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碧落有些貪杯,一時不察多喝了幾杯,此刻臉色緋紅,眼裏一片迷離之色。

顏箏臉上的擦傷還沒有好,她好幾次耐不住癢,將結了痂的傷口弄破,反覆了幾回,連背上深入骨肉里的鞭痕都已經掉了痂,臉頰上的傷處卻還沒好。

短短一日間,她終於肯承認,駱總管沒有將自己這個幾度逃跑的麻煩扔下,是因為她生了一張姿容絕色的臉,既然這張臉暫時是她活下去的唯一資本,她便不敢繼續怠慢它。

喝酒不利傷口的恢復,哪怕是香甜的果酒,她也不肯多沾。

甜酒易醉,果然宴過七分,身邊的美姬已經倒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中除了她,也都有些醉態了。她心下一動,便趁着人不注意,將她案上的酒壺與旁邊那位醉倒的美姬對換,然後仰頭將杯中酒喝盡,身子一軟,也趴在几案之上,學着旁人那樣發出輕微而均勻的低鼾。

她裝作醉倒約莫有半刻鐘後,忽然聽到縣令夫人笑着說道——

「這些日子委屈藺公子了,王爺有事不能親自前來,令麾下最得力的紫騎統領雲大人親自為您接風洗塵,我家老爺已在前堂設下酒席,妾身在側廳備了衣袍冠帶,還請藺公子更衣後就過去。」

微微撐起眼皮,顏箏望見對面席次上立起一個影影綽綽的粉色身影,分明穿着瑤池仙女的衣袍,但響起的卻是清朗沉厚的男子嗓音——

「那就有勞夫人了。」

縣令夫人引着那人離了花廳,不一會兒又重新折回來,吩咐着婆子、丫頭將醉得七倒八歪的美姬扶回了客院。

顏箏心裏有如驚濤駭浪,偏偏不能表露分毫,她竭力緊閉着眼,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生怕露出破綻。好不容易回到了撥給她和碧落的房間,確定送她回來的婆子們都已經離開,她才敢睜開雙眼,回想着方才所見,令人震驚而又匪夷所思的一幕。

駱總管從江南四州帶回來的十二名美姬中,竟然藏了一個男人?

她的腦子裏有無數的疑惑如同潮水般湧出,這男人是誰?為什麽要以這樣奇詭的方式來到北府?他來北府做什麽?

猛然間,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忍不住低叫起來,「藺公子……那人姓藺,是延州藺家的人!」

夏朝藺姓並不多見,多半都是延州藺家的子孫。藺家曾是前朝後族,家中出過好幾位皇后、貴妃,靠着外戚恩蔭顯達富貴了足有百年。

恆帝的繼后,也就是韓王的生母,便是出自藺家,而永帝和景帝的後宮中也都有藺家的女兒。其實當年若不是藺妃所生的皇子早逝,又何嘗輪得到元忻登基稱帝?

只是藺家的公子怎麽會偷偷摸摸到北府來?假若她沒有記錯的話,此時藺氏之女已入了景王府,景王是儲君,將來登基,藺家又能出一位貴妃,放着安穩的天子外戚不做,跑來北府見韓王,刺永帝和景王的眼,這豈不是自討沒趣嗎?再說,若是藺家有逼不得已的事要與韓王面談,也有的是法子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何必要行此下策?

頂天立地的七尺男兒假扮女人行事,不管是在哪朝哪代,都會被人恥笑的。

顏箏苦思許久卻毫無頭緒,最後她甩了甩頭,自回到三十年前的時代,令她困惑、震驚的事接連遭遇了好幾回,她已經慢慢學會處之泰然,不解的事、與她生命安全無關的事,都可以在短暫的驚疑之後,放在一邊不再去想。

這些難題也許等到了韓王府,便能有所解答,而現在還不是那個時候。

她這樣想着,便閉上雙眼準備入眠。駱總管說,要趕在明日晌午之前回到韓城,馬車顛簸,很難休息好,為了應對進入韓王府之後可能遇到的麻煩,她必須要好好養精蓄銳,才有足夠的精力去應對。碧落也一定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毫不拘泥地將那些甜酒都喝了,喝醉了便能什麽都不必想,安安心心地睡個好覺。

碧落……這個名字剛浮現,顏箏猛然驚起,她緊緊地攥着被褥發抖。

碧落呢?她分明看到有個粗壯的婆子背着碧落出了花廳的,可碧落沒有在這屋子裏。

顏箏靠着牆頭,透過微微敞開的窗扇縫隙向外面張望,客院裏的每間屋子都緊閉着門扉,並沒有看到巡夜婆子的身影,大門被重重扣上,看起來似乎落了鎖,遠處一陣二更的鳴鑼隱隱散去,偌大的院落一片靜寂。

