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兜兜轉轉這一生
繞過了幾道路,一行人走到了小山邊,前面就是白霽江上游,江面偏窄,不過才半里,與東邊下游幾十里的江面差別甚廣。北去的一行人本應該在此處朝北走,繞上官道便去了北境,可是前面的白影卻一路往東,朝着白霽江而去。
白霽江乃是南北分割之處,不知此去何意。
百里捻抬起眸子,白霽江的源頭乃是西邊幾十道河流,甚至於也有蒼玉山下來的小溪,幾十道江河小流匯聚在一起,流進白霽江,再從白霽江一路往東注入海水中,如此長流,便在眼前。
百里捻道:“莫湮,快到鄴陵了吧?”
莫湮騎馬跟在百里捻身旁,“前面是百流入江口,過了江源關口,不過三十里地,便到鄴陵了。”
“嗯,”百里捻喃喃應着,半會之後他又看向莫湮,“事情都安排好了么?”
莫湮鄭重其事地點頭,“都安排好了,只等入夜,消息便會放出去。”
“青雀堂和青蕤那邊呢?”百里捻又問。
莫湮抬起眸子,“青雀堂那邊一切按照主上的要求,按兵不動,越織心想要的消息都傳了過去,雖然不是青蕤親自傳的,但是那邊並沒有產生懷疑,而青蕤,”
莫湮往後面的馬車瞧了一眼,眼眸漸深,“人已經帶了出來,就在後面,青蕤被擒的消息一點兒也沒有漏出去,主上放心。”
“好。”
縹緲輕紗里,百里捻的絕世容顏上,沒有任何錶情,只是眸底又冷了兩分,寡涼蒼茫。
“主上……為何不殺了他。”莫湮的眼角餘光掃了後面馬車一眼,青蕤雖然是致勝謀計的關鍵,可是得到相應消息之後,這人早就沒了用處,留着也恐節外生枝,按照百里捻的性子,應該殺了他的。
可是百里捻卻不以為意,“留着吧,也許還有用處。”
這樁事沒有做完,他不會把這個棋子拔掉,況且他還是王叔的舊友。
西邊的日頭越墜越低,眼看着就淹沒在了地平線上,天色也暗了下來,月亮還沒有出來,或許被遮掩在了烏雲里,大地驀地陷入黑暗,而百里捻一行人卻在夜色中,沒入了江源關口邊的樹林中。
夜空一陣烏鴉鳴過,江源關口陷入一片寂靜之中,只有百流入大江的聲音還蕩漾着,嘩嘩流水聲,不絕於耳。
……
“什麼!百里捻一行人失蹤了!”
陶陽城,高鳴台。
賽戩將一本奏摺狠狠砸在地上,他虎目瞪着殿下之人,殿下人不是別人,正是衛禹。衛禹被賽戩派去跟着百里捻一行人,本意是暗中保護他們的安全,將人送去大姜之後再返回。可是衛禹跟到江源關口,便跟丟了。他夜搜了江關樹林,可是江源關口的雖是茂密,又逢初夏,更是摸不着個人。
衛禹搜了整整一夜,沒有看到半個人影,只能匆匆回來稟告賽戩。
賽戩的臉色鐵青着,他就覺得此行有問題,倒是沒能想到人會突然失蹤。江源關口地形複雜,又是百流入大江之口,周邊樹林茂密,要是人從這個地方失蹤,還真不好找。主要是,賽戩有些摸不清楚,這樁失蹤到底是唱得哪出,以捻兒的聰慧,這失蹤是他為還是自為呢?
“衛禹,你去召集兵馬,本王要親自前往江源關口,把捻兒找出來!”
不管到底如何,賽戩終究是放心不下百里捻,要先把人找出來再談其他。
陶陽城軍馬一直戒備着,雖說當今天下已經安定,可是皆知三國暗流涌動,若不戒備兵馬定會被他國設計。賽戩此時調動兩隊兵馬並不費事,當日便出了陶陽城。
賽戩此去是去尋百里捻,便讓士兵換成便衣扮成小廝,夜晚出行,無人時出了陶陽城。畢竟帶着幾萬人馬突然往江源關口去,還不知惹出什麼麻煩,江源關口可是南北分界處,又有幾處小國,實在不好大動干戈,恐引起他國猜測。
一行人馬行至江源關,賽戩快馬加鞭,又帶得是騎兵,一日間便趕到了江源關口。賽戩是夜間出陶陽城,到江源關也近了暮時,乘着太陽餘暉還有徹底墜落,賽戩轉頭看向衛禹。
“你確實是在這邊失蹤的嗎?”
