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教 學 相 長
南岩相會憶東萊
考亭再會論理學
辛棄疾首先談起淳熙九年的南岩之會。那年秋天,因彈劾唐仲友不成,朝廷將朱熹改任江西提刑,朱熹對朝廷這種和稀泥的做法極為不滿,憤而辭職,由浙西轉道信州,看望已致仕的師祖韓元吉,為他祝壽。
韓元吉,字無咎,號南澗,官至吏部尚書。宋代自真宗朝以後,豪門士大夫之家有兩大姓,地位相當顯赫,一是呂姓,一是韓姓。其中韓姓又有兩大家族,一為穎川韓氏,韓家京師府邸門前多植梧桐,又稱桐木韓氏,其發達之祖叫韓億,曾官至參知政事,他有八個兒子,皆在朝為官,其中韓縝、韓絳都為宰輔,以後子孫繁衍,興旺不衰,而韓元吉則為韓絳曾孫;另一為相州韓氏,中興之祖乃三朝為相的韓琦,此公有子六名,長子韓忠彥,徽宗朝宰相,幼子韓嘉彥為神宗齊國公主駙馬,韓琦孫輩多至三十四人,曾孫八十餘人,韓侂胄是其中年紀較小之一。
韓元吉也是程氏理學傳人。當年程顥、程頤有四大弟子,分別為楊時、游酢、尹熔和謝良佐。韓是尹熔弟子,而朱熹呢,比韓晚兩輩:楊時傳弟子羅從彥,羅傳弟子李侗,朱熹則是李侗的學生。
乾道年間,朱熹母親去世,家中困窘不堪,朱熹向在婺州任職的師祖韓元吉借錢。當時,韓元吉家中也遭不測。
早年,韓元吉在湖州德清讀書時,就結識了呂祖謙,這個來自婺州的少年,儘管只有十六歲,卻才思敏捷,神采非凡,韓元吉極為喜愛。十年後,他將年僅二十的長女韓馥嫁給了呂祖謙。第二年,呂祖謙果然不孚眾望,連中博學宏詞和進士二科,吏部免於磨勘,直接授官。幾年後,長女韓馥突發疾病去世,僅二十七歲,所生的男孩隨後夭折。過了兩年,韓元吉又將三女韓嫘,再嫁給呂祖謙,又過兩年,三女兒韓嫘也染病而亡,也只有二十七歲,而所生幼女也相繼夭亡。連喪兩女,白髮人送黑髮人,韓元吉痛不欲生。
傷心人相見分外傷心。韓元吉盡其所能,資助朱熹辦理母親喪事。
此次,朱熹到韓府,韓元吉很高興。二人敘話,不知怎的,說起了呂祖謙。韓元吉頓時滿臉憂傷,原來呂祖謙即在頭年冬去世,年僅四十五歲。
為了讓師祖散心,朱熹約信州士人徐衡仲,一道陪韓元吉外出遊覽。
此時,辛棄疾住城北帶湖,而韓元吉則在城南南澗,兩人多有來往。辛棄疾得知,帶着禮品,趕到韓府,四人一同遊覽南岩一滴泉。
四位把酒臨觴,吟詩填詞,不亦樂乎。辛棄疾作《太常引》為老尚書祝壽:
君王着意履聲間。
便令押、紫宸班。
今代又尊韓。
道吏部、文章泰山。
一杯千歲,問公何事,早伴赤松閑。
功業後來看。
似江左、風流謝安。
談到這裏,朱熹起身,讓書僮研墨鋪紙,提起一號羊毫,寫下兩幅字:夙興夜寐,克己復禮。
墨干后,送給辛棄疾。
辛棄疾高興道,“夫子的大字為天下一絕,夫子的教誨稼軒終生銘記,此乃一舉雙得。”
朱熹正襟危坐,“此言你我共勉。”
辛棄疾誠懇地企求:請夫子就給稼軒講講這個克己復禮。
朱熹道,此言出自《論語?顏淵》:“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辛棄疾說,我的理解是這樣。克者勝也,克己就是一個人要能剋制自己,戰勝自己,不為外物所誘,不可以任性,為所欲為。禮字即是理字,禮乃固理之不可易者,復禮就是要恢復到合理化。意思說,剋制自己,戰勝自己,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合理合法。
朱熹點頭稱是,又細心引導:克是克去己私。己私既克,天理自復,譬如塵垢既去,則鏡自明;瓦礫既掃,則室自清。克己復禮,間不容髮,無私便是仁。天理人慾,相為消長,克得人慾,乃能復禮。敬如治田灌溉,克己如去惡草。好如人言:“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克己就是要滅此心中之賊。禮對人生行為,具有指導、節制、綜貫、衡斷之諸作用,進而能促進人與人間關係之圓滿;有禮便是行仁,孔子之以禮為教,可見其由來。故論語子罕篇又載顏淵之言曰:夫子博我以文,約我以禮。
辛棄疾悟道:如何做到克己復禮?就是孔子所講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裏說的禮,就是指當時社會生活中,實行的各種禮儀規範,不僅應當按禮儀規範去待人接物,而且不符合禮儀規範的事,就不要去做。也就是說,學習禮,既要依禮而行,更重要的,還要隨時警惕自己,不要去做失禮的事。
