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將繆太后逼退至廊下,自己卻憑欄而立,清風飛揚,將她單薄的衣衫吹鼓起來。
元忻幾步追上前,看見她衣袂翩翩,像是只決然待飛的蝴蝶,虛無又飄渺,心中驀然有一絲沉悶的鈍痛,他想要上前拉住她,但在繆太后憎恨的注視下,他還是沒敢伸出手。
顏箏無暇顧及元忻的心思,她只是輕蔑地望着繆太后,臉上的笑容肅殺而冰冷,「太后想不到我敢做的事還多着呢,譬如——」她壓低聲音,用僅有她和太后彼此能夠聽到的聲音說︰「慈寧殿裏藏着的假尼姑,太后當真以為我不知道嗎?聽說太後去歲身子有恙,好幾個月不曾見人,其實是給咱們皇上生小弟弟了呢。」
繆太后又驚又怒,一把抓住顏箏的衣襟,目眥欲裂,「你胡說!」
顏箏輕輕笑了起來,「自太後年輕時起這樣的傳聞就多的是,我是胡說八道,還是確有其事,太后覺得這重要嗎?顏氏滿門盡滅,我帶着太后和繆妃陪葬,似乎還不夠本,那太后欠我的,就來世再還給我吧!」
她衝著繆太后眨了眨眼,身子輕輕一縱,便從玉砌的雕欄上滑落下去,像一朵純白的蓮花,在殷紅的血色中嬌艷綻放。
在失去知覺的前一刻,她如願地聽到宮人凄厲的喊聲——
「太后殺人了、太后殺了皇后!太后將皇后從廊台上推下去了!」
穀雨過後,時至暮春。
寂靜的午後,一隊馬車在官道上飛馳而過,馬蹄聲打破棧道的寧謐。
通往北地韓王府的官道,兩旁草木褪去枯色,嫩綠的新芽抽出,增添綠意。
間或有花枝探出,觸目一樹橙紅,遠處是一望無際的綿延山脈,青石巍峨,與天際相映,像是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壯闊又姣麗。
顏箏靜靜地趴在馬車窗邊,透過車簾的縫隙,貪戀地望着外面陌生的景緻。
她出生在皇城的簪纓世家,自小就被先帝選做太子妃,受極其嚴苛的規矩教養長大,極少出門。除了幾家時常往來的親戚府上,她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皇城西門外的護國寺。
太子妃出行皆有儀仗,隔着里三層、外三層的僕役和護衛,她所能看到的風景有限,何嘗像這樣,從江南三月的明媚嬌艷一路看到北地四月的錦繡繁景?
顏箏眉頭微蹙,視線停留在窗外不斷飛逝的風景,開始發起愣來。
她乘坐這馬車進行旅程已經月余,但直到此刻她仍然想不明白,在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她記得自己分明從仁明殿上墜落,可醒來時卻半死不活地躺在這輛駛向北地韓王府的馬車上。
一直在身邊照顧着她的碧落說,她們兩個都是被甄選出來,要進獻給韓王的美人。
她當時剛從銅鏡中看清楚自己的臉,來不及為這陌生的容貌感到害怕,就陷入晴天霹靂般的震驚。
她不會記錯的,景和元年,平定韓王之亂後,先帝藉機除藩,從此北府改稱平涼,韓王府也不復存在。
元忻與她大婚兩年後登基,如今是少康三年,韓王早已作古,哪裏還會有什麽北地韓王府?
可這一路行來,她重傷漸癒,照銅鏡的機會越多,便越發相信碧落說的話了。
只怕她死後不知怎麽回事就投生在這嬌艷容顏的主人身上,而且還回到了三十年前,若這一切不是夢,人都能死而復生了,回到從前又有什麽不可能的呢?
