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蘇綉圖原是定情禮
宋慈回到房間,飲啜了一壺熱茶,只覺陣陣清香,爽人心脾,便靜下心來將兩日來的傳奇情節前後后、仔仔細細回味追憶一遍。
顯然,案子的最大關節便是三公主的那蘇綉圖。三公主是當今聖上的掌上明珠,備受寵愛,享盡人間榮華富貴。但她卻十分孤獨,信息閉塞,她周圍可以信賴的恐怕只有王嬤嬤一人。而欲圖加害於她的人且是七分陰儉狠毒,處心積慮設下暗計。
他們深知這蘇綉圖的緊要,明日午後三公主便要起程回京師為父皇賀壽。如其他公主都有厚禮貢獻,只三公主空手而來恐要惹起聖上的不快。萬一聖上不知內情,審度欠當,三公主的處境深可憂慮。歹人正是利用這一絕招來達到他們卑鄙的目的。
“善良純潔的三公主已將她的前程都託付於我宋慈了,我如今必須竭盡心智勇力,及早奪回蘇綉圖,解除三公主燃眉之急。”
從那牙僧、上官坤一夥的貪肆殘忍、明爭暗鬥來看,蘇綉圖尚未落到他們手中。齊恆山竊得蘇綉圖,一意只在與樓黃氐獻殷勤,他藏起了蘇綉圖,自己卻被上官坤害死。如今首先要找出齊恆山藏圖所在。設想一下,齊恆山那夜盜得蘇綉圖後會做些什麼防範,他有可能將圖藏在哪裏呢,眼下我得趁蘇綉圖案尚未露揚之前,暗自查緝出齊恆山藏圖所在,搶先一步找回蘇綉圖,趕在明日中午前還於三公主,其餘擒捕案犯等事則是無足輕重的了。
宋慈忽萌起一個主意,心中雖無十分把握,也不妨姑且試試。時辰緊迫,由不得他尋源知根,無端延宕。
宋慈一覺醒來,已是午夜時分。檻窗外月色朦朧,渾無星光。市街上寂寥一片,夜風習習,甚覺涼爽。他匆忙換過一套黑色緊身衣褲,單底薄靴,系一方襟頭低低地遮了額面。腰帶環背束緊,靠插了雨龍寶劍,劍柄高高聳在一肩頭。
裝束停當,宋慈躡足下來樓梯,順手摘了廊壁上的一盞風燈,潛在樓里側耳諦聽。店堂里尚亮着燈火,且有士兵走動。他趕緊溜進後院,繞過馬廄,拔了角門門閂,閃出身去。剛拐入通往街市的一條石子小巷,似覺背後有人盯梢,回頭望望,並不見人影。
河灘碼頭籠罩在一片白蒙蒙的雲靄之中。江心停泊着幾艘大貨船,檣桅高聳,燈光閃熠。他仔細看去,想認出日間嬋娟的那條舢板來。無奈船艇密匝匝、黑黝黝一片,哪裏可辨識。
宋慈正覺躊躇,猛聽一得背後有腳步走動。
“浮棧下笫五般便是。”宋慈剛聽出是嬋娟的聲音,嬋娟己跳到他面前。
“我見你半夜偷偷溜出客店,心中生疑,一直尾追到這裏,原來你是想偷了我的船去。”
宋慈驚心甫定,乃正色道:“嬋娟小姐,休得戲言,此刻我有急事,正想借你的舢板用一用。”
“諸葛大夫又不會划船,借給了你,被風吹走了,或是撞着石頭沉沒,你賠償得了?”嬋娟口中頑皮,態度卻是認真。
“我想去殘石磯,水路並不遠。夜裏風靜想是沒事。”宋慈不願告訴嬋娟他的真實意圖。
嬋娟抿嘴一笑:“我可不管你去哪裏作何勾當,我只心疼我的船哩。淹死了你,也不干我事,自有你婆娘哭去。”
不等宋慈答話,嬋娟己跳上了她的那條舢板,去浮棧樁下解了纜繩,支開雙槳,蕩漾到宋慈腳邊,“上船吧!”