朱熹微露笑意,表示贊同,又侃侃而談:克己的真正含義就是戰勝自我的私慾,在這裏,禮不僅僅是具體的禮節,而是泛指天理,復禮就是應當遵循天理,這就把克己復禮的內涵大大擴展了。仁就是人內心完美的道德境界,其實也無非天理,所以,能戰勝自己的私慾而復歸於天理,自然就達到了仁的境界。而克己包含四層含意。一曰對象。克己的己字應該是對天下每一個人說的,每一個人都作到克己,則天下歸仁,就順理成章了。還可理解為,克己是專指身居高位的帝王將相,依“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的思想理論,當政者以克己作示範,老百姓跟着克己,當每一個人都作到了克己,人們的行為都回復到公義上了,則當然“天下歸仁”。二曰本意。在《論語.里仁》中,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克己就是“自省、自責、自訟”,曾子告誡我們:“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但一般人很少有自責精神,孔子就曾感慨地說:“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三曰內容。關於克己的自戒內容。在《論語.季氏》中,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在《論語.顏淵》裏,孔子在回答樊遲問辨惑時,講的不是分辨是非之道,而是自修自戒。他說:“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是強調遇事戒衝動。四曰關鍵。說到底克己,只是克制念頭。《書》曰:“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聖是通明,狂是昏愚,心思通明為聖,倨慢為狂。而聖與狂之間的轉換隻在罔念與克念之間。克己復禮則要求克制我們的邪念,以立人之正念。因此,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聽到此處,辛棄疾拱手作揖,夫子講得精闢至極,弟子明白了。請喝口茶。
休息片刻,辛棄疾又拿起一冊《近思錄》問,此書對於士人何用?
朱熹告訴他,這套書是淳熙二年(1175年)夏天,與呂祖謙合編的,主要將周敦頤濂溪先生、張載橫渠先生、程顥明道先生和程頤伊川先生語錄、文集中的經典論述,按條目編排,予以註釋與講解,全書共十四個綱目,各自成冊,計622條。讀經典,一定要先找到一個路徑,先立一個門庭。周張二程四子的著作,是研讀六經的階梯,而《近思錄》又是學習四子著作之階梯。
著書立說有什麼用?橫渠先生對此作了很好的回答: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立心”也就是“立天理”之心,因為天理“能使天下悅且通”,從而使“天下”普遍接受仁孝之理等道德價值。“為生民立命”,是說為民眾選擇正確的命運方向,確立生命的意義。再就是,傳承孔孟先儒之道,並將它拓展提升到一個全新的階段。從而建立重新回歸率性誠明的人類精神家園。
兩天後,辛棄疾滿載而歸。路過南劍,登上雙溪樓,極目遠眺,千古興亡,人生遭際,一時湧上心頭,名篇《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一揮而就: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
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
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
元龍老矣!不妨高卧,冰壺涼簟。
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
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