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千層浪
這煜都城原本就像一潭誰也不敢亂動的死水,但祁律親自帶了一個女人回來的消息,不到半個時辰就傳遍了整個煜都城。
誰也不知道這個女人究竟是何身份。
誰都想知道能不能借這個女人攪一攪煜都這一潭死水。
一石激起千層浪,一葉落知天下秋。
這潭水已經動了。
這樣平靜的日子恐怕不長了。
煜都城外方圓百里之處,有一座寧靜祥和的小村莊。村莊的東邊有一處不起眼的小院,一名鬚髮皆白慈眉善目的老者正有說有笑的教幾個孩子念書識字。
一隻雪白的信鴿悄無聲息的飛進了院子,站在窗邊發出“咕咕”的聲響,老者的右耳微微動了動,面上笑容卻絲毫不變。
“孩子們,今日的課就先上到這裏吧。”
孩子們聽了老者的話一陣歡呼,嬉笑着與老者道別,然後陸續離開了。
孩子們走後,老者走到窗邊取下了信鴿腿上的字條,隨後把字條捲起握進了掌心,字條瞬間化作了飛灰。
老者將信鴿放回了天上,回到房裏脫下了鄉間的粗布衣裳,換上了一身青衣長衫,寫下一張字條貼在了院外的木柵欄上。
“先生出遠門一趟,勿念”。
將一切都收拾妥當之後,老者不急不緩的步出了院落,又回頭看了一眼收拾的乾淨整潔井井有條的院子,滿意的點了點頭,捋了捋雪白的長須,然後隨手帶上了院門。
院門合上的瞬間,老者的身形卻已經消失不見,只有一道青色的影子一閃而過,向著皇城的方向掠去。
與此同時,律和靳嫵二人已經來到了一條繁華的正街上,街道兩旁林立各種各樣的酒樓鋪子,鋪子前擠滿了大聲吆喝的小販,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含羞帶怯的小姐領着丫鬟站在胭脂水粉的攤子前挑花了眼,粗布青衣的老僕蹲在菜攤子前討價還價,無人問津的小販正賣力的吆喝着。
這才像是全天下最宏偉繁盛的煜都。
靳嫵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自然覺得十分新奇,一路上左顧右盼的,都快走不動道兒了。律卻目不轉睛的一路向前走去,最後停在了一家叫做通寶銀號的鋪子前。
鋪子裏只有三兩個客人正低聲和掌柜說著什麼,二人逕自穿過正堂,從側邊的一扇小門進了後院,掌柜抬頭瞥了二人一眼便又低下頭繼續招呼着客人。
鋪子看起來不大,穿過小門后卻是別有洞天。門后一小院,院中一石亭,亭中一殘局,石亭四周種滿了盛放的紫鳶尾。小院三面各一間小屋剛好圍住中間的鳶尾花田,打理的井井有條,甚是清幽雅緻。
院中只有一名老僕正在澆花,動作有些遲緩,耳朵似乎也不太靈光,直到律和靳嫵走到他的身後,他才察覺到有人來了。
老僕轉過身來,看見律便問了一聲好,然後疑惑的上下打量着靳嫵。
“你就在這裏安心住下吧,東廂和西廂你隨意選一間,我就住在北面,有什麼需要就吩咐通叔。”
律對靳嫵說完,低頭對老僕耳語了幾句,通叔看了看靳嫵,微微點了點頭,問了聲姑娘好。
靳嫵左右看了看,最後選了東廂,老僕接過她的包袱和兩把兵器,便去收拾房間了。靳嫵在院子裏繞了一圈,越發覺得這院子佈置的十分巧妙。雖然前院是正街,可是這後院卻十分清靜,可真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
“這裏是?堂堂的祁國太傅就住在銀號的後院?”
靳嫵越想越覺得奇怪,忍不住問了出來,律聽了她的問題,只是微微一笑。
“多年前,陛下倒確實賜了我一座太傅府,可是殞小的時候常常發生意外,陛下便特意安排我住在宮中方便照顧,那座府邸也就一直空着。
後來殞漸漸大了,又接掌了祁氏,我便搬出了宮中。可是那府邸委實大了些,人多眼雜反而不便。
所以我便奏請景帝把那府邸收了回去,置辦了這麼一處院子,雖然地方小些,可是一則方便,二則清靜。”
“可是這銀號人來人往的,又地處鬧市之中,豈不是更加人多眼雜?”