宋慈跳上舢板,心中兀然若失。
“滅了燈火。”宋慈趕緊吹滅了風燈。嬋娟一聲呼哨,舢板如箭一樣射向江心。
“諸葛大夫究竟要去哪裏看病?”嬋娟笑問。
“日間來富春江時,我見殘石磯前的松林間找有幾味草藥哪裏這等火急?莫不是與麗人宮裏的三公主有私約,你那幾眼心竊還瞞得過我去?”
宋慈暗驚,竟無以答。正巧一個猛烈浪頭打來,舢板左右搖顛,險些翻沒。船已在江心最寬闊處,水天混沌,看不見星光漁火,江面起風了,黑閃閃的波浪層層迭迭,朝舢板打來。
此時宋慈心亂如麻,慶幸的是,倘無嬋娟跟蹤而來,相助划船,自己那個盲動的計劃幾乎一籌莫展。憂慮則是怕嬋娟這精靈丫頭已揣測到自己的意圖。反覆思之,又覺嬋娟心慧眼明,聰穎練達,絕非居心叵測之輩。如今不如順水推船,坦然吐實,求助於她,或可得其鼎力相助。
於是宋慈長長嘆了一口氣,乃道:“不瞞嬋娟小姐,我此時正是想去麗人宮,不過並不是去私約三公主,而是要去查緝一樁緊要的公案。案情本末,待日後再與你細說。如今只求小姐施展本領,將我們的船偷偷潛入麗人宮西北角的水門下,然後再躲藏在隱蔽處等候我。不消半個時辰,我們即可回去。”
嬋娟聽罷,頻頻點頭,也不再吱氣,飛也似打起雙槳。須臾間舢板悄然闖進麗人宮江面上那片禁域。所幸月亮躲在烏雲后,宮牆上的長明燈一閃一閃,哪裏能覺察眼皮底下一條小舢板的蹤跡。
舢板劃到宮牆西北角的水門下,宋慈跳下了船,囑嬋娟泊船一隅等候,自己則趟水潛入到水門下,又攀緣水門的拱形壁架,慢慢趴宮牆。當日齊恆山必是同一徑途爬上這宮牆,溜至涼亭竊去蘇綉圖的。
宮牆的牆磚長年失修,凹凸不平,宋慈爬來不覺十分費力。不多時便爬到宮牆外側的雉堞邊。探頭一望,果然正是涼亭外。涼亭一角那隻放蘇綉圖的茶几依然猶在,值戍的禁卒雖眾,卻大意外未發覺。
宋慈一抹兒看在眼裏,肚中明白,便回頭往下爬,只權作是胸懷間揣着蘇綉圖。循原路往回去時他須仔細考察齊恆山最可能藏匿圖的地方。
宋慈爬到水門外拱形架時,見水門一半出露水面,門內鐵柵攔定。心中好奇,便探頭向門裏一望,不覺倒抽了口冷氣—條潔白的臂膊正緊緊攥住一根鐵柵。
宋慈定睛細看,那臂膊潔白細瘦,手腕處還戴着一隻白玉手鐲子。原來這水門內辟出一室,權作水軍。
宋慈輕聲問:“這裏是誰被關押?”
另一條手臂也伸了過來,暗黑里隱約見着一張婦人的臉,水淹沒齊胸。那婦人雖淚痕滿面,卻不失端莊。宋慈再看,原來是王嬤嬤。
“王嬤嬤休聲張,我是諸葛大夫。”宋慈輕聲囑咐,生怕她大聲喧嚷,驚動禁卒。
“諸葛大夫如何晝夜闖來這裏?”王嬤嬤收了淚,也輕聲問道。
“我正在為三公主的囑咐奔命效力。嬤嬤怎麼被人陷害,打入這水牢?”
