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連忙解釋:「最近醉月樓興起一股異國風,說是模仿鄰近的大齊閨女習俗,讓花娘戴上面紗半掩容,可以增添若隱若現的樂趣,聽說客人還頗捧場——」
「哪個不好學,偏學大齊!」杭煜厲聲打斷克倫的解釋。
從來大齊自恃一方霸主,常年欺壓周遭小國;尤其月前大齊新帝登基,竟要各國稱臣上繳年貢,否則揚言兩國決裂,簡直可惡至極!
甚至他半個月前派了東丘使節前往大齊議和,才剛進最東關口下安陽城,便不知緣由地不被搭理,冷落了半個月,遲遲不讓他們前往大齊京城,姿態委實驕傲。
察覺主子臉上陰霾驟聚,克倫連忙向後一揮手。「快快!還不讓這些女子除去面紗,列隊站好——」
「不用多事。」杭煜甩開心上那沒來由的煩躁,知道不能讓怒氣亂了思緒,於是語氣放緩,重新下令:「只要帶上自前天夜裏一日一夜未曾出現在人前、無人見過一面、彷佛不在此地的人過來就好。離開這麼久的,應該沒幾人。」
「遵命。」克倫轉身,急忙押着醉月樓的鴇娘嬤嬤到後方問話去。
杭煜自懷中取出那日遺留在多寶閣的香囊,定睛細瞧,原先還不明白上頭綉有一把琴是何意,現在似乎能串連起來了。如果他沒記錯,大齊習琴之風鼎盛,境內多有琴仙廟,那香囊上的琴繡得維妙維肖……原來是攬客的新招。
結果那名特立獨行的女子,會是這裏的花娘?答案如此簡單?
「主子。」克倫回到杭煜身邊回話,「只有一人符合不在現場的條件。據說這裏的頭牌花魁艷兒幾天前身子不適,身邊丫鬟曾出去尋葯,直至昨天夜裏才有人瞧見她回到花魁身側侍候。」
「花魁……」聲音中有了一絲了悟。
「她身邊的丫鬟。」克倫盡責地出聲提醒。「那名可疑的丫鬟現在就在左方最末排,您瞧她頭低垂着——」
「可曾留意那花魁是否曾出現人前?」
克倫搞不懂主子怎麼老執着在花魁身上。「問了。她曾抱病接客,前夜還隔簾奏了一整夜的琴給來自大齊的商隊老爺們聽。」
「就是她!」杭煜眼中精光一閃。「她不在此,人在何處?莫非正佯稱病着躲在廂房裏?」
「是。說是怕讓他人也染上風寒,人在東邊閣樓——主子!」克倫連忙帶着下屬跟在急往東面廂房走去的王上身後。
「琴音這回事,要找個人代替還不容易。至於為什麼朕認定那女賊是花魁……」杭煜臉上不掩笑意,甚至還有餘裕向追上來的克倫解釋。
「克倫,隨手便能拿出價值不菲的夜明珠,不該是出自個丫鬟的大手筆。不過,這花魁的身價也未免過高了些。呵,她故布疑陣,讓追查的目光落在丫鬟身上,不過可惜,朕沒那麼容易受騙。」
發現士兵找到追捕目標的同時,人群中也跟着起了騷動。「到底是誰說要來這裏開開眼界的!?現在都超過和人家約定的日子了,這下我生意還做不做!混帳!」
「老爺!您別再打他出氣了,打了一天,小狗子都快被您踢到斷氣啦!官爺面前鬧出人命就糟了!您息息火吧!」
某家老爺被攔了一整天已經沉不住氣,猛踹身邊的書僮發火,旁邊的家僕連忙攔着:「喂!小狗子別昏過去哪!快來人幫幫忙!」
上了閣樓的杭煜主僕越過雕花扶欄,也望見了中庭里那場鬧劇。瘦弱的書僮被踹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幾乎要看不出人樣了。
克倫連忙上前請示,急着逮人的杭煜僅是揚手讓克倫傳旨放了其他人離去。穿過幾間廂房,確認來到標的之處,杭煜猛地一把推開房門,無視禮節地大步來到榻前,見着落下的床帷便毫不客氣地掀了起來。
「逮到你了!姑娘,這賭注你輸了——」
床上佳人雖帶點病容,卻依舊美艷動人,見到有人打擾,本沒特別驚慌,但一望見來人的笑容斂下轉為冷冽凍人,立時被驚出一身冷汗。
「最好說清楚你是誰!」這麼豐盈妖嬈、風韻十足的女人,與那位姑娘根本差了十萬八千里。該死!就算只是一雙眼睛,他也不可能錯認!