衛禹點頭,“就是在江源關口。”
賽戩看着這周圍的大山,聽着不停歇的流水,這一片望過去,實在是沒什麼人煙,更是地形崎嶇,難以搜查,賽戩莫名的有些煩躁。
賽戩瞪向衛禹,“從哪兒開始失蹤的,你看沒看清楚!?”
衛禹臉上也帶着焦急,他來回打量着附近的情況,瞧着一條沒入林間的小路,突然抬起眸子,“王上,就是這條小路,當時已經入夜了,他們沒有提燈,屬下也沒敢跟得太往前,就是這裏,他們進去后便消失掉了,屬下……屬下追上去,什麼也沒發現。”
賽戩:“人在這裏跟丟了?”
賽戩順着衛禹的手指看向林間小路,這條小路其實並不窄,能夠容一輛馬車通過,可是他過來的時候卻沒有發現這條小路。這條路兩邊皆是鬱鬱蔥蔥的樹木,樹枝交叉繁衍甚是茂密,將小路口遮蓋得嚴實,人想要過這條小路,都需要低下頭才能通過,更何況是騎着馬或者駕着馬車呢?
賽戩的眉頭微微皺起,他自言自語道:“這條小路是靠近江源關口的,與白霽江乃是平行之路,捻兒要是回北境,不應當走這條路的……”
他應該往北邊走,而不是走這條往東去小路。
“許……許是,這是條近路?能通往大姜?”衛禹小聲說著,回答賽戩的自言自語。
其實衛禹也覺得不對勁,但他不想要把不好的想法再安置在百里捻身上,雖然這人已經足夠讓人失望。
一時之間,僵持了下來。兩人帶着幾萬軍馬滯停在江源關,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插手,賽戩此時才理解衛禹的話,搜江源關的山,實在是不容易。
賽戩瞧着暮色將近,也不能停滯在此處,一咬牙便想要順着小路搜山,可是他這命令還沒有下下去,身後響起了馬蹄聲,一行人立刻警覺起來。
江源關山林茂密,一百多處江流河溪從此處流進白霽江,雖然是遊山玩水的好地方,可是山間猛獸最多,絕對不是行人過客愛光顧的地方,更可況天已經暗了下來。
這馬蹄聲是怎麼回事?
半晌,衛禹驀地抬起頭,“王上,是草原的馬。”
“我們的人?”賽戩也聽了出來。
羌晥草原的馬匹與中原的馬匹不同,馬蹄要大上半寸,蹄子最是堅硬,踏在路上的聲音高且渾厚,這是草原馬匹才會的聲音。賽戩給了衛禹一個眼神,衛禹會意,調轉馬頭便去了後方。
來的人果然是自己的人,還是衛禹熟悉的人。大庶長柳竟的門客,劍術排行老七,輕功馬術最好,衛禹喚他柳七。
衛禹看着來客,“柳七?你怎麼來江源關了?”
柳七氣喘吁吁,說話之間還帶着點沙啞,定是路上快馬加鞭,連喝水的空蕩都沒有。
柳七道:“是大庶長讓在下前來攔住王上的,有緊急消息傳來。”
“緊急消息?”衛禹不解,天下太平了許久,羌晥又國力深厚,有什麼緊急消息需要讓柳七傳來,衛禹隱隱不安,覺得不會是好事。
柳七卻沒有空和衛禹他多談,生怕耽擱消息,他追問着:“王上呢?沒出事?”
“王上能出什麼事?”柳七問的蹊蹺,衛禹當即皺起了眉頭,可是沒等他再說什麼,柳七便迫不及待駕着馬往前去,並急忙道:“衛將軍,先帶我去見王上。”
衛禹點了點頭,“走,王上在前面。”
賽戩看到來的人是柳府柳七,也有一些不解,柳竟的門客中柳七的脾氣最是古怪,沒有嚴重的事情,柳竟是絕不會派柳七前來,還從陶陽城找到了江源關,可見確實是有要事。
賽戩臉色微微一沉,問柳七,“陶陽出事了?”
柳七搖頭,“不是陶陽出事,是北境出事了。”
“捻兒出事了!?”
