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可惜無法親自向王爺道別。不過小事就別打擾他了。可以的話,這幾天請幫我找王爺身邊的兩位護衛先生……哪個都行,請他們送我出府吧。」
總算下定決心離開。次日一早,她便到廚房請廚娘分點食材給她。
她從前在燕家工作一開始便是灶房丫頭,即使後來去了琴房侍候,仍然和灶房的幾名廚娘處得極好,多少學了些手藝,做點菜不成問題。
於是她忍着不時傳來的手痛,備了幾道旅途中王爺提過喜歡吃的菜色,有涼拌藕片、五香水茄、雞瓠菜白羹等,說是要替王爺加菜,請人送去。
臨行前,親自做些能令他開心的小菜,是她最後的心意。
跨出門檻不久,想起方才只說要趁熱保持菜白羹的稠度,忘了交代吃之前再灑點胡椒烏醋提味,於是岑先麗便往回走,卻在聽見裏頭對話時全身僵凝。
「王爺為何對岑姑娘那麼特別?她吃穿用度都是府里最好的呢。」
「聽說她替王爺挨箭,疤痕難褪。咱們大齊姑娘的肌膚如同清白,肌膚見了人便是不貞,肌膚留疤還得了!前陣子不是有姑娘因為手上留疤破相,被夫家嫌棄坐原轎回門的?最後那姑娘知道無法醫治竟跳湖了斷,你說說這嚴不嚴重!」
「看她年紀輕輕,還真是心機深沉,莫不是想借這受傷之事尋個由頭賴上咱們王爺?畢竟王爺向來高潔無雙,不僅尚未立妃,府里更無夫人侍妾,她敢拿自己性命賭個一生榮華富貴,確實聰明。否則尋常人誰能在挨了一箭之後,不但不躲不逃,還硬生生挨上第二箭的?說她對王爺沒貪念私心,誰信!」
岑先麗一時愕然,美眸湧出清淚。她不過是想回報王爺、守護王爺,可那份心意此刻聽來竟是如此不堪,而且……她也無法辯解。
因為她確實對王爺……對她的阿藤相公起了不該有的貪圖。她其實是想留在他身邊,雖然從沒想過要他給什麼封賞,可是她的確一直思念着他;明知道不能妄想,卻還是壓抑不了那份喜歡。是她不應該,也活該被人瞧輕譏諷了。
「別說了。再說下去,只怕連王爺的名聲都讓這髒水潑污了。王爺仁德,必然只想負起責任替岑姑娘安排好出路吧。咱們多擔待點就是。」
「不過,這岑姑娘怎麼突然跑來插手備膳?王爺吃食都要經過試毒那關,萬一出了什麼岔子……這姑娘來路能信嗎?還是別拿這種東西讓王爺添堵吧。」
她顫巍巍旋身,默默離去。是她多事,連她親手做的臨別菜肴,也只有讓人嫌棄倒掉的份兒,根本送不到他手上。
他身邊,有如此多願為他效命的人,哪還差她一個。
她最後還能為他做的,就是將自己的心意深藏到底,不能有一絲絲傷害王爺的可能……
岑先麗回到房裏,一面收拾包袱,一面想要擠出不在意的輕鬆笑意,可扭了半天,卻是怎樣都沒法讓唇角彎起。她眼前漫起的那陣溫熱水霧始終散不開,模模糊糊的;頰上濕了大片,抹了一次又一次,卻還是擦不幹。
頭也……有點昏呢……
隨即她眼前一黑,整個人往後頭翻去,就算跌下床摔得極疼,也無力再爬起……
【第三章】
岑先麗以為,一定是因為頭昏的關係,讓她作了個很美的夢。
「你們是怎麼照顧人的!竟讓她再次受涼發熱!要是本王不來,何時才會發現她倒在地上?你們——罷,她已退了燒……算了,全退下吧。」
她從沒聽過他聲調如此嚴厲,彷佛極不開心。記得他是不發脾氣的,就算有,也只是玩笑,所以她此刻必定是還在夢裏。
作夢好。她不用顧忌太多,想說什麼都能對他說。
「王、王爺,息怒吧……」她睜不開眼,腦子也渾沌昏沉,但那移動的柺杖聲讓她硬撐着。他來了。她忍不住欣喜展顏。「您肯來真好。這樣,我甘願走了呢。」
「麗兒,為何說要離開?你……怪我讓你受了重傷險些沒命嗎?」
大掌探向她手腕,像正確認她的位置,慢慢撫到她肩頭,然後將她緩緩扶坐起來,讓她趴在一個十分暖和的大枕上頭。她不由得挪了挪身子,舒服地喟嘆一聲。
