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顏箏眉頭微蹙,心裏有一絲奇異的感覺流淌而過。
她想,荔城縣令雖然是韓王的屬官,也有六品,駱總管就算再得韓王寵信,卻只是個無品無階的管事,而她們這一行十二名美姬還未入韓王府,將來的造化如何猶未有定,就算將來她們其中有人得了韓王的寵愛,那也是將來的事。
荔城縣令想要表示對韓王的敬重,只需要安排一處寬敞舒適的住宅,備下幾桌美酒珍饈就已經足夠,何須親自到城門口迎接,又請自己的夫人帶領屬官的夫人們設宴作陪?這實在有些小題大做。
她將這個疑惑壓下,很清楚今夜那場宴席絕不只是接風洗塵這麽簡單,但如今的她,不過只是個地位卑微的美姬罷了,荔城縣令和駱總管的這些勾當,她不需要知道,知道得越多,不會給她帶來半分好處,反而會讓她,甚至碧落都陷入危險的境地。
她這樣想着,便乖順地將身上的內衫除了下來,將几上藕色的羅衣套在身上。
這衣裳很合身,像是量身訂做的一樣,增一分則寬,減一分則短。藕色映襯得她如玉般光潔的肌膚更加瑩潤,這溫暖而素淡的色調讓她看起來親和了許多,沒有了平素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然。
碧落已經打扮好了,見顏箏跪坐在銅鏡前,動作生疏地綰髮,便笑着說︰「我來。」
顏箏有些不好意思地將梳子遞了過去,乖乖地任碧落纖細的手指在她髮髻上飛舞。她原本想要解釋兩句的,但想來想去又不知道要怎麽解釋,難道她要跟碧落說,她從來沒有自己綰過發,所以她根本就不會梳髻?
她默默嘆了口氣,心裏想道,從前她身分尊貴,伺候着她的丫頭婆子一大堆,不論什麽事,只要她輕輕一聲吩咐,自然會有替她做事的人。可現在不同了,這些生活瑣事她該儘快學會才是,碧落是她的朋友,自己不該總是麻煩她。
過不多久,車隊入了城,顏箏和碧落的馬車殿後。
顏箏輕輕撩開車簾,透過縫隙,她能看到遠處駱總管的身邊圍了一群穿着官袍的男子,心底猜測約莫這群便是荔城縣令和他的屬官。
因為隔得太遠,她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但看一向表情陰戾的駱總管臉上露出了笑容,想來他們相談甚歡。她無意去揣測駱總管和荔城縣令在說些什麽,便將目光投向兩側的街景。
她曾看過《夏朝九州志》,書上說北府貧瘠,多是沙土,水脈不豐,不適於耕種,因此產出的糧食少,百姓為了果腹生存,只好深入叢林獵殺,好在背靠着一大片幅員寬闊的森林,只要有足夠的膽量,就能夠獲得足夠的收穫。但毛皮和山珍的價值雖高,卻有很大的風險,獵食野獸終究不能賴以為生。
在史官的記載中,韓王肆無忌憚的掠奪和毫無節制的奢靡,令本來就不富裕的北府陷入了更深的苦難,百姓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每年都有數百人死於飢餓和寒冷,這種情況一直到了景和元年,景帝平了韓王之亂,將北府改稱平涼後才有所改觀。但在見識了荔城的街市之後,顏箏恍然意識到,史官又騙了她一回。
荔城是北府五城中最小的一座城池,幅員並不大,論規模,不過皇城一隅,但街市乾凈整潔,商鋪鱗次櫛比,商販井然有序。
他們入城時已經過了酉時,華燈初上,暮靄微沉,天際垂下了黑色的簾幕,哪怕是在江南最繁華的陳州,家家戶戶此時也早已經緊閉門扉了,但在荔城,他們途經的每一處幾乎都眾商雲集,人群熙熙攘攘,十分熱鬧。
荔城如此,韓城又該如何?
