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戴罪立功
最近天界的氣氛有點兒沉重,因為誰都知道雲中君把上古神帝軒轅氏捨身封印的那位終極魔神——旱神女魃給放走了。
“雲中君呀雲中君,你叫朕說你什麼好!”
金鑾殿上,玉帝老兒踱着氣憤的小碎步,吹鬍子瞪眼沖雲中君罵罵咧咧:
“朕特意叫天史監不要寫明軒轅劍封印旱神女魃一事,藏得這樣隱秘都能被你給找到,平日裏行風布雨都沒見你這麼用心!你還把女魃給放了!你、你、你……”
雲中君跪在殿下,沮喪得宛如喪家之犬——誰知道他運氣竟如此之好,頭一回拔劍就拔出了這麼位毀天滅地的旱神女魃,他也很委屈呀。
“雲中君你說說,如今該怎生是好?”玉帝老兒捶胸頓足。
那旱神女魃,可是上古十大魔神之首,被封印了這許多年,怨念極深,早就墮入妖道,化為妖神,又受神帝神力日夜滋養,法力比之從前更不知翻了多少倍。
放眼當今天、凡、虛空、陰四大界,除了那位隱居碧海城多年、不知死了還是活着的扶桑大帝能勉力一擊,誰能捉她?
他雲中君就是想殺身成仁,也沒那個資格呀。
雲中君沮喪地低下了頭——這下驚天動地的曠世偉業做不成,反倒要被推下誅仙台了。
玉帝拿起他懷裏的那把絕世寶劍,看着劍身上那篆書的“軒轅”二字,仰天長嘆:
“神帝呀,朕等愧對您殉身之功呀,朕等沒有守好您打下的江山呀,朕等是罪人、不可饒恕呀——”
雲中君在玉帝老兒的乾嚎中,把腦袋越縮越低。
“陛下,雲中君誤放女魃,罪不容誅,臣斗膽請求即刻將其發往幽寒冥淵中囚禁終生,以償這滔天大罪。”
好你個砍桂花樹的吳剛,我不過是平日裏跟嫦娥仙子多說了幾句話,你竟這樣落井下石。枉我最近還殫精竭慮、懸樑刺股地替你給嫦娥寫情書!
“且慢,此事並非沒有旋轉的餘地。”一道清冷的聲音宛如天籟般在殿中驟響,一青色長袍的清雅身姿從眾仙中款款走出。
眾人望去,竟是一向不苟言笑、以面癱聞名全天界的司祿星君正則!
一時間,殿中眾仙議論紛紛,雲中君更是心內大驚——司祿星君為他求情,這震驚絕不比他得知自己放走了妖神女魃還要小。
“哦?司祿,你倒是說說,此事怎樣旋轉?”玉帝老兒白眉一挑,開口詢問。
“臣知道上古流傳的一道迦南封印可再次封印女魃,但鑄煉這迦南封印,需要入凡界收集九色寶物三味引信。雲中君……”司祿星君正則那清俊無雙的美目將他深深一望,他小心肝兒就是止不住一顫:
“正可以趁此機會與臣一同入凡、戴罪立功。”
雲中君忙扭頭朝殿外九重天狠望一眼——
沒錯,羲和老母還架着她的六龍車、帶着她那被凡人後羿射得只剩了一個的寶貝兒子照常在東邊溜達;七仙女織的五彩朝霞品味還是那麼惡俗。
今日天界的一切都很正常,只有司祿星君正則很不正常——
這自入天界以來和靈均說話統共不超過三句的司祿星君這會兒怎麼突然願意干犯眾怒、為他挺身而出了?
雲中君把他自己由內涵至外延翻來覆去琢磨了個遍,大概除了他這張臉和這身段或可一觀,他委實再找不出一星半點兒能讓這司祿星君正則垂青之處,難道……
他忍不住惡寒地雙手捂住了自己平坦的胸脯。
司祿星君正則那雙清冷如萬年寒冰的眼餘光里把他斜斜一瞟,雲中君便陡然頹喪——
怎麼可能?這新入天庭任職不足百年的司祿星君要敢自稱天界第一美男,那他雲中君就只敢稱第二。
他這皮相,怎麼能入得了司祿星君正則的法眼?
“陛下,入凡收集寶物一事還可委派他人,但云中君放走妖神女魃、為禍四界、罪不容誅,決不能如此輕饒。”
好你個吳剛,竟還要這樣不依不饒!
