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江無浪:叫叔叔顯老
水上漂泊幾日總算着陸,進入淮州牧陽村后,村莊慘淡的景象讓眾人大駭。枯井爬滿雜草,龜裂的田地早已不毛,像是破敗多年的荒村,帶着些瘮人之感。
弟子們挨家挨戶敲門,竟是各家緊鎖,只剩呼嘯的風聲捲起飛沙。
拉門聲響,眾人一驚,卻發現風又把門一砸,弄得哐哐作響。甘青司走進門開的房屋,盯着鎖看了半晌。道,“這裏有人。”
左銘跑上來,“不會啊前輩,剛剛我敲過門的。”
“你敲門時緊鎖,小風一吹就開,還偏偏開不對風口的一家。插銷好好的在門上,沒斷也沒落地。”甘青司眯眼,道,“是有人開門。”
眾弟子背心發涼,左銘抖着嗓問,“前輩,哪來的人啊?”
甘青司回頭,“我有說一定是人嗎?”
一行人嚇得心肝亂顫,不敢再說話。
屋內一目了然,甘青司查無所獲便蹲下身查看地面,摸索間,慢條斯理的敲打地板,一聲一聲把草木皆兵的弟子們弄得小臉煞白。
打開木板,裏面傳來作嘔的酸臭味,甘青司躍身一跳,扔出火符,火光一燃,牆角處蹲着兩個緊緊相依的孩子。
“快過來,叔叔帶你們出去。”甘青司開口。
兩個小孩盯着他一動不動,眼裏閃爍着恐慌。甘青司犯難,突地一把劍砸在他胸口,江溢上前幾步蹲下,伸出雙手,笑道,“來,和哥哥出去。”
小孩哇地哭出聲撲到他身上,江溢一邊抱住一個往外走,還不忘哄他們開心。
大家擠在屋子裏頭偷笑,甘青司內心幾乎是崩潰的,他阿爹阿娘把他生得也挺俊啊,為什麼孩子這麼怕他。
江溢給他們擦臉,又把包袱里的乾糧給他們,心疼的捏捏小孩臉蛋,柔聲問道,“哥哥叫江溢,你們叫什麼名字?”
“我叫方唐,弟弟叫方瑞。”女孩閃着明眸,怯生生對江溢道。
坐在地上的江溢把他們擁入懷裏,“唐唐和弟弟今年幾歲?”
“我今年八歲,弟弟六歲半。”
“你們呆在地窖多久了?”江溢安撫的摸着她的發。
“十天……,”方唐糯聲道。
兩個小孩子在地窖待了十天,吃喝拉撒都在裏邊,那得多難熬。好在地窖有吃食,若是他們沒來,後果不堪設想,江溢抱緊他們,“爹娘呢?”
“不知道,爹娘帶我們到這裏躲着,說不能亂跑,然後他們一直沒回來。我剛剛聽見敲門,以為是爹娘回來了。”方唐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
“不怕不怕,待會哥哥就去找他們。”
姐弟倆乖巧的點頭。
席子期凝望着他們,眼神出奇溫柔。
甘青司很弱氣的推推江溢,低聲道,“孩子說是被帶過來的,問問看。”
“唐唐,這不是你家嗎?”江溢抱起兩人。
“不是,爹娘帶着我和弟弟跑了好久才到這裏。”方唐靠在江溢肩膀,抽泣道。
“你們可記得回家的路?”
方唐搖頭。
江溢看向甘青司,一臉凝重。
把孩子哄睡后江溢才抽身出門,他擔心孩子們起床不見人害怕,便打開房門讓外邊的光把裏面照亮堂。“附近沒村子嗎?”
“還有弟子在外查探未回來。”席真回道。“辛苦了。”
江溢笑笑。
甘青司泄氣挪到他旁邊,“敢問無浪兄年歲幾許?”
“二十有五。”
“比我長半歲還讓孩子叫你哥哥?”甘青司道。
江溢扯唇,“叫叔叔顯老。”
這一回答甘青司以沉默回應。
“你看這事如何?”江溢問他。
甘青司道,“不像人為。”
“何解?”