“這銀號是殞的地方,一般人進不來。而且不過是個歇腳的地方,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平時有通叔替我照料着也就夠了。”
靳嫵微微點了點頭,聽律這麼一說倒也合理,總歸不過是個落腳的地方,地方大了,難免便須得許多下人打理,反而人多眼雜。這麼一座小院,反倒簡單清靜。
只是堂堂一朝太傅,連個府邸都沒有,景帝竟也允了,看來這位景帝倒算得上是個開明的帝君。不過也是,祁國百年,一生只有兩位嬪妃的帝君也就他頭一個了。
“你。。。”
靳嫵聽了律的話,腦中似乎有靈光一閃而過,似乎十分可疑,可是她又有些遲疑,不知道律會不會據實已告。
“還有什麼,想問就問吧。”
“你在祁國多少年了?”
“殞五歲的時候我就來了,如今算起來,也有十五年了。”
“十五年。。。十五年前你就是這般模樣嗎?”
“什麼意思?”
“你現在看起來不過就是個三十齣頭的中年人,那麼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我就已經是這幅模樣了。”
“什麼?。。。那你。。。你不是普通人,我真的沒有猜錯。”
“你的確沒有猜錯,我不是普通人,你不是普通人,嫣也不是普通人。”
“。。。那麼其他人呢?景帝、軒王、葉相,他們。。。”
“你多心了,他們的確是會變老會生病也會死的普通人。”
“那他們。。。就沒有懷疑過你嗎?”
“自然是懷疑過的,但懷疑終究只是懷疑,他們既無法證明,更不敢輕易對我做什麼。”
律的語氣十分淡漠,彷彿長生不老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
他究竟經歷了多少這樣漫長而亘古不變的時光?
怪不得,他看起來什麼也不在乎。
可是,為什麼他似乎又對命運有一種近乎狂熱的偏執?
靳嫵看着律眼角細細的紋路,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從她腦子裏冒了出來。可是她一個都沒有問,因為她不用問也猜得到,律根本不會回答她。
他絕不會回答任何有關她的過去,或者她和他曾經共同有過的那些過去的問題。
“。。。那麼我呢?我遲早也會。。。”
“你不會有這一天的。”
“你。。。?”
律說到這的時候,他的語氣突然變了。不再是他一貫的,顯得有些荒蕪淡漠的語氣,反而帶着某種毋容置疑的堅定。
他一定還知道些什麼,卻不肯告訴我。
律的變化雖然極其細微,可是靳嫵卻聽出了其中的差別,這個念頭在她腦海里一閃而過。可是還沒等她想清楚,卻又產生了另一個問題。
律的語氣變化如此細微,她又是怎麼察覺的?
這樣敏銳的洞察力是任何一個普通人應該有的嗎?雖然事實上她早就已經不能再被稱之為人,可是。。。
這些疑問就這麼自發的跳進了她的腦海,就像是一種本能,可她卻絲毫也想不起這些本能究竟是從何而來。
“我想出去走走。”
“你去吧,早些回來,諸天和鉞心就不要帶了,太顯眼了些。”
律凝視着她的表情,其實他早就已經看出來了,她心裏還有許多疑問,可是她一個都沒有問。
因為她知道那些疑問都不會被回答。
聰明敏銳的她,沉默寡言的她,堅決果斷的她。
一直都是她。
只是現在的她倒有些像是回到了小時候的她,有些懵懂,卻要平和的多,就像是一頭迷迷糊糊的小獸。
只是,她從一開始就不曾信任過他。
不過仔細想一想,這也不能怪她,又有誰會信任一個從一開始就對她不抱善意的人呢。
靳嫵點了點頭,轉身向外走去,卻又被律叫住了。
“等等。”
“?”
“你這身裝扮走在街上實在引人注目了些,先回房換身衣服吧,還有這些碎銀你拿着。”
“啊,這就是銀子嗎?”
靳嫵接過律遞過來的荷包,用力抖了抖,幾枚閃閃發亮的沉甸甸的銀子掉在了她的掌心。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書里是怎麼說來着。。。?
