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心頭猛地一跳,不敢回頭,拉開門飛也似的跑了。
月上中天,秋夜涼風無邊,長湖邊泛過陣陣沙沙的枝葉抖動聲,連帶水中的花影也隨風顫了顫,漾出了幾許漣漪。
顧微雪沿着湖邊走了一陣,以往從不會靠近水面的她,這一回卻在岸沿邊停住了腳步,望着靜靜矗立於湖心的迎曦樓,沉默着。
「大人。」侍女在身旁貼心地提醒道:「起風了,您身子還未全好,咱們還是先回去吧?」
顧微雪沒什麽反應,侍女自然也不敢再多言,只好繼續默默候立在旁。
又過了片刻,卻聽顧微雪開了口,「你信命嗎?」
侍女怔了怔,立刻回道:「古話說『命由天定』,婢子想,應是沒錯的。」
顧微雪轉過頭,漆黑的眸子裏有些沉靜,有些複雜,「如果你知道一個人命中親緣淡薄,同他在一起或許結局凄涼,你還會願意喜歡他嗎?」
侍女眉頭微蹙,搖頭。然後又想到什麽似的,臉上登時少了幾分血色,「大人您……難道是在婢子身上算出了什麽……不幸之事?」她說出最後四個字時,聲音已有些微顫。
顧微雪笑了笑,「不是,只是想起了一個朋友,隨口與你閑聊罷了。」頓了頓,她遙遙望着迎曦樓上隱約正隨風搖曳的宮燈光影,臉上的神情再度變得靜深悠遠。
「洛姊姊?」身後忽然傳來個熟悉的少年聲音。
顧微雪下意識轉身,一抬眸,愣了,會這樣喚她的不是別人,正是應該好好待在宮裏的蘭明淮!
他打扮得像是普通的富戶公子,身旁帶着同樣變過裝的近身內官江泰,還有……
這不是那個新科狀元——陽謙嗎?
顧微雪嘴唇剛動了動,還沒開口,蘭明淮就豎起右手食指湊到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也頗意外地笑看着她,「你怎麽走到這頭來了?」
顧微雪往來處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席上喝了些酒,頭有點暈,想散散步。」又看向陽謙,「皇……公子是同陽大人出來喝酒的?」
這回不等蘭明淮說話,陽謙便已沖她笑道:「公子說,想來看看今夜城中的景色,所以在下便做了陪。」
笑意雖禮貌溫然,但眉眼間卻有着顯而易見的文人傲氣,還有意氣風發。
才二十歲的新科狀元,前路一片光明,才華橫溢,又得少年君主看重,時時召進宮中討教,眼下雖還未位居高位,卻已實實在在成了半個帝師,這樣的人怎會不意氣風發?
但這位狀元……顧微雪想,真是不會掩藏心思,也或許他並沒有用心來掩藏自己的心思。
「公子。」顧微雪輕聲提醒,「天色已晚,我正打算回去了,不如同路?」
蘭明淮一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點了點頭,「好吧,一道走。」臨別時還將江泰手裏的酒壺接過來,親手遞給了陽謙讓他帶回府去。
回程的馬車上,顧微雪和蘭明淮不約而同地沉默着。
「洛姊姊。」車輪滾動聲中,他忽然喚了她,淡淡一笑,「其實你猜到我為什麽出宮了,是嗎?」
顧微雪默了默,說道:「皇上,陽大人他確實是一個忠君愛國的有才之士,但他還太年輕,性子裏難免有些不穩妥的地方……」
「但他說的都是對的。」蘭明淮轉過頭來看着她,目光里滿是堅定,「本皇想要親政,但想做一個真正的北星之主,就該從根本上來改變。」
他眼睛裏開始閃爍着充滿期待的興奮光芒,「你知道金羽都這兩年是如何煥發出新氣象的嗎?那都是因為金羽皇身邊有一個肱骨之臣雲悠!」
顧微雪靜靜看着他,眉間微不可見地蹙着,沒有說話。
「現在我身邊也終於有了這樣的人才。」蘭明淮深吸了一口氣,「父皇曾說過,一個君主是否無愧於其位,便要看他為自己的天下和子民做過什麽。如今,我終於有了機會來證明了。」
兩個月後。
蘭雍正在書房裏看公文,裴立忽然敲門而入,說了句,「王爺,洛大人來了。」
他下意識抬頭,還未回過神,顧微雪的聲音便已急急響起,「王爺,我有要緊事相求。」
蘭雍從未見她有這般嚴肅迫切的時候,更遑論聽她說一個「求」字。他當即放下公文,起身走過來,看她額上略有細汗的模樣,便已猜到她來的路上有多着急,蹙眉關切道:「出什麽事了?」
「不是我。」顧微雪搖搖頭,平復了一下呼吸,「是陽謙陽大人。」
「他?」蘭雍略一沉吟,目光中便帶了些不以為然,「他又怎麽了?」
顧微雪也不拐彎抹角,「陽大人是什麽樣的人,王爺心裏一定明白,眼下時間不多,他有危險。」