“村子裏每一戶門鎖得死緊,若是村民逃災避難自當人去樓空,何必多此一舉。帶走他們的多半是夜晚出沒的鬼靈。這家門閂有損毀跡象,地上的兩截插銷想必是方唐爹娘弄斷的。”
左銘問道,“他們爹娘為何不陪着他們?”
江溢道,“小孩身上無濁氣,鬼靈難以發現。怕是方唐父母作了餌。”
眾人默然。
接近卯時,一弟子來報,“大師兄,還有一路弟子未歸。”
“哪一路?”
“斐靈帶往觀淮方向那路。”
席真對席百須行禮,“長老,還請您在此處休息,嵐琴這就帶人過去查探。”
席百須點頭。
江溢道,“師兄,我也去。”
甘青司開口,“一道。”
“我也去。”席若白開口。
“長老,眾弟子剛回來,就讓他們在此歇腳,我和他們過去。”席子期對席百須說完便跟在他們後頭。
五人棄馬直奔西南方,越接近越能感受到縈繞於四處的邪氣,席真和席子期兩人對視,雙掌而對,銀白陣法立現於兩人掌心。兩個光影似的小孩跳出,笑嘻嘻沖向前方。
一瞬間樹林部分邪氣被他們引過去,兩人蹦蹦跳跳將它們帶走,俶爾反身對着邪氣一頓狂打暴揍,直到邪氣慢慢變成圓球,兩人才跑回他們面前,“我們帶路!”
五人便跟在他們身後。兩人召出的名作劍靈,修靈氣者,可借靈器化形,仙靈、法靈與召靈別無二致,但是實力強弱卻是不及召靈的。譬如席子期的劍靈,對付一般邪氣鬼氣尚可,遇上真正的召靈,必定活不過幾息。
面前是十幾具凶屍,他們發出痛苦的吼叫,狠戾往席斐靈他們身上撲。席斐靈他們腳下躺着無數碎磔屍塊,離他們不遠還坐着鬼氣繚繞的兩人。
席子期亮劍便加入對付凶屍的隊伍。
口哨聲響,江溢身後閃現三道身影,直撲凶屍而去。
兩個縱屍人見來人便跑,席若白和甘青司連忙追趕。席真瞥見樹叢中身影而過,也火速飛身前往。
席若白劍還未出,水袖一翻,兩道銀光直接射出纏上兩人脖子。
“再動試試。”
如絲線般細小的弦運轉着流光,一道一道靈力將兩人封死,席若白手指轉入弦上,提線收手兩人便摔到他們面前。
席若白低眼道,“說。”
“說什麼說!”兩個人雖然害怕,但想來這些修仙名門是定不會要他們性命的,於是壯着膽子頂撞,嚷嚷道,“你們修仙了不起啊!有本事動手啊!”
另一個更是呸地一聲,“我告訴你們,你們就在這等死吧!等召鬼一出來,非得弄死你們這群兩面三刀的假道學!”
甘青司愣了,他一眼便看出這兩人雖然身上有鬼氣,但絕對無法召鬼。
“說!”席若白又開口。
“不說!你以為我怕你啊!”
“我告訴你!待會召鬼來了嚇死你!”
兩人底氣十足,看得甘青司無奈。“既然你們不怕,那我就讓他們來好了,侯征,雲錦,幫我好好問問。”
兩個人影突然出現,靛藍法陣與赫赤法陣,召鬼!
召鬼啊!
兩個人痛哭流涕抱在一起,牙齒打架得厲害。
甘青司蹲在他們面前,“是說還是不說?”
其中一人嗚咽道,“你,你,到底要我們說什麼啊。”上來開口就一個字,誰知道說什麼!
托腮看向席若白,他漫不經心的問,“聽歡,要他們說什麼?”
“受何人指使?做了何事?”
“我們也是被迫的啊,就是被人抓來然後跟着練,其他的都不知道,那人有召鬼,要想活着,就必須跟他練。人也是他抓來的,我們待在這裏快一年了,其餘的什麼都不知道。”
那麼,召鬼呢?莫非縱屍人不是他們?
