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車內只有一人,一名臉上青紫一片的少年書僮正拿着濕布細心地將臉上手臂上塗抹的色彩與污泥拭去;洗凈了臉龐后,露出一張足以攝人心魂的絕世美貌,雖然猶帶幾分稚氣,依舊美得讓人心悸。
書僮在顛簸之中迅速褪下那一身陳舊臟污,換上華麗衣裳,重新梳理長發,戴正冠帽,腰間繫上赤色玉佩,看來十分貴氣;最後他撥開先前換下的臟衣裳,凝神端詳藏在裏頭的兩株藥草,秀麗眉間皺得極深。
「雖是為了救人,還是做了失德之事啊……」盜取它國國寶,實在有愧於心,這讓伏雲卿心裏很不舒坦,對東丘國那抹強烈的虧欠始終揮之不去。
直到離開東丘國境已有一段距離,確認並無追兵之後,隊伍這才放緩速度,在前頭領隊、富商裝扮的高瘦中年男子繞回馬車旁。「殿下,東丘軍並沒有追來。或許可安心了。」
「倘若那將軍真如我所想的聰明多疑,應該是不會追來了。」她疲倦地閉上雙眼,賭他最後必定因為考慮太周詳而不敢輕信眼前證據而放棄追擊。
她勝在敵明我暗,勝在他對她一無所知啊……
「……末將有罪,還請殿下責罰。」
「蘭礎將軍,」思緒被拉回眼前,伏雲卿立刻明白自己最倚重的將軍所指何事。「將軍何罪之有?若非你聽令作戲佯裝大怒,咱們恐怕一時半刻還沒法脫身呢。我該謝謝將軍才是。」
「即使是聽令於殿下,傷了殿下玉體仍是不該。前方就到村落,讓隊伍停下來暫歇,也好找個大夫來瞧瞧殿下的傷勢。」
伏雲卿不免失笑。打從還小的時候,一次跟着父王出巡,她救下當時擋着九王兄隨意打罵百姓、因而被遷怒的禁軍侍衛蘭礎,此後蘭礎便一直盡心儘力地跟在她身邊,哪怕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仍是護着她這個主子。
就是有些保護過度了。
「將軍忘了我這些傷是畫來遮掩樣貌的?當真不礙事。將軍別再自責,趕路要緊,等到了安陽城,就能將藥草交給十一哥的部將,帶回海寧王府煉藥了。」中毒至深的哥哥們還等着藥草。當她自作主張混進東丘之時,兩位哥哥甚至派人傳口訊想阻止她闖機關重重的多寶閣,但她力主自己是唯一可信任又有能力闖關的人,執意走這一遭,這才能成行。
不過,這將會是從來清白坦蕩的她今生唯一一樁無法問心無愧的事吧。她嘆了口氣。但願今後無須再使這等小人步數。
「傳令下去,這次東丘之行,誰都不準說出去,若是泄漏半字風聲……本王絕不寬貸。」平日她對親信是不端架子的,哪時她開口端了身分壓人,便是事態非同小可之時。
蘭礎領命。「末將明白。」
「回去之後,將參與的所有人晉陞一級,除月餉外,另從本王庫房中撥出每人一百兩銀子封賞。」恩威並施這道理她還是懂得的。
「是。蘭礎代大夥先謝過殿下獎賞。那麼,殿下先好好歇着吧,等會兒到達村落之時再請殿下換乘馬匹繼續趕路。」
「去吧。」
待剩下自己一人時,伏雲卿看着藥草,不免又回想起那名厲害的天領守將。思緒複雜。認真算來,她終究還是欠了他;因為他確實可以不給她藥草救人。當時她其實已放棄取葯;畢竟,若是被逮,她與大齊的關聯萬一暴露,勢必會讓本就惡劣的兩國關係更為雪上加霜,相信哥哥們也會同意她撤退收手。
但他終究還是給了她九陽返魂草……
「不知會否讓他對東丘王無法交代,萬一連累他受罰,可真的罪過了。」
滿懷歉疚地有些替他擔憂起來。哥哥們總說她顧慮太多,心思不夠明快果決,總有一天會吃大虧。她知道,但她就是狠不了。
「真在意這些,打一開始就別來算了。」她自嘲地嘀咕。
既然她選擇盜藥草救哥哥,也就顧不上別人了。為了打小就疼「他」的哥哥們,就算犧牲一切,她也無所畏懼。
隨即甩了甩頭,試圖將那英挺模樣趕出心上。俊秀男子她見得還少嘛!十一哥受毒傷以前,可是人稱「大齊第一美男子」,論外貌出眾,她應該對那東丘將軍無動於衷才是;心繫着他,會是因為覺得有愧於他才放不下嗎?