賽戩十分激動,他一把抓過了柳七的韁繩,雖然無意恐嚇柳七,可那面色依舊很是嚇人。柳七愣怔着,並不知道百里捻乃是賽戩的逆鱗,對他的態度也不明深意。
畢竟是要事,柳七也不賣關子,“是大姜的國君姜捻出了事,姜捻在歸國途中消失不見。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大姜懷疑是羌晥做了手腳,已經遞上了戰書,要出兵羌晥!讓羌晥交出人來!”
“你、你說什麼?”賽戩驚訝不止,他可真是不明白這是何意了。
柳七道:“這是大姜來的戰書寫的,稱大姜國主姜捻從陶陽歸大姜途中,遭受羌晥的人伏擊,姜捻更是遭受刺客刺殺,下落不明。而且逃回大姜的人,聲聲稱刺客是羌晥人,還說是刺客自己說的,怎麼也解釋不通,定要我們交出姜捻,不然就兵發陶陽城。現在大姜將軍隋義,已經領兵二十萬出了大姜王城,朝陶陽的方向而來。”
“什麼!?”
“什麼!?”
賽戩和衛禹異口同聲道,百里捻的人消失不見,他們倒是知道,可是大姜派人暗殺?還管大姜要人?要出兵陶陽城!這都是是哪兒跟哪兒,賽戩和衛禹完全沒想到是這種情況。
見兩人先是詫異,后又都不肯相信,柳七也有幾分着急,他連忙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是大姜來的那封開戰書,他道:“王上千萬不可大意,不管姜捻是不是遭受羌晥人暗殺,可大姜已經出兵羌晥的消息,已經傳得天下皆知,千真萬確!”
賽戩還是震驚且不肯相信中,可是衛禹卻猛地抬起眉頭,“王上,我們或許被那人設計了?”
“胡說什麼!”賽戩瞪向衛禹,雖然他心裏也在打鼓,但是他卻不準衛禹說出來。
捻兒是不是給他下了什麼套?
捻兒做事從來不會無緣無故,怎麼會突然消失,又為何會牽扯到羌晥,為何突然出兵對羌晥宣戰?這一切這麼突然,難道沒有百里捻的手筆么?
而且就算有刺客,有莫湮在他身邊,且百里捻自己也是用毒高人,賽戩實在想不透他為何會消失不見,又為何非說是羌晥派得殺手。
而在這如此壓抑的氣氛之中,柳七又開了口,給予沉重的打擊。
柳七:“王上,大庶長讓屬下帶您趕快回陶陽,不只是大姜已經出兵,西昭也是蠢蠢欲動,線人來報,西昭王越洆在知曉了大姜要出兵羌晥之後,也整頓軍馬,雖沒說要出兵羌晥,可是已經往陶陽城的方向而來。”
“啪~”
賽戩手中的長劍掉落在了地上,發出響亮的聲音,他的心也彷彿掉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如果剛才他還能為百里捻辯解,那麼此時可是一點兒也辯解不了,兩國同時對羌晥出兵,其中的意味當真是明顯。
衛禹冷着一張臉,冷笑了一聲,“呵,我說百里捻為何突然離開,又為何突然消失在江源關,原來是下了套子,他來陶陽城根本就不是為了針對西昭,而是為了設計羌晥吶!”
“哈!還真是沒想到啊沒想到!神機子的心思,當真是無人能猜!”
賽戩的手握成了拳頭狀,從最初的震驚,到不相信,再到懷疑,終究認定。不過短短時間,卻如同經歷了幾十年的滄桑
心痛!滿滿的心痛,一點兒也掩飾不住。
……
而此時,大姜舊都鄴陵。
一貫如地獄般廖無人煙鄴陵殘城,此時卻有了幾點燭火。朔王府的殘宅中搖曳着火光,半倒塌的殘牆邊緣堆着兩堆柴火,火光便是從此處隨風搖曳,火堆旁邊坐着的,赫然是“消失”的百里捻。
莫湮將一塊乾糧送到百里捻面前,百里捻揮了揮衣袖,並沒有去接。
此時的百里捻已經摘了帷帽,身披着能沒入黑夜的黑披風,只露着那張俊美無比的臉。
百里捻微微抬頭,問莫湮,“如今如何了?”