席真追到叢林深處,便再無蹤影,劍靈一召,“允真,附近可有什麼鬼氣?”
“身後!”允真臉色一變,十分痛苦的看着席真,“小心,真哥哥……,”
席真還未轉身,兩個召鬼已經在他身側按住他的肩膀,一柄長劍貼着他的腰插在允真心口。手臂從身後繞到他胸前,冰冷的觸感讓席真不適,他手指摩挲席真的臉,道,“小仙使,要不要來快活快活?”
靈氣暴漲,席真的仙索猶如藤蔓朝兩鬼一人而去,他飛快抽身。此時天已大亮,只見那人隱藏在漆黑的兜帽斗篷中,只露出一雙燦若星辰的眼。
席真看清他手上言文,心下不妙,這人手上有召鬼,問道,“你是何人?”
“你未來夫君。”清澈的嗓音帶着調笑,他笑眯眯地看着席真。
這話氣得席真紅了眼,厲聲道,“大膽狂徒!不僅出言不遜,還作惡多端!混賬!”
“娘子說是便是,夫君有事先行一步,莫念。”說完,兩位召鬼沖向席真,“不可傷他。”
等到甘青司兩人趕到時,召鬼已經消失不見,席真滿腔怒火,一劍砍在樹上。
三人回到原處時,最後一隻凶屍倒在席子期腳下,而席子期的劍對準江溢。
兩名召鬼擋在他身前,江溢讓他們退下,面色難看。
“師弟,你做什麼!”席真握住他的劍,“快放下!”
“師兄怎麼不問他做了什麼?”席子期怒道。
“夢嶺人的劍從不對門人!桑讓,你給我放下!”席真急道。
“他是夢嶺人嗎?”此話一出,江溢像是被抽去全身力氣,跪倒在地上。
甘青司急忙上去接住他。
“桑讓!”
席子期甩袖,“師兄,他竟然用這些無辜百姓煉鬼氣!你說我該不該動手?”
甘青司張口,“他受傷了——,”
江溢伸手攔住他,對他搖頭,又道,“若你動手解氣,便動手吧。”
“動手便能解氣了?”席子期看向他。
江溢輕扯嘴角,“你要如何才解氣?我依你。”
“以後別在我面前使這些手段,我的劍不認人!”席子期收回劍。
江溢輕問道,“這樣你便不氣了?”
席子期偏過頭不再講話。
“斐靈,快去把人放了。”席真吩咐道。
剛剛兩人劍拔弩張的氣勢讓席斐靈一眾不敢動作,席真放話后他們這才去鬆綁被關在屋子裏的人。
從屋裏跑出的男人一見到院子裏的場景,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幾乎是爬到屍塊前,“啊!情兒,情兒……,”痛不欲生的臉早已涕泗橫流,屍塊上只剩殘缺不全的破布,男人抓起一個殘存的血紅香囊,痴痴抱在懷裏。
許久后,男人踉蹌走到席真幾人面前,雙膝跪地叩了一首。
“碧華弟子方空亭,莫家村護靈人。”
護靈人,乃一國中散佈在各個地方保護百姓之人。
席真上前扶他,他卻不肯動,“空亭有一不情之請,求夢嶺各位仙使答應。”
席真道,“方兄請說,若我們幫得上忙,必將全力而為。”
方空亭啞聲道,“在下有一雙兒女,我把他們藏在牧陽村一戶人家的地窖之中,求諸位救救他們。”
席真道,“方兄放心,方唐方瑞和我門人子弟在一起,他們無事。”
方空亭笑道,“好,那便好。”再磕了一個頭,“方空亭謝過諸位大恩大德,空亭必在往生門前求願諸位安好。”他握緊手中的香囊,眼光閃動,喚道,“情兒……,”抬手掌心一震心脈,倒地再無生息。
席子期眼睛濕潤,道,“為何要有鬼道,為何!”
席真嘆氣,抬頭望向碧空,“將他們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