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一生之約
（一）
凸月漸盈，月滿盡在咫尺。
十日後，白華提着兩壺清酒，慢悠悠地走近了三途界內。
她一出現，便引來了數萬魂靈簇擁而出。很快地，那些魂靈就在空中分成了兩列迎接。
向著魂靈排開的方向極目望去，白華隱隱看見了一個被邪霧籠罩，魔氣熏天的巨坑。
幽冥，你當真在那裏嗎？！
白華娥眉緊蹙，神色也黯淡了下來。她淡淡地掃了一眼開道的魂靈，道：“你們不必在此引路了，我在山頂等他。”
言訖，她廣袖一揮，頃刻化作了一團青煙，消散不見。
山頂荒蕪，四野蕭條。
白華坐在懸石之上，望着那一輪將至中天的血月，淺淺吟道：“執念太淺，無欲無求，執念太深，苦不堪言。”
風中，飄來了一陣淡淡的酒香。她含笑提起酒壺，仰頭猛灌了一口，殊不知，甘甜之味混着淚水的鹹味竟是有種說不出的苦澀。
山風，肆無忌憚的吹着，一股股冰冷的寒意順着鼓動的衣袖，悄然蔓延到了全身。白華晃了晃酒壺，又問：“這一念，到底毀的是人，還是心？”
話音剛落，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低啞而又熟悉的聲音，“你不是說過，以後都不再沾酒了嗎？”
白華神色一怔，握着酒壺的手一下僵在了半空。停頓了許久之後，她才愣愣地站了起來。
來之前，白華曾在心底不斷地告誡自己，保持理智，不可慌亂。然而當她轉身，見到滿頭白髮的幽冥，身披着那件自己親手做的白袍時，淚水終究還是止不住的涌了出來。
幽冥挪動着步子，一點一點的朝她而去。只隔三步之遙，他又忽然停了下來。隱在袖中的手指蜷了展，展了又蜷，來回數次，始終不敢輕易伸出。
“小白，真的是你嗎？”
這樣重逢的場景，幽冥已是經歷了無數次，可每一次的伸手，卻只能觸碰到冷冽的空氣。這短短的三步之遙，如同一道深不見底的天塹。他怕再往前一步，就又一次掉入無底的的深淵。
白華緩踱腳步，揚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輕而易舉地跨過了天塹，站在幽冥跟前。
“幽冥，是我~”
幽冥的瞳孔陡然一縮，眼中隱隱可見水澤閃爍。他試探性地伸出了右手，小心翼翼地撫上了她的臉頰，“你終於回來了。”
白華紅着眼眶，微一點了點頭，道：“嗯…我回來了…”
她極力地控制着面上的情緒，但伸出的手指早已發顫不止。當指尖觸碰到白髮的一瞬間，那不爭氣的淚水也又一次奪眶而出。
瘋涌的淚水模糊了視線，白華摸索着拉住了他的手，哽咽問道：“為什麼不好好等我回來？”
“我等了…”幽冥為她拭去了眼角的淚水，像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一般，神色哀哀道：“我站在崖邊，一直等了好久好久。等到漫天飛雪，等到天地變色，等到所有人都告訴我說你已經…”
白華鼻子一酸，直接撲進了他的懷中，啜泣道：“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幽冥微微搖頭，嘴角的弧度盡顯苦澀，“如今我已成魔，成為了一個令世人懼怕的邪魔！”
說著，他輕輕推開了白華，走到懸石邊緣，淡淡道：“小白，一切都回不去了…”
白華轉身，凝視着他的背影，揚聲道：“血月盈·滿，天降浩劫。幽冥，只要你願意散去萬魂，讓天地重見天日，世人是不會一輩子對此耿耿於懷，念念不忘的！”
“重見天日…”幽冥垂眸望着腳下魂靈聚集的三途界，沉吟道：“我不死，魂不滅…”
（二）
我不死…魂，不滅？！
幽冥的一席話，委實打亂了白華的計劃。她僵怔在原地，亦是久久無法回神。
氣數散盡，得以魂滅，若想阻止一切的話，豈不是要…
“小白，殺了我吧…”
就在這時，幽冥一語道出了她心中所想。緊接着，他幻出了無妄劍，交到了白華手中。
他一襲白衣，我手持長劍。此情此景，竟和夢中的如此相似。
白華抬眸看着幽冥，蹙眉輕笑了一聲。隨後，她又輕垂眼帘，看着手中的無妄，扯唇輕笑了一聲。
她扣心自問：白華啊白華，事到如今，你到底是敢賭，還是不敢賭？！
大風呼嘯，黃沙漫天。
‘鏘’的一聲，無妄劍已然插入了堅硬的懸石中。
白華逆風而立，高聲道：“天降浩劫又如何？你為邪魔又如何？”
話頓，她又拿起了地上的兩壺清酒，一臉決然道：“這一生一世，我白華陪你！”
一股暖流湧上了心頭，冰封已久的心在這一刻又有了溫度。幽冥心中萬分感動，但同時又有些不敢置信。
“小白，你當真願意留在這暗無天日的三途之界？”
四目相對時，白華的神情微不可察地頓了頓。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酒壺，而後含笑道：“一生之約，以酒為證！”
…………
‘真的不氣了？我，我保證以後都不會喝酒了，真的！’
‘若是再喝...’