顏箏忽然對聲名狼藉的韓王生出幾分好奇來。所謂眼見為憑,她一路所見所聞,背離史載太多,讓她不得不懷疑史官所言的真實性。但她轉念一想,自古成王敗寇,韓王既有謀逆叛行,還差點攻入皇城,這樣的奇恥大辱,景帝怎能不恨之入骨?歷史向來都是勝利者所書,被挫骨揚灰的韓王自然是不堪的。
如果她仍舊是從前的顏皇后,自然無須揣測韓王是否當真不堪,但她很快就要入韓王府了,韓王的品性與她未來的安危息息相關,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她須盡量了解韓王的真實面目。
假若他是真荒淫、真暴戾,那她該躲得遠一些,明哲保身,想盡一切法子活下來,活到永德十五年的春天,繆蓮第一次踏上北府的土地那日。
假若他的淫虐殘暴只是假象,那麽她也許可以想法子得到他的賞識,以她前世所學和見識來換取自己和碧落的自由。
她想要許碧落一個美好的未來,也想早點達成自己的夙願。她不怕韓王會為了繆蓮為難自己。如果史書不可信,那麽所謂韓王為了繆蓮的美色而企圖謀篡,這樣可笑的理由,她又怎麽會輕易相信?何況,永德十五年的春天還未到來,即便韓王與繆蓮之間是真有其事,那她也還有足夠的時間佈局籌謀。
【第三章身陷危險】
顏箏正出神地想着,忽然感覺到一道冰冷的視線投射在她臉上,她警覺地轉過頭去,驀然望進了一對深不可測的眼眸,那個左臉戴着銀色面具的男子正以一種揣度和探究的眼神注視着她,他的表情清冷,卻又帶着困惑。
她認出來,這人正是先前的黥面青年。
鬼使神差地,顏箏竟衝著他彎起了嘴角,她的笑容明媚,如同花蕊綻放,在沉沉的暮色里顯得璀璨耀眼。
見狀,黥面青年猛地一窒,銳利的眼神露出些許慌亂,一抹不易察覺的紅暈爬上他麥色的臉頰,模樣有些不知所措。但隨即他便沉下雙眸,臉上的寒霜密佈,抿着唇,一言不發地策馬向前,逃也似的離開了。
碧落輕輕碰了顏箏的臂膀一下,「他是駱總管的手下,大家都叫他大個子。他平常冷酷得很,不管是誰都不愛搭理,從陳州到這裏兩個月余,我從來沒有看過他不曾板著臉的樣子。上回月喬掉了帕子,見他正好從車前經過,便央他幫忙撿一撿,他只當沒有聽見,比駱總管還不近人情。」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說︰「大個子臉上有刺青,想來是韓王從哪座苦窯里買過來充當護衛的,那樣的人,衙門裏還有案底,身上一定藏了許多秘密,說不定曾經殺過人,咱們該離他遠點。」
顏箏奇怪道︰「黥刑的重犯也能買賣,朝廷不管嗎?」
碧落撇了撇嘴,「這世道,賣兒賣女的多了去,何況是區區幾個犯人?受墨刑的重犯多發配苦寒之地,押解的公差受不了這樣的苦,苦窯的看守也嫌棄日子過得清寒,所以兩相勾結,在中途便將犯人賣了分錢,若有人來盤查,只說句犯人病死便罷了。皇上龍體有恙,底下幾位皇子斗得厲害,誰有空理會這些?」
她搖了搖頭繼續說︰「受了墨刑的犯人價低,聽說五兩銀就能買十來個,都是壯漢,只要餵飽了就能幹活,他們臉上帶着刺青,逃出去會被官差抓住,只能老老實實地替主家做活,所以地方上的達官貴人都樂意買這樣的黥犯為奴。韓王如此驕奢跋扈,買幾個黥面的重犯又有什麽稀奇的?這年頭世道不濟,良善的百姓只管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誰又會多管這些閑事?」
譬如這車隊裏的人,明明都知道大個子是犯過重罪的黥犯,頂多遠着他一些,難道還有誰會去官府告發?
顏箏沒有料到竟是這樣,一時有些微愣。在她印象中,永帝勵精圖治,行仁政,重律法,吏治清明。他在位的十五年,四海昇平,國泰民安,百姓富足安康,開創了後來的永景盛世。可若是真如碧落所說的那樣,連重刑犯都可以買賣,那還談什麽律法和吏治?只要有權勢,犯罪者就可以不必受到懲罰,世道怎可能清平安泰?
她萬分惆悵地嘆了口氣,隨即點了點頭說︰「我聽你的話,以後會遠着大個子的。」
憂國憂民,是朝廷里的大官該思慮的事,對如今的她而言,如何安然地在這個年代生存下去,才是她該操心的事。
馬車又行了一刻鐘,便至荔城縣令的官邸,早有人候着,迎接車上的美人去後院,安排今夜歇息的居所。
眾人略作休息,荔城縣令的夫人親自來請她們去了設宴的花廳。
珍饈美食擺滿几案,伴着色彩繽紛的花圃,有美酒的芳香在空氣里隱隱飄逸。
美人們都很歡喜,縣令夫人的盛情款待讓她們很是享受。雖然這一路上,駱總管很捨得在她們的吃用上花錢,但美味的食物哪及得上被身分地位不知道比自己尊貴多少的夫人們高高吹捧佐飯來得香?
縣令夫人幾句溫言軟語的奉承話,就讓這些美人們很快卸下了心防,將漾着果香的甜酒一杯又一杯地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