莫湮正在吃乾糧,立即放了東西,回答道:“一切都在主上的計劃中,您失蹤的消息傳便了天下,隋義隋將軍也已經出兵,不過幾日便會先到達鄴陵,而西昭那邊……”
莫湮頓了頓,“西昭那邊也開始有動作了,青雀堂正和西昭裏應外合,將陶陽城的防守圖傳去了西昭,西昭應當會直指陶陽。”
的確是一切都按照百里捻的計策,只是這一次,百里捻卻意外地有些低落,他垂着眸子。
當初通過青蕤,百里捻知道了越織心的計策,越織心想要青蕤去殺百里捻,得手后再嫁禍給羌晥,引得羌晥與大姜開戰,大姜必不是羌晥對手,越織心便再和青雀堂聯合,攻進陶陽城,一舉將羌晥趕回蒼玉山。
如今看起來,差不多便是越織心所設計那樣,天下皆知大姜要出兵羌晥,西昭也有相應動作。只是不同的是,百里捻沒有在陶陽城被殺,而是躲到了這裏。
百里捻自然有他的謀划。
他身在陶陽城時,也曾想把此事告知賽戩,共同對付西昭,以羌晥和大姜的合力必然是能對付西昭的。只是,若如此,那天下便只會剩下羌晥與大姜兩國,大姜不是羌晥對手,百里捻他……他不是不相信賽戩,只是這不是他最初的棋盤,羌晥不應該如此。
他應該是要天下的,要滅掉北晏西昭南明,要拿回他的天下的……
在陶陽城時,他真的要坦誠相待了,只是最後他沒有……
百里捻有了另一個計策,他決定將計就計,自己躲起來,再讓隋義出兵大姜,一切按照越織心的設計。只是他出兵羌晥,卻不真的要作戰,而是要駐紮了遠處,等西昭出兵陶陽城。越織心想要看羌晥與大殘殺,他便要看西昭與羌晥殘殺,看誰等得起。
越織心或許能耐得住性子,可是越洆一定耐不住。陶陽城的攻守圖紙已經由青雀堂,傳去了西昭,越洆拿到圖紙定會迫不及待攻陶陽城,羌晥和西昭還不一定誰能勝,等到他們打得兩敗俱傷,百里捻再讓駐紮在旁邊的大姜軍,將其攻陷。
便會一石二鳥,既能滅掉西昭,又能拿下羌晥,將羌晥趕回蒼玉山。
火堆旁,百里捻輕輕抬起眸子,喃喃道:“當初是我引你出蒼玉山,如今卻設計讓你回去,你會怪我吧……”
羌晥終究成了他不好把控的棋子,他想了許久,想如何處理羌晥,如何安置賽戩。能留他在中原么?他與當年三國攻陷大姜之恨沒有關係……
他對自己是好的,是好的。
百里捻抿着嘴唇,底下的眸子裏,含着從未有過的糾結。他也終究不是那個初出世的大姜舊主,他在無形中,也被賽戩改變了許多。
“主上,你……你沒事吧?”莫湮看向百里捻,見他身體微微顫動,莫湮有些擔心。
百里捻依舊低着頭,許久之後才開口,只是聲音有些沙啞。
“莫湮你說,孤王這一生是不是很沒意思。”
為君王的時候,仗着王叔在身邊,調皮搗蛋不理政事,最不愛的就是做君王,常常喊着要傳位給姜環,惹得姜環動手打他。後來王叔遭人設計,大姜被三國攻陷,他終於不是君王了,可王叔臨終的遺言卻像是烙印在心上的印記,他說:天下只能是大姜的天下,只有大姜才是正統。
最想死的他卻活了下來,從任性少年成了陰鬱的神機子,一步步算計三國,算計天下,要重新坐回天下之主。
這一生,兜兜轉轉地繞,是不是很沒意思……
百里捻落了一顆淚,將近九年的算計,快要成功了,他卻越老越心如塵灰。
莫湮見百里捻落淚,他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地看着百里捻,“王上,王上你……你不要這樣,怎、怎麼會沒有意思呢?這大姜的天下快要回到您手中了,王上……”
忽然有一陣風吹來,揚起了百里捻的髮絲,他微微抬起頭來,看向風吹來的方向,那正是朔王府正屋,以前朔王姜環最愛坐在正屋門口,或教訓不學無術的他,或叮囑貪玩愛鬧的他。
只是此時,百里捻看着那個方向,腦海中王叔的模樣,卻模糊了許多。
“王叔,這真的是你想要的么?”百里捻自顧自喃喃道。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夜風吹過,吹起髮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