‘若是我白華再沾一滴，那以後幽冥天神就生生世世再也不要理我了。’
她曾說過的話，發過的誓，恍若發生在昨天。看着她遞出的酒壺，幽冥遲疑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接了過來，低聲附和道:“好，我們以酒起誓，相伴一生一世！”
幽冥啊，你的一生還很長…
白華恍然回神，高舉酒壺，補充道：“此生之約，酒盡誓起！”
言訖，她閉眼仰頭，將壺中清酒一飲而盡。傾酒入喉，苦澀難忍，許是喝得過急，嗆得她眼淚直涌。
“平日滴酒不沾，怎可如此豪飲…”幽冥擔憂上前，欲幫她拍背順氣。
“我沒事！”白華擺手制止，又急忙抬袖揩了揩眼角的淚水，一笑道：“曾聽人說，豪飲不生醉意…這樣看來，倒是被人誆了。”
說著，她臉上的笑意漸漸斂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情緒。
“罷了，飲下這一壺，此生都不會再喝了！”
幽冥不語，抬手將壺口湊到了唇邊。只是酒還未入口，白華卻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幽冥身形一頓，垂眸看了看抓着自己手臂的手，困惑道：“你怎麼了？”
“我…”白華神情複雜地凝視了他片刻，開口道：“在你起誓之前，還需應我一願！”
幽冥沒做多想，問：“何願？”
白華再度走到了懸石之上，低吟道：“今生由前世，來世由今生，過去若有終，未來便有始。”
幽冥沉眸，揣測了半晌，隨後，他走了過去，又問：“三生之說，欲意何為？”
“無論神還是魔，終不得永世長存。”白華輕抬手指，撫了撫他眉間的皺褶，繼續道：“這一生倘若你先行一步，我定會一直好好的活着，哪怕等上三世，也要等着與你再度相遇。故，若換我先行，你也需好好的活着。”
聞得此言，幽冥的眉心攏得更深，“若我不應呢？”
白華微微側身，錯開了交匯的視線。苦苦掙扎了一番后，她還是狠心斷了他所有的後路。
“若不應，此生一別，永世不見!”
“好，我應你…”幽冥頹然一笑，旋即仰頭，將清酒全數飲盡，一滴不剩。
白華抿唇含淚，回身緊緊地擁住了他，確認道：“既然應下了，就不可反悔！”
幽冥臂彎收力，將她擁得更緊了些，一字一句道：“誓言已立，絕不反悔。”
落下的淚水，浸濕了一片衣襟。而那隻攢着白靈珠的右手，更是顫抖得厲害。白華將手緩慢地移到了幽冥的后心處，哽咽道：“幽冥，對不起！”
幽冥眸光一閃，急忙拉開了兩人的距離，“小白，你…唔…”
只覺后心一陣劇痛襲來，一股炙熱無比的力量頓時侵入了四肢百骸。與之同時，幽冥驚覺，體內翻湧的濁陰之氣好像正被這股力量壓制。
他捂着胸口，退到了懸石邊緣。可沒等他從震驚中回神，白華又是一掌將他打下了懸崖。
幽冥仰望着一躍而下，朝自己衝來的白華，無聲問道：“小白，這是為什麼？”
眼淚盈盈的白華，在俯身直下的同時，右手一探，大呼道：“無妄！”
劍嘯長鳴，無妄頃刻化為一道白光，飛入了白華手中。緊接着，她劍指幽冥的心臟，毫不猶豫地猛然刺下。
一聲入肉的悶響聲，倏然響起。而從始至終，幽冥都沒有出手，他只是獃滯地凝望着她，任憑這一劍沒入自己的身體。
白華咬牙含淚，奮力抽回了長劍，旋即，她皓腕用力一轉，又在半空中凝出了一道結界，將幽冥困在了其中。
幽冥眼神空洞，無力地懸於結界之中，問道：“你既想殺我，為何還要同我立下一生之約？”
白華淚流滿面，脫力地跪在半空之中，念道：“前世今生，遇你無悔，只求來世，與君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