顏箏這樣想着,忍不住抬手撫觸右臉快要結痂的傷疤,她指尖發力,傷口處便傳來隱隱的刺痛,當手指抽離時,尚餘一絲帶着腥氣的淺色血痕。
這一切都是真的。
耳後傳來碧落柔和的低語,她的語氣故作輕快,卻帶着不易察覺的關心,「隔壁車的月喬說,看你那時不要命逃跑的樣子,該是個倔強的,像你這樣的人兒,是寧可毀去這張臉,也不願意給韓王糟蹋。但正因你的容色是我們這群人中最好的,駱總管才肯將你救活,不然他恐怕會立刻把你趕下車去。」
她輕輕地握住顏箏的手,真誠地望着她的眼眸,「既然活下來了,就好好留着這條命吧,你身子還沒有完全好透,官道漫長,這一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倘若你被趕了下去,就是死路一條。韓王雖然荒淫無道,但韓王府的美姬那麽多,未必就會輪到我們遭罪的,好死不如賴活着,箏箏,傷口碰多了不容易好,別再和自己過不去了。」
原來她是怕自己想不開,再弄破臉上的傷口……顏箏心頭一暖,衝著碧落輕輕一笑,「你誤會了,是因為傷口處癢,我忍不住才去撓的,並非故意要毀掉自己的容貌。你說得很對,駱總管肯救我,是因為我生了這樣的一張臉,若是毀了它,他是一定不會容我再活下去的。」
她輕輕吐了吐舌頭,語氣放鬆還帶着幾分親昵,「好死不如賴活着,從前我不懂這道理,所以做了傻事。承蒙指教,現在我知道了,總是要先活下去,才能想到應對的方法,一遇到難題就想着一死了之,那是弱者和懦夫,以後我要珍惜自己的性命,不再做傻事了。」
碧落頗欣慰地點了點頭,「你知道便好。」
她只當顏箏死裏逃生,終於想通了道理,卻不知道,其實顏箏心裏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當時她從仁明殿上縱身跳下,也算是狠狠地栽贓了繆太后一回,便是死也快意了一回,可現在想來卻悔之莫及。
以元忻對繆太后的容忍,他便是親眼看到繆太后將自己害死又能怎樣?
他對這個母親順從慣了,只要繆太后一句話,他便能輕易放過毒殺他親生骨肉的繆妃,即便那明明也是他真心期盼過的孩子。
他對繆太后的愚孝已經到了極致,恐怕這回也不會因為自己的死而有所改變,頂多是和繆太后鬧一陣彆扭罷了,等時間一久……他定會立新皇后,而繆太后永遠都是他的母親。
便是許多宮人親眼看到繆太后「推落」自己那又如何?整個皇宮都在元忻和繆太後母子的掌控下,區區幾個宮婢,倘若不能降服,還可以滅口。
顏家滿門盡滅,她一個沒有倚仗和靠山的皇后,就算死因存疑,恐怕也不會有人替她出頭的。
她以為自己快意了,其實是枉死了一回,倒不如活着徐徐圖之,才有報仇雪恨的一天,可惜這道理她現在才懂。
好在上天垂憐,給了她一次借屍還魂的機會,她回到了三十年前。
按碧落所說,現在是永德十三年,離永帝駕崩還有二載光陰,景帝這時候還是景王,韓王府聲色犬馬,韓王仍在蟄伏。
而她前世最大的宿敵,太后繆蓮,此時還是雲州府一名六品小官的女兒,美艷之名尚未傳揚天下。
顏箏想,這一次沒有了倫常約束,她不需要顧忌元忻的感受,她有足夠的自信可以將繆蓮打倒在通往夏朝帝宮的道路前,不給繆蓮任何一絲把握權力的機會。
她不會因為繆蓮還不曾對她和她的家族犯下那樣的罪惡而放過她,因為前世死前,她對繆蓮說過,繆蓮欠她的,來世必定要還。而現在便是她的來世,她要親手替自己的孩子報仇。
這一次,她也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保護自己的家族,甚至去改變些什麽……
她正想得出神,忽然聽到碧落驚聲說——
「箏箏你看,那塊石碑上寫的,是不是北府界三個字?」
顏箏先前因為傷勢過重引起高燒,神智不清之際,只依稀聽她口中喃喃念着「箏箏」二字,碧落深怕她燒糊塗了,先前曾聽駱總管叫她,知道這是她的名字,照料她時也在一旁喚她,想助她早日清醒,有時只喚她名字,有時問她問題,想引起她回應,恢復神智,「箏箏」這二字就是這樣問出來的,雖然奇怪為何與駱總管當初登記的名字不同,但碧落卻聰明地沒選擇多問。
顏箏順着碧落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果真已經到了北府地界。
她漆黑如墨的眼眸微微低垂,心中的震動卻久久難平,良久才低聲回答,「嗯,我們已入北府,頂多兩日就能到韓王府了。」
碧落一時靜默,半晌才嘆了一聲說︰「只盼韓王不要真的如傳聞之中那樣可怕……我碧落從不貪戀富貴,只求能夠活着……」
顏箏垂頭想,包括自己和碧落在內的這幾車美姬,一旦進了韓王府,理論上都是韓王的女人了。可傳言之中,韓王元湛是一個比魔鬼還可怕的存在,成為那樣一個男人的侍妾,當真並不是一件幸事。
就連史書上都記載,韓王荒淫好色,當年為了與景帝爭奪夏朝第一美人蓮姬,不惜舉兵謀逆,事敗後被景帝挫骨揚灰。百姓皆道,韓王痴心妄想,為美色篡位實乃自取滅亡,如此盛傳之下,韓王聲名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