她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心裏暗暗想道,這會已經過了亥時,碧落約莫有一個時辰不見蹤影了,也不知是那些婆子將她送錯了屋子,還是出了什麽事,真真叫人着急。可外頭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值夜,剛才我還醉得死沉,這會若是起身,恐要惹人懷疑,但我又不能不管她……就算是那些婆子送錯了屋子,也總要確認了碧落的安全她才能放心。

顏箏覺得自己該想個法子探聽碧落的下落,又絕不能讓人發現她方才是裝醉的。在花廳內所見的那幕陰私,實在太過令人匪夷所思,而對方的行徑那樣小心,若不是事關重大,便是不可告人,她若是被人看出了端倪,定會惹禍上身。

她現在很怕死,她不想連繆蓮的面都不曾見到就橫死在這陌生的時代,死後連個歸所都無。她佔了姑姑的身軀死而復生,這樣詭異的事情前所未聞,想來是地府的小鬼疏漏,才讓她成了閻羅殿的漏網之魚,她這樣的經歷,死後怕是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也許她再也不會有來生了。

拚着有今生沒來世的念頭,她才這樣費盡心力地去籌謀,可若是讓她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了,她不甘心。緊咬着唇的檀齒微顫,因為太過用力,唇上印出兩道深深的印痕,忽然間,顏箏的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眸光流轉,如碧波瀲灩,驟現光華。

雖然是兵行險招,但總要試試才好。她毫不猶豫地將雕花木窗重重向外推開,隨着一聲沉悶的砰響,她尖聲驚叫起來,凄厲又滿懷懼怕的嗓音劃破夜的寧謐。

當守夜的婆子和車隊的守衛不負所望地推門而入,大聲追問她到底發生了何事時,顏箏緊緊地抱着被褥縮在床榻一角,渾身顫抖,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敞開的木窗。因為害怕,她的臉色一片慘白,像是隨時都會倒下來一般。

「窗……窗突然打開了,好冷,我睜開眼,那……那裏有人……」她說得斷斷續續,蓄滿淚珠的眼眸可憐兮兮地望向聞訊趕來的縣令夫人,「夫人,和我同屋住的碧落不見了,她是不是被……」

縣令夫人臉色頓時一變,她勉強笑着安慰顏箏,「荔城向來太平得很,百姓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裏又是官邸,守衛森嚴,絕不會有賊人混入的。北府夜裏風大,這窗戶許是沒有關緊,被風吹開了。姑娘一路舟車勞頓,聽說身上還有傷,先頭又多喝了酒,被木窗的聲響驚嚇,怕是一時迷了眼看錯了。」

她轉頭對跟着來的婆子使了個眼色,一邊又笑,「至於碧落姑娘,想來是底下的婆子們送錯了屋子,這會夜深,碧落姑娘恐睡得沉,等明日她醒了,我一定讓婆子們趕緊送她回來。」

她的話音剛落,便有婆子連忙回道︰「姑娘安心,碧落姑娘好端端的在東廂睡着呢,是老奴沒有認清楚,將人送錯了地方,倒害得姑娘擔憂害怕,還驚嚇了這一場,老奴一定會向夫人自請責罰的。」

顏箏這才放下心來,她想,方才自己鬧出那麽大的動靜,除了荔城縣令府邸里的人,還驚動了車隊裏的人,甚至有兩個醉得不深的美姬也被吵醒,過來瞧熱鬧,有這麽多人在場,便是當真有什麽狀況,縣令夫人也不敢輕易對自己不利。

經此一事,不論碧落是真的睡在東廂,還是出了什麽事,只要她還在荔城縣令府邸,明兒一早也必得出現在自己面前,否則,守衛森嚴的荔城縣令府邸鬧了賊,還闖入了客院,劫走了即將進獻給韓王的美姬,這等令人浮想聯翩的事若是傳了出去,難免會有人懷疑荔城縣令居心叵測,便是韓王大度不與他計較,也堵不住攸攸眾口。

更何況,那位藺公子不惜假扮美姬入北府,一定是有人在盯着他的舉動,否則,若不是為了掩人耳目,堂堂名門公子怎麽可能會作如此犧牲?也正因為如此,縣令夫人的臉色才會那麽差。為了掩蓋藺公子混入車隊,並不讓任何人將懷疑指向他身上,今夜的事,荔城縣令府上的人一定會息事寧人,莫說方才是她胡謅,便是真有這麽一個人,也必定要是她眼花看錯了。

這樣一來,明日一早,碧落自然會安然無恙地回來。

她於是假作鬆了口氣,又有些尷尬地對縣令夫人說︰「夜裏的風真是很大,想來定是如夫人所言那般,倒是我大驚小怪了。這夜半三更,勞動夫人和諸位跑這一趟,是我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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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女不安於室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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