「再相見,若敢犯我,你這輩子都別想走!」
腦中霎時浮現她最後聽見的那句話,至今仍令她背脊生寒、揮之不去。
那名令人心驚的偉岸男子,太過棘手,與他對峙幾乎耗盡了她全部的氣力,還是別再相見得好。
何況,只要回到大齊領地,他在東,她在西;他是固守天領的都察將軍,她是以男子身分統領大齊東九州的護國皇子重華王,她壓根不是以女子姿態立於世。
此番特意改扮平日絕對不會穿上的女子裝束,便是怕將來遭人追查而準備的偽裝。打從她出生,為了妃位,她母妃便向父王謊報生了個皇子。
此後她便欺瞞天下,以大齊十四皇子的身分成長,如今已成了大齊的重華王。所以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與他的賭注她不可能會輸。
哪怕他找遍天下,這輩子,他永遠沒機會找到與他相賭的「姑娘」!
「永無相見之日嗎……」喃喃自語,不解心中這份矛盾的失落感從何而來。
「殿下!不好了?!」
外頭蘭礎的聲音教她無法多想下去。「將軍何出此言?」
「方才城裏派快騎來報,安陽出大事了,東丘國派來議和的使節列隊沒有通過雲間關!」
「沒有通過?」伏雲卿潛入東丘之後才接獲東丘派了議和使節前往大齊的消息;當時重華王人不在安陽,留守的副將蘭祈——蘭礎將軍之子,不敢擅自作主,立刻將消息讓人秘密通報王爺,待得到同意才派士兵護送使節通過王爺轄下地勢最險要的雲間關;這一來一往便讓東丘使節在安陽城耽擱了近半個月。「但我記得……我不是已經准他們通關了?」
「他們確實通了關,可在過了關口后那一段出了事,沒能進下一座城內。五天前,東丘使節在剛過雲間關關口,便在之後的關道山路上橫遭劫殺——無一倖存。」
夜風發了狂,吹得又急又狠。混沌吞沒星子,徒留一彎孤寂殘月,着魔似隱隱泛着不祥紅光。大齊京城內,原先還靜得詭譎的王宮前,突然傳出鼎沸人聲。
「諸位王爺!請留步——王爺?!」
入更后的禁宮內苑,此時竟有四名傲氣凜然的華服公子膽敢闖入宮。
領頭的六皇子威遠王年過三十,在四人中最為年長俊雅;先王諸皇子中唯有他能身着與皇帝近似的禁色黃袍。他從容揚手,掌風輕易揮退逼近的禁軍侍衛。
其後的十一皇子海寧王,烏瞳宛若蒼夜寒星,炫目得能勾人心魂,可惜戴着冰冷的銀制面具遮去他上半邊臉,唯一可辨的是他那極為漂亮的緋色薄唇;他一身黑袍,凜冽氣勢教人難以接近,嚴厲目光一掃,四周奴僕全嚇退十尺外。
後頭年方十六的十四皇子重華王,步履急躁,美貌如同他那毫無瑕疵的綉銀織錦白衣般清麗;兄弟中唯有他敢持劍入宮,右手還緊扣腰間寶劍。
他額間青筋若隱若現,瀕臨爆發邊緣,櫻色唇瓣緊抿,周身迸發銳氣,無人敢再趨前。
最後現身的是眼纏白布、步伐溫吞、尚需拄着柺杖摸索前路的七皇子德昌王。
怒氣騰騰的重華王伏雲卿箭步搶向緊閉院門,猛拍門板。「傳話進去!輔政四王求見王上!」
話未完,卻聽見門後傳出女子凄厲慘叫。
「不好!」威遠王伏文秀微蹙劍眉,大掌按上幼弟肩頭。
「十四,退下。」重華王伏雲卿懊惱咬唇,忙退開門邊。
「六哥,當心。」
就見伏文秀舉臂往前發勁一喝,厚重門板應聲碎裂,揚起漫天沙塵。
伏雲卿微眯眼,伸手護住雙目,一馬當先沖了進去。「重華王在此!先皇御賜宮內行走寶刀隨身!誰敢再攔,立斬不赦!」
他作勢嚇退宮人,美眸狠睜,朝內室怒喊:「王上!請別胡鬧!為先王守孝齋期未滿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