?”屠罡深感自責,為什麼不在昨夜就看着她走,為什麼要把馬匹牽給她就匆匆分別了,為什麼……中箭的不是自己。
沒有怒吼也沒有眼淚,屠罡有些懷疑冥王說的話,也許是渡船的老頭兒犯懶,黎鳶還沒被渡船送到而已,可此刻也是面無表情地撫摸着箭就像是撫着懷中的她一般。
“她不會再回來了。”冥王又重複了一遍,“留下來吧,唯有你自己強了才能進入這箭身再全身而退。”
冥界現在,有北王——南無;西王——厄剎;東王——百里赦。南王前些日子舉兵想叛變,被冥王抓到了苗頭,扼殺在搖籃中。現在就差這個王,才能使陰界和諧共同發展下去。而屠罡生前是太子,擁有超人的勇氣與過人的智慧,在軒翰國最後的戰鬥中,冥王也看出了他的責任心與能力。
“我現在能進箭身嗎?”屠罡不稀罕什麼王,就如在凡間不稀罕什麼皇帝一般,此刻只想給黎鳶一個溫暖的懷抱。不管是墜入萬丈深淵還是共赴刀山,只想見到她。
“只要你答應留下,你的能力達夠的那天,我一定會告訴你救她出來的辦法。”
雖然屠罡半信半疑,但還是答應了,留在冥界萬一哪天黎鳶就坐着渡船來了呢?他想以最高的身份迎娶她,以後的日子不再涉身於戰亂,只求安安穩穩地做一對幸福鴛鴦。
此刻若是輪迴,怕來世擦肩而過卻辨認不出對方而漠然離去。
冥王給他的殿宇很大,下人也很多,不亞於在人間的宮殿。
屠罡小心翼翼地將御靈箭放在寢殿的正中央,每天起身看得第一眼就是她。
春去秋來,冥界的變化一點也不顯著,屠罡不知道自己已在這奈何橋頭等了多久。
等了太久了吧,久到忘記了時間,冥王被奸人所害,沒有告訴他進箭身的辦法就離去了。
來來往往的人渡過三途河,走過三生石,只一碗清水便能忘記前世的愛恨糾葛,有些時候,屠罡也後悔了,為何要選擇在這裏等,她不會再回來了。
也許是執念,也許是愛得太深。
不等了吧,幹了這杯清水。
彷彿是從萬物初生開始,彷彿是從天地混沌開始,鬼王一職就扣在屠罡頭上,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寢殿正中央會懸挂一支利箭,每每看到心總是隱隱作痛,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身體中抽離,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