雲中君正要辯駁,誰承想他身旁站着的司祿竟轉身用冰涼的目光把兀自走出隊列、義憤填膺的吳剛冷冷一望:
“非他不可。”
四個字簡簡單單從一區區仙人階品的司祿口中迸出,卻有着震懾全場的雷霆力量。
殿中眾仙俱是冷冷一抖。
那方才還神氣活現的吳剛立刻縮頭縮尾回了隊列。
雲中君感動地抬頭望向司祿那萬年不變的冰川臉,一臉傾慕得就像被從惡霸手裏奪回的黃花閨女。
司祿不看他,只昂首望着殿上站立的玉帝。
玉帝終於被司祿盯得不自在了起來,一張老臉勉強揚起了威嚴,朗聲道:
“好,既然司祿主動請纓,那再度封印女魃一事朕就全權交與你和雲中君二人,你們切不可辜負朕的期望。”
“謝陛下恩典!臣等定不辱重託!”雲中君兩百年仙生裏頭一回領任務領得這麼興高采烈。
殿中響起一眾男仙女仙失望的嘆息。
雲中君隨着司祿星君正則一路走出了金鑾殿,看熱鬧的眾仙家漸漸散去,長長的宮道上,獨剩下他和司祿二人一前一後沉默前行。
他看着身前不發一言只不停往前走的司祿,不禁遙想過去,感慨萬千。
說起他與這司祿星君正則的相識,也實在是處處透着詭異。
那日他聽說有下界新入天界的仙人要在崇恩聖帝處領印入職,其中尤有幾位女仙友最是美艷絕倫。他便樂顛顛地在宮裏挑了最飄逸的一套湖藍衣袍披掛着就趕往泰來殿,欲圍觀這聲勢浩大的入職儀式。
誰知他剛騰雲飛到半路,十天靈官其鳴就在腳下大喊:“雲中君大人、雲中君大人,勞您停一停!”
他奇怪地收了雲,剛站定,其鳴小仙就把手裏的笏板往他懷裏一塞,捂着肚子,齜牙咧嘴沖他道:
“雲中君大人,小仙肚子突然不舒服,見您是往泰來殿的方向飛去,能否勞您捎這位要去領印的仙友一程?多謝多謝。”
還不待他說話,其鳴就駕着雲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一身姿卓然的青色身影施施然走上前來,對他拱手一禮,清冷的聲音徐徐入耳:
“這位仙友,有勞了,在下正則。”
一剎那,彷彿初雪稍霽后,一山的紅梅驟然怒放,清雅出塵、冷俊無雙。
他想,四界之中,怕再也找不出一個比眼前這人還要好看的了。
晨昏台的天鍾“噹噹當”連響了三聲,這名叫正則的仙人微皺了皺眉,道:
“怕是要遲了,得罪了。”
還沒待大腦從一片空白中反應過來,他就被撈入了一個溢滿龍涎香的溫暖懷抱,轉眼就落在了泰來殿前。
“轟——”
他和司祿這震古爍今的出場方式無異於是往熱鍋里狠狠澆上了一瓢油。
成日裏閑得連太極池邊的仙鶴產卵都要開個宴會圍觀一下的眾仙們,瞬間七嘴八舌地熱烈敷衍起了他倆的閑聞逸事。
彼時的他,還是頗有幾分上仙氣度,當下便優雅而有力地從司祿的懷抱里跳脫出來,昂首肅然道:
“孽畜,休得無禮!”
於是他和司祿的孽緣就這麼開始了,他和司祿的桃色緋聞也就這麼在天宮裏傳開了。
連太上老君宮裏擦洗鍊丹爐的小仙童見了他都會陰測測地把他拉到一邊,小心翼翼地問:
“上仙,您真跟那司祿星君正則在凡間斷袖斷得連娃娃都生了數十個嗎?”
去你的生數十個小娃娃,連你和你那太乙天尊宮裏的小相好都是他生的!
那日泰來殿入職大會一散,他也在紛紛擾擾的人群中攔下司祿,盯着那面癱如冰的臉結結巴巴地問:
“你、你……大膽小仙……說!剛才為什麼要佔小爺的便宜?”
一句話在他嘴裏拐了幾個輪迴,說出來就頗有些嬌滴滴惹人浮想聯翩的意味。
司祿的冰塊臉終於有了些表情,只見那雙清冷的眼認真地向他盯來,直盯得他心中躁動如鼓錘,清平無波的聲音這才緩緩入耳:
“遲了,抱着你走更快。”
素來能言善辯的他頓時一口老血不上不下哽在喉頭,只能眼睜睜望着司祿那青色身影徐徐消失在晃瞎人眼的惡俗晚霞中。
“這位仙友,有勞了,在下正則。”
“怕是要遲了,得罪了。”
“遲了,抱着你走更快。”
這就是司祿星君正則迄今為止對他說過的僅有的三句話。
可自那日初見后,他不知怎的,就對這面上永遠古井無波的司祿星君上了心。
司祿那好看到人神共憤的臉和身段啊,他不畫不行,手癢啊!
是男人他也認了!