“說來也奇怪,只是吃了你的兩包藥丸是不中用了,我被抬出內宮,欲運去化人廠。宮娥們見我尚有熱氣,便偷偷將我藏過,誰知又被太監發現,便強抬來墜入這水牢裏。”
宋慈道:“必是有人在葯里投了毒,暗裏置你於死地。那歹人目下正在計謀加害三公主哩。嬤嬤可知道那為頭陷害你與三公主的歹人是誰。”
王嬤嬤惶惑地搖了搖頭,說道:“內宮裏人心阻隔如重疊之山,誰也不知誰的底細。應公公、易總管也只管浮面上的事。我也委實不知究竟是誰想加害三公主,更沒想到他們會視我為眼中之釘、肉里之刺。想來這深宮裏呆真只有我一人是三公主的臂膀了,竟又遭此災厄,脫身不得。”說著禁不住汨如雨下。
宋慈又道:“王嬤嬤昨日我進宮來時,只覺得應太監、易總管都深懷嫉忌,故意漏話於我,叫我明哲保身,勿得妄動。今日只打問一聲,只不知是哪一個人將我來中州鎮之事告知三公主的。”
“是葫蘆先生。葫蘆先生早先曾是京師皇宮的師傅,專一教授皇子公主們讀經誦典,深得皇子公主們的敬重。葫蘆先生於諸學生中最是讚賞三公主,時常在皇上面前誇獎她。三年前皇上將這裏賜與三公主居住,葫蘆先生隨着也辭別京師,雲遊四方,落後他來了這中州鎮隱居。三公主聞信,特頒命允葫蘆先生自由出入宮禁,以敘師徒之誼。應公公、易總管素來敬重葫蘆先生,又是京師對舊相識,故爾也從不攔阻。
“葫蘆先生乃知趣之人,他殊少進宮,想來也是怕旁人閑話。今番三公主失竊蘇綉圖,焦急萬分。昨日他向內宮涼亭的柱子上射來一支響箭,箭上附書,叫她將此事拜託於你。公主得信后與我商計,於是我的女兒便來客店,悄悄抬你進宮。三公主與葫蘆先生曾約定有事欲見,但可預先射響箭於宮牆上的涼亭,附書傳話,這機關只有我與女兒知道。”
宋慈長嘆道:“原來如此。那盜竊蘇綉圖的偷兒,我己查明,他受雇於一伙歹徒,那伙歹徒又受宮中一個惡魔的指令。偷兒是個後生,那夜他從這裏爬上宮牆去,涼亭外偷得圖后,卻生反悔,私匿蘇綉圖,不肯交出,故被吃那伙歹徒虐害而死。這後生一死,那圖便是無頭案,誰也不知道藏在何處。我此刻正設法尋找蘇綉圖,猜測那後生可能藏匿之處。不過有一事我至今不明白,欲加害三公主,為何非偷去蘇綉圖不可,我不信這一副蘇綉圖的失竊會使聖上與三公主頓生隔閡,倒反看輕了父女天倫之情。”
王嬤嬤略略沉思,說道:“皇上向三公主言明,居住麗人宮不得私自行擇婿。三公主已是二十歲邊上的人了,皇上為選駙馬之事也費盡了腦筋,一來不想拂逆三公主的意願,二來又想選一個高門世宦的子弟,又文武雙全,風流出眾,庶可為皇家增添光耀。
“滿朝文武個個躍躍欲試,一心想讓自己的子侄當上駙馬爺。誰都明白,哪一個選上了駙馬爺,便是當今朝中笫一等的權貴。內里斗角勾心、詆毀傾軋自不必說。且說這三公主滿朝文武的子弟一個都不屑,唯獨看上了這禁軍中的翊衛中郎將管格言,管將軍也十分有意思,將祖傳珍寶蘇綉《清明上河圖》私下贈給她。蘇綉圖這一失竊,應公公、易總管必然疑心是三公主私收了管將軍的定情禮。如此聲揚出去,京師大內,耳目眾多,必然得報。明日三公主見了皇上無顏以對,皇上必以為女兒無行,玷辱了門風,不僅三公主從此失寵,管將軍還有生命之虞。故爾三公主一心要追回蘇綉圖,搭救康將軍,也保全自己冰清玉潔的名聲。”
宋慈連連點頭,道:“王嬤嬤也放心,我將百計千方追索回蘇綉圖,明日午膳前我定進宮來謁見三公主,稟明詳細,救你出牢門。”
嬤嬤感激地望着宋慈,猶豫了一下說道:“聽三公主說,足下便是名聞海內的宋慈,斷獄如神,朝野欽服。今日得瞻丰采,老嫗亦算是有福分的了,想來三公主也必能得救。老嫗這裏受點小小磨難算得什麼,只要救得三公主成時,這水牢裏關一世也是心甘情願的。”說罷含淚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