這個枕頭就對了!怎麼之前侍女一直不肯拿出來?明明就有。
「我怎會怪王爺。王爺救過我多少次,為了王爺,我這條命豁出去又何妨?我只是不想像個廢人似留在這當累贅。我想找點活兒做。」
「你是我的賓、客,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儘管開心過日子就好,還需要幹什麼活兒?」
「我欠王爺太多,沒理由還讓王爺盛情款待。不做點事情……有點難受。」
「不再試着練琴了嗎?」他語帶憐惜。
「只剩一隻手,琴能彈得像樣嗎?與其侮辱師傅名號,我寧願不彈。」
「我讓你住這裏,離琴房近,清靜幽雅,我還以為你會喜歡。」
「我聽人說王爺想對我的箭傷負責,但那不必要,一切是我甘心領受的。如今傷已快痊癒,實在也沒理由留下。王爺照顧一名陌生的卑微奴婢早已仁至義盡。我很感謝王爺。」
「什麼奴婢不奴婢!到底是誰在亂嚼舌根的?」
語氣顯得不耐,將枕在他胸膛上的小腦袋壓得更近一些。
「你這傻瓜。負責是一回事,擔心你是另一回事。難道……難道咱們同行一路,就只有我一個人在意嗎?」
「在意什麼?」岑先麗隨口應和,精神全集中在耳朵聽到的規律聲響。之前怎麼沒發現,她喜歡的這枕頭還會發出奇妙的砰砰聲?好有趣。這夢還真清晰。
她不敢睜眼,就怕夢醒。
她貪戀地伸出指頭,在那底部堅實的軟枕上面一圈圈柔柔划著圓,自顧自地嘻嘻傻笑。
「別玩了。」他聲息不穩,喉間一窒,忙擒住她手腕。「你現在可是清醒地在聽我說話?」
「我不確定。腦子裏總有什麼咚隆咚隆的怪聲……王爺,麗兒有件事可以求王爺答應嗎?」
「你說。」他重重嘆氣,拉過她兩隻軟嫩小手往頸上擱,省得她挑撥得他無力談正事。親密相處多時,她以為他會隨便讓一名女子如此近他身嗎?這傻丫頭。不挑明說,她是真傻還是裝傻?
「麗兒,我希望你能改口。我聽厭你一直稱我王爺,像是存心要撇清咱們的交情。」
「可以不稱你為王爺嗎?那就——阿藤。」她其實一直想再這麼叫他一次。
她開心地圈緊手臂。「等我明早有氣力離開時,你讓我把枕頭帶走好嗎?」
聽她決定明兒個就走,俊顏已僵掉一半。他氣窒沉聲反問:「什麼枕頭?」
她甜甜回答:「我之前療傷時,用的應該正是現在摟着的這隻枕頭,沒這個我很難睡好呢。雖已不用趴睡了,但王爺若願把它賜給我帶走留念,我會很感謝王爺恩德的。」
「不可能。」他拒絕得斬釘截鐵,但語氣已不再像方才那般遍佈陰霾。
她一愣,覺得有點兒委屈,語帶哽咽,揪緊枕頭捨不得放開。
「好小氣。我並不要你什麼金銀珠寶,不過就討一隻軟枕而已,貴為王爺的人給不起嗎?」
「給不起嗎?問得好。」他好氣又好笑,將她扯離開來,長指扶起她小臉,大掌輕柔拍拍她嫣頰。
「醒一醒,麗兒。看清楚,你一直以來睡得極好的軟枕——是我的胸膛。」
讓琴神用天雷五十連轟也不過如此!
方才一直擾得岑先麗睜不開眼的瞌睡蟲,霎時全被轟出她腦門。
夢醒后……美目眨呀眨,小臉燒呀燒,身子一寸寸往後挪移,她悄悄跳下床自動跪着認錯。她真以為是作夢才敢那麼放肆……
「怎麼會是王爺親至……您不是公務繁重,無暇進內府嗎?」
懷中嬌暖倏然消失,讓伏懷風一時有些惆悵,握住空乏的拳頭。
「再忙也是白晝時。之前你傷重,老囈語着說難睡。頭一日,我讓人取來鳥羽被正要鋪上,你一不小心倒在我身上,嚷嚷睡得舒服,我只掂着讓你好好療傷才是要緊,直到你熟睡后才敢移你身子回榻上。之後怕你睡不好,我便每一夜都來陪你,天明前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