此後一個月黑風高夜,他蹲點數日,終於背着一箱子的畫具悄摸摸翻進了司祿府的院牆,如願等到了司祿在房中寬衣解帶、散發入浴。
只見司祿高大的身影背對着他立在屏風前,修長的手緩緩褪下了青色的長袍,又要去褪那絲滑的白色褻衣,寬大緊實的白皙肩頭緩緩露出……
脫啊、脫啊、快脫啊,嗷嗚——握着畫筆、偷偷從窗外趴進半個頭的他眼裏幾欲噴火、內心幾聲狼嘯直上雲霄。
突然,司祿正進行着的動作停了,他還沒反應過來這是個什麼情況,只見司祿高大的身軀突然轉了過來,就這麼正對着他,“唰”地一下褪下了最後的褻衣。
寬闊結實的肩,精壯的胸肌,緊實的小腹,碩大的……
司祿那雙清冷絕塵的眼在皎皎月光下沖他泛出淺淺笑意。
“啊——”
丟下一地的畫紙畫具,他扛着箱子一路尖叫着撞出了司祿府。
第二日滿天庭就傳開了,色狼雲中君飢不擇食,偷入司祿府夜襲司祿星君正則、反被正則出手教訓、落荒而逃的最新特大獨家八卦。
連玉帝老兒都在早朝上咳了又咳、老臉通紅地板聲勸告:
“咳、咳,某些卿家,平日裏要多讀讀道經,修身養性、清心寡欲,不要亂搞、咳,嗯,同僚關係……咳咳咳咳——”
他在殿上眾仙友的逼視之下,恨不得挖個地洞把自己直埋到黃泉去。
司祿卻在殿上長身而立,目不斜視,沒事兒人一般雲淡風輕。
“怎麼,你也有吃不到嘴裏的時候?”身後排隊站着的江女難得清醒地戳着他的脊梁骨嘲諷。
“去你大爺的——從來只有小爺占別人便宜,誰知竟遇到了個反佔小爺便宜的。”他偷眼瞅向司祿那面癱如極寒苦地的臉,咬牙切齒。
從那之後,他對司祿,便是能躲着就不見面,能見面絕不說話。
一晃眼,一百年就快這麼過去了。
“司祿!”雲中君朝前大喊一聲,司祿停了方正沉穩的腳步,轉身看他。
天宮的晚風吹起司祿輕攏的如墨長發,襯着粼粼的霞光,一時間美得如夢似幻。
“那個……司祿星君,今日之事,多謝你為在下求情。大恩大德,在下銘記於心,必當勉力相報。”
雲中君施身一禮,盡量不去看眼前人晃人眼的無雙俊容。
“不必。”司祿看了看他衣領中露出的龍淚珠,清平無波的聲音吐出這兩字,又回身朝前走去。
這冰塊臉,真是過再多年都不會變!
雲中君一聲暗恨,緊隨而上,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心緒又回到了從前——
這司祿的路數,從來不是旁人能參透的。
按說他當日夜闖司祿府將其冒犯,司祿本該與他計較,誰知幾日過後,司祿反而捧着禮盒正式來他風雨宮中拜見。
彼時他還沉浸在看光了司祿全身的震撼中尷尬不已,便讓大宮女玉塵推說自己不在宮中。
司祿不多言,放下了禮盒就走。
他從玉塵手上接過禮盒打開一看,竟是顆稀世寶物龍淚珠。
這小小的龍淚珠卧於明黃綢布中,散發出瑩潤非常的藍色光澤。
東西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可他不知怎的,一見到它就不是很開心。
至於為什麼不開心還要日日把它戴在頸上?他也說不上來。
那次拜會之後,司祿什麼也沒有對他說,見面仍不過是慣常的一個點頭示意。
印象中,司祿對誰都是這樣冷冷冰冰,最讓他冰塊臉的名聲遠播天界的,當數那次震驚天界的嫦娥仙子告白事件了。
話說那美絕人寰的嫦娥仙子自見到司祿星君正則起就一顆芳心暗許,整日茶飯不思、一心籌劃着要怎樣對司祿告白表情。
終有一日,嫦娥仙子鼓足了勇氣,在王母蟠桃宴會上當著眾仙家的面,捧着一罈子月宮知名產品冷香丸,含情脈脈地對司祿道:
“司祿星君,奴喜歡您好久了,這一壇冷香丸是奴的心意,可消熱解乏,還望您不棄收下。”
佳人傳情,本應是慨而受之,誰知司祿這冰塊臉竟一把推開了嫦娥遞上的葯壇,聲調無波無瀾:
“多謝。我不熱。”
嫦娥宮裏那連搗了數月藥丸的小玉兔覺着一雙強壯的鐵膀銅臂在一旁欲哭無淚。
從那以後,痛失了顏面的嫦娥便日日避居廣寒宮以淚洗面、不出一步,那廣寒宮前砍樹的吳剛便日日掄着斧子滿天庭吵吵他要砍了司祿然而一次都沒有動過手……
雲中君這廂正在回望過去,那廂司祿猛然停了腳步。
雲中君不察,一頭撞在了司祿瘦削的背上,那豁出來的胛骨,真特么硬!
他把額頭揉了又揉,正要開口嘟噥,司祿奪口就是一問:
“雲中君,你可知六觀鏡現在哪位仙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