「奴家是艷兒,醉月樓的頭牌——」
「是誰讓你稱病躲着的,還不快從實招來!否則,朕立時踏平醉月樓!」他猛一拍桌,竟將八仙桌拍裂成了兩半。
克倫根本不用上刑,那讓杭煜威勢震懾住、一時哭得梨花帶雨的艷兒姑娘早就招得一清二楚。
她說那一晚她身子確實不適,大齊商隊的老爺卻說不要緊,隔着帘子說說話便成,還幫她的丫鬟去找有名的大夫取葯,包下她足足一天一夜的時間。
「沒彈琴?就說話而已?」
「沒有。是那老爺隨行的人自己奏琴取樂。聽說他們來自大齊,人人都能彈上幾手,奴家只是貪圖那面會的打賞……就是方才在中庭吵鬧的那批人。」
花魁供認無誤后便被人帶了下去,只剩下杭煜一臉風雨欲來的詭譎陰沉。
「主子,我這就去追那商隊!」克倫連看都不敢看主子此刻的神情。
主子貴為東丘王,生平無人敢欺,從不曾栽在別人手中,這回他得在王上的怒火延燒開來之前,替王上扳回顏面。
「追?上哪兒追?」
「若是大齊的商隊,自然是出邊關玉田城之後便往西方前行——」
「她說是大齊商隊你就信?如此明顯的特徵,恐怕全是偽裝,她還怕咱們不追哪。」
克倫被問得啞口無言。如果連主子都看不穿的傢伙,他必然也沒轍。
「當時人命關天,所以你應該是最早將他們放行,想讓傷患早些去看大夫?」
克倫連忙跪伏地上。「屬下一時憐憫失察,多此一舉,壞了主子的大事。」杭煜方才明明還有些惱羞成怒,但是回頭想想,那姑娘竟如此能謀善划,利用他的自信狠狠擺了他一道——
恐怕從一開始她便有備無患地想好了李代桃僵的計策。
「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就是一時興起罷了。」意外地,杭煜低笑起來,細細玩味記憶中的那夜與今天的這場較勁。
士兵上前的聲響吸引了房中兩人的注意。「啟稟王上,士兵在花魁房門裏邊底下發現了這個錦盒。」不敢怠慢,克倫接過,立即翻來覆去地徹底檢視。
盒子上頭綁了個有點眼熟的袋子,盒子本身是個極其簡單的機關盒,約莫兩個巴掌大,沒有鎖頭,沒有匙孔,怎麼硬扳也打不開上頭的蓋子。
「克倫。」杭煜伸手過去要拿。
克倫搖頭退開。「主子,小心有詐。」
「不用。朕能猜出裏面是什麼。既是她存心要給的,不會再有陷阱。」他接過小盒,瞧了一眼他當初讓克倫綁在箭翎上頭的袋子,而後轉回注意力,伸手在盒蓋與盒身連接之處略一使勁,盒蓋便輕巧地一左一右滑開。
一盒滿滿的夜明珠,耀眼得讓人無法直視。
「果然……她想結清這件事,理所當然。這樣誰也不虧欠誰,將來萬一真碰了面,也就無所顧忌了。」一如他所猜想,那傲氣姑娘不願輕易欠人哪。
她的身分絕不尋常,追查下去,即使找得到人,也或許還得花上工夫,再纏鬥一番。「朕……好歹是一國皇帝,既然願賭,就得服輸。」
也不過就是個膽敢挑釁他、不知好歹的狡猾丫頭罷了。
誰讓他當時允了她離去,成全她救人的心愿其實不過是點小事。
只是不禁要想,或許此刻,那丫頭明燦的雙眸正滿溢歡喜……那麼兩株九陽返魂草也就給得值得了……
「罷了,克倫,咱們回京吧,還有許多事情得辦呢。」
杭煜果斷離開醉月樓。此刻內憂外患不斷,現在不宜再多分心。臨上馬前,他眸中藏着幾分不輕易得見的柔暖情愫,隨即掩去。
雖說是願賭服輸,不過……就是有那麼點遺憾哪……
一列大齊商隊火速出了玉田城,直往西方奔去。
馬兒疾馳,速度快得連行列中間唯一的那輛馬車不斷發出喀啦喀啦的巨響也不曾放緩,就算下一刻可能會散架亦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