哦,對了!銅臭的味道。
好像真有些臭味,不過倒更像是血的味道,也不算難聞。
“不錯,這些你先拿着吧。”
靳嫵一邊玩着手中的銀子,一邊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一身黑色勁裝。她想起之前走在街上,看見那些官家小姐穿着的似乎都是輕飄飄的紗衣,怪不得律說她這身衣裳實在引人注目。
跟那些嬌滴滴軟綿綿的官家小姐一比,她簡直就像是個男人。。。
可是那些輕飄飄的紗衣,好看是好看,可是那隨風搖擺的水袖,流蘇墜飾的裙裾實在是太不方便了。
不過律說的也有道理,這裏畢竟是煜都,還是不要太過招搖,小心謹慎些為好。
想到這,靳嫵便回房換了一身素淡的紗衣,又隨手挽了一個髮髻。說起來,這衣裳和髮髻還是幾年前嫣娘特意給她準備的,開始的時候她似乎也曾喜歡過這些飄逸好看的衣裳。但後來無論是吃飯的時候、寫字的時候、甚至是睡覺的時候,嫣娘的偷襲簡直成了家常便飯。這些東西也就慢慢的成了累贅,悉數被她壓進了箱底,再也不曾想起。
如今這些衣裳、發簪、首飾,仍然光亮如新,一切卻已然不同了。
嫣娘,越是看着這些東西,我便越是相信,你對我並非只有恨和愧疚吧。
可是,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你對我的恨如此深刻,甚至於蓋過了其他所有的感情,不惜置我於死地呢?
靳嫵就這麼目不轉睛的凝視着鏡中那個俏皮可愛的少女,突然覺得有些陌生。
直到門外響起了陣陣敲門聲,她才回過神來。她打開房門,原來是通叔前來問她是否需要用膳,靳嫵想了想卻搖了搖頭。
銀號對面似乎有一家酒樓,隱約飄出的牛肉香味聞起來可真是香吶。靳嫵和通叔打了一聲招呼,便關上房門向外面走去。
同一時間,一道紅色的身影卻悄無聲息的飄進了烏衣巷裏最大的宅子。
要說起這烏衣巷,那可是全天下多少讀書人擠破了腦袋都想在這裏頭求得一席之地的寶地。
明明是大白青天的,可這烏衣巷裏卻靜悄悄的,來往的人雖也不少可一旦進了這烏衣巷那可都是刻意放輕了腳步,連說話的聲兒都不敢太大,生怕吵了那些住在這巷子裏的貴人。
先說巷子正中那座最大的宅子,那裏頭住的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葉爍光葉丞相吶,祁國的頂樑柱吶。
再說葉丞相對面那個宅子,聽說原本是太傅府上。可是後來,太傅似乎嫌那宅子太大,空蕩蕩的住着不習慣,又搬了出去。
你說這太傅大人可真是奇怪的很,宅子大還不好么,換了別人要能住進這麼大這麼好的宅子那可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呀。結果這太傅大人一句太大,就這麼搬了出去,這宅子也就一直空着。
這景帝陛下在位都快四十年了,滿打滿算這烏衣巷裏攏共也就住了兩戶人家,葉丞相和甄老將軍。
您問尚書侍郎在哪?您嘞,一直走到頭,右拐,再右拐,緊鄰的兩條巷子都叫做青衣巷。這青衣巷裏住的全是尚書侍郎,攏共十幾座府邸,雖然比不得丞相府將軍府,倒也還算寬敞。
再往下的?五品以下那可都是外地小官兒,只能在青衣巷隔壁的布衣巷裏找個驛站湊合湊合了。
不過那一抹濃烈妖艷的紅色身影似乎一點兒也不在乎什麼烏衣巷還是破衣巷,他就這麼大喇喇的飛進了葉府的後院,更奇怪的是,一個陌生人就這麼毫無顧忌的闖進了葉府,葉府不僅沒亂起來,反而早已有人在院子裏等候着。
“參見主上。”
一名老者微微弓着腰向那紅衣人作了一個揖,寬大的袍袖遮住了老者的臉,聲音聽起來卻並不像想像中那般蒼老無力。
“行了,別給我整那些沒用的虛禮,你在這祁國別的沒學會,倒是把這些沒用的繁文縟節學了個全。”
紅衣人不耐的一甩袖子,對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葉丞相竟然一點兒顧忌的意思都沒有。
沒錯,這個畢恭畢敬的老者就是當今祁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葉爍光葉丞相,可是那紅衣人卻不是祁景帝,或者說不是祁國里任何一位數得出名字的貴人。
這紅衣人兩道劍眉平直如鋒刃,眉峰利落硬朗,雙目狹長眼角上挑,好一雙勾人攝魂的桃花眼。
可惜這雙眼中的鋒芒實在太利,生生壞了這渾然天成妖媚入骨的美目。再往下看,鼻樑挺直高聳,唇薄而水光瀲灧,唇角似笑非笑。
發間一支烏木素簪隨意的挽着滿頭白髮,白髮?
不錯,滿頭青絲皆成雪,真叫人捶胸頓足。
一身紅袍鬆鬆垮垮的束在腰間,隱隱約約露出精壯的胸膛,看似瘦削實則肌理分明恰到好處。
如此傾城絕艷不可方物,可惜是個男人,可惜鋒芒太盛,可惜張揚至極。
真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