說著,她大概地將一個時辰前自己去探望司明閣閣主邵向天回來,在街上遇見據稱正要去訪友的陽謙的事講了一遍。
當時,顧微雪只看了陽謙一眼便愣住了——
印堂烏黑,眉間積瘀,這很不妥。
於是她便找了個由頭,請他先抽個時間陪自己去茶樓品茗選茶,然後藉著這個空檔,她順道給他卜了個卦,這一算,竟是大凶之兆。
她立刻提醒他這趟去不得,還是先打道回府為好。可陽謙那樣的文人,打從心裏就不太屑這些玄學之術,加上他自己是從普通人家裏靠着苦讀踏出這一片青雲之路的,比起什麽命理之說,他自然更信人力。
所以他雖然表現的客氣,但也表達的很直接——他不信。
「你是說……」蘭雍沉吟地看着顧微雪,「他這回去訪友會倒大楣?」
她認真點頭,「卦象是這麽說的。而且,王爺您應該也知道他近來有多樹大招風,即便不信命理,但朝堂兇險,這種倒霉可能是起源於他近日之所為,這並非沒有道理。」
蘭雍看了她半晌,不知想到什麽,忽而輕輕笑了,「他也把我得罪的不輕。我煩他那套自以為是、慫恿皇上的宏篇大論不是一天兩天了,而且我也知道他計劃皇上親政後,輔佐他內革的頭一件事,就要拿皇親貴族下手。所以你就沒想過,也許是我要讓他倒霉嗎?」
顧微雪一怔,旋即堅定地搖搖頭,「不會是你。」
或許是沒料到她說的這般果決和篤定,蘭雍看着她,愣怔了片刻,半晌後,他忽然語調冷肅地喚了一聲。「裴立。」
候在一旁的裴立立刻上前,「屬下在。」
他沉聲下令,「立刻帶人去把陽謙抓回來,什麽也不要問、不要說,抓到人,直接關到都府衙門大牢。」
「是。」裴立二話不說,領命轉身離去。
顧微雪聞言一頓,「你要直接抓他?那你……」
難道不是派人保護他就好了嗎?即便有引起對方注意的風險,但好歹是在可以做手腳的暗處,可這樣直接挑明了抓人,那豈不是將他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蘭雍似乎看穿了她心裏所想,微微一笑,說道:「其實我還真是打算要讓他倒一回楣的,既然要撈他一命,便索性擺開陣勢吧。」
顧微雪望着他良久,定定地說道:「我知道了。」她告辭轉身欲走,卻又停下,回過頭,「但計劃提前,你豈不是打了沒把握的仗?你不是向來不信命理之說的嗎?」
蘭雍笑了一笑,「我是不信什麽命理,但我會考量一個人的性格和行事手段,如你所言,他的確有這樣的風險。」
顧微雪目光複雜地望着他,「但未必會在今天此刻發生。也許是我錯了呢?」
蘭雍眼中的笑意又深了一些,「你我心中所想一致,這便夠了。」
陽謙本來打算去東郊訪友,誰知走到半道便被帶人趕到的裴立二話不說給抓了,無論他如何掙扎高喊自己是朝廷命官,都沒有一個人搭理他,他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被關進了都府衙門大牢裏。
正在這種恍若被隔絕,充滿了無助的氣氛下,當顧微雪到來時,他簡直喜出望外。
「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長樂王為何要抓我?皇上那邊如何了?」陽謙抓着牢門欄杆急急問道。
顧微雪蹙眉道:「我也是半道上聽見你被抓的消息,還沒來得及去打聽,就聽說東郊那邊出了人命,我原本還擔心你會不會有事呢。」
「人命?」陽謙一愣。
「算了,先不提這些,我就是先來看看你是否安好。」顧微雪這會兒也不打算同他細聊那樁險些被他撞上的人命官司,「只是這牢裏陰冷潮濕,你一個文人,多待個兩天恐怕身子就受不住了。這樣吧,我是司明閣的人,此時動作也不引人注意,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先去你府上幫你取些衣物來,又或者,你有什麽需要我幫你帶進來的嗎?」
陽謙此刻心裏正紛亂如麻,聽她這麽一說,只覺十分感激,又經她一提醒,猛然想起自己撰寫的內革策論還放在家中書房,於是連忙囑咐,表示衣物什麽的都是其次,唯讀那份尚未寫完的策論,還請她一定代自己保管好,倘若他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便務必轉交給皇上。
顧微雪鄭重地點點頭,轉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