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抔黃土
閣樓內地暖依舊氤氳,蘇昱不得不承認,胭脂棋藝的確在幾日內飛速精湛,而耳畔那近至鄰院兒的打鬥聲自四面圍入,也當真難教人忽略。
他幾乎已構想好,一旦范致遠出現在視野內,他該將如何有效將胭脂控制。
但那刀戟之聲並未如料想那般,自閣樓后繞往屋前,反而逐漸變淺,最終驀地歸為沉寂,蘇昱本狂跳的心口只能沉下去,他明白髮生了什麼,也突然意識到,胭脂那句‘擾不到這裏’並非只是一句不痛不癢的寬慰。
胭脂自始自終都將視線落在棋盤上,好似縱是身後的房門外,已成為屠殺的修羅場,也與她無甚干係。
但蘇昱無法當做無事發生,范致遠定然會將他的囑咐帶給蘇父,人手只多絕不會少,卻仍連這內院也進不得,他仍舊是低估了這群白袍人的實力。
他還未想好如何開口,閣樓外又出現一白袍女子,衣角褲腿沾染些微血漬,鬢角耳發微亂,她單膝跪地,喉頭連一絲顫動的咕噥聲也不曾發出,只恭敬垂首,胭脂並未側頭,場面好似有些僵持。蘇昱抬眸,正想出言提醒,卻聽胭脂以極淡漠的語氣,“知道了,退下吧。”
那白袍人分明未曾開口,但胭脂卻知道了什麼。
莫非胭脂與這群白袍人交流,甚至僅需似傳音一般的、傳聞秘術?蘇昱暗自搖頭,關乎聖樂坊他已不能以尋常人看待,如今范致遠失敗,不論胭脂知道多少他暗中所做之事,都已無關緊要,他都只能再另想法子。
等白袍人再退回去,蘇昱面上鎮定自若,“發生了何事?”
胭脂抬手將披散的幾縷頭髮別在耳後,彷彿這只是茶餘飯後的閑談,她並未抬眼,側身換了個傾斜的姿勢,一心撲在棋局上,“後院兒來了幾位不認識的客人,可我眼下沒功夫招待,只能先請他們離開了。”
說得倒不算委婉,蘇昱心中微寒,只能希冀范致遠順利逃脫,“聖樂坊在江湖仇敵甚多,好在這宅子的防守密不透風。”
胭脂好似聽得什麼有趣的事情,“這才多久,你便忘了你仍是聖樂坊的階下囚?若他們是來救你的,你該惋惜他們難敵聖樂坊才對,怎麼聽你的意思,反而是站在了我的立場?”
他以為她忘了呢,蘇昱悶聲道,“我不過江湖無名小輩,世俗恩怨由他們去吧,如今每日衣食皆有人妥善安排,還將藏書閣的大門敞開於我,縱是當了一回惜命小人,倒也值得。”
“倒是看得開,也難怪你這幾日怡然自得,在我這府里活得瀟洒快活。”胭脂不疑有他,好似蘇昱說什麼,她皆聽信,“可你莫要忘了,我這聖樂坊,依舊是豺狼虎豹的巢穴,吃人不吐骨頭。”
蘇昱對前句不予置否,自青黛一走,他的確未太過將胭脂視作威脅,只是再聽得後半句,蘇昱忍不住道,“不該如此,”胭脂並未聽明白,抬頭朝他望過去,蘇昱清嗓,突然鄭重嚴肅,甚至還有幾分規勸之意,“聖樂坊不該如傳聞那般不堪,以你的...性情,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是何原因,能讓你不惜與整個江湖為敵,建立聖樂坊,若是拿錢買命尚且說得過去,可聖樂坊卻以伶人樂妓的噱頭獨樹一幟,不分善惡甚至未明示緣由便殺人奪命。若聖樂坊為正道,憑這些白袍人的實力,定能做出一番流芳千古的大事。”
胭脂深深看他一眼,狀似不經意回答,“正邪之別,有如成王敗寇,我不論做什麼,何需管世人如何說道?”
“那你可曾想,待你做完這些,江湖早已臭名昭著,你該如何自處?改頭換面,隱姓埋名?”
胭脂嘴角的笑意幾乎染進透亮的雙眸,明媚得讓蘇昱不敢直視,她的語氣異常輕快,蘇昱甚至都還未明白她突然的歡喜從何而來,“你當真想知道原因?”
蘇昱一時未答,他的確是想,但興許不是她所以為的原因。
倘若是昨日,胭脂一想到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韙,甚至不貪圖半點回報與感謝,只為完成將父親與兄長給她的使命,如地鼠躲藏陰暗,雙手沾滿猩紅,在世人看來分明是個無人情的劊子手,可她還會自我感動,她不負君臣忠貞。
但她一見蘇昱,聽他話中若隱若現的安慰與關心,胭脂便想全盤托出,想告訴蘇昱,她亦有苦衷。
只是蘇昱未必會接受和理解。
胭脂拾回僅存的理智,帶了幾分試探的意味,“倘若你為人臣子,家國又處於危難之際,唯一的解決之法,便是尋迴流放在外、已安居世外、融入桃源的重臣,你該如何做擇?”
“國家危難,既為人臣,本自當捨棄安逸,為國效命,那便尋得他們。”蘇昱不敢自居君子,這回答連他自己也深覺得冠冕堂皇。
胭脂聳肩,指腹捻過棋子,又問,“但倘若你卻發現,回歸故土的法子,唯有一死呢?”
蘇昱心知胭脂是在暗示什麼,她問話的口吻,與那日談及白袍人的秘密如出一轍。只是蘇昱勉強肯信巫蠱一說,但人死不能復生,難不成,她還想說死在聖樂坊之人,其實是要浴火重生不成?他蹙眉反問,“這是何意?”
胭脂見他的模樣,便瞭然他不會這麼輕易接受,但話已至此,沒有就此打住的道理,她心中冷靜下來,片刻措辭,以自以為輕快、卻淡漠至極的語調回道,“化作一抔黃土,隨風而逝,便能飄散回去。你權當是,忠臣不得復國,只能以死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