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但願歲月不移,還能一見
晚春的最後一個月,再過幾天,就步入炎炎夏日。太陽很是配合,到了五月的尾巴,便開始大張旗鼓掛在天頭,紅火的陽光照射在大地上,提醒着還沐浴春風的人們,今年夏日將會經歷何等炎熱酷暑。
高鳴台。
賽戩還在前殿批閱着奏摺,他嘴裏叼着批註用的紅筆,半側躺在座椅上,腳還踩着龍椅邊的龍頭雕上,依舊是批閱一本,便扔一本。殿下的大臣們早已經見怪不怪,而大庶長柳竟卻是一副愁容,絮絮叨叨着,“王上要注意儀錶,要注意儀態,怎麼還這麼批閱奏章呢?”
然而賽戩並沒有理會柳竟,打了一聲哈欠,往窗外看了一眼,喃喃道:“得趕快批完這些奏章,午間還要回望北樓和捻兒一起用午膳呢。”
“……”柳竟一臉無奈。
賽戩勉強坐正身體,在桌上的奏摺堆里扒拉兩把,撿起幾本奏摺,輕輕掂了兩下,發現只剩下兩本奏摺了,賽戩這皺着的眉頭才舒展開來,笑了兩聲。“馬上就能去用午膳了!”
賽戩正奮筆疾書,瞧着這兩本奏摺,前殿的大臣則等着賽戩。雖說王上有些不注重儀錶,可到底還是靠得住,奏章也是批閱得有板有眼。這前殿之內倒也是有股子不同於別國的和諧,只是沒多久,一道急匆匆的步伐,打亂了這份和諧。
衛禹匆匆踏進前殿,他臉色有些難看,徑直走到賽戩的面前。“王上,望北樓那邊……”
“望北樓怎麼了?”提到望北樓,賽戩便立刻抬起頭來,聲音過大,惹得大殿下的臣子們紛紛抬起頭來。
“王上,還是先退朝吧。”衛禹壓低聲音道。
賽戩這才意思到自己身在大殿之上,他將剛剛批閱好的奏章扔在桌上,“這兩樁事本王看過了,不算大事,就交給大庶長處理吧,沒其他事的話,今兒就這樣吧,各位也好早回去休息。”
羌晥境內安定,本就沒有什麼大事,奏章上也不過是寫雞毛蒜皮的小事,這種事交給柳竟最妥當不過,百官自然也沒有意見,紛紛行禮退出了大殿。
賽戩轉頭便往望北樓走,沒一會兒就繞進了高鳴台後院,他走得極快,衛禹勉強才跟了上去。
“發生什麼事兒了?”賽戩邊走邊問道。
衛禹的臉色不是很好,“百里先生整裝行李要回大姜,屬下去望北樓的時候,他們已經準備離開了。”
“離開了!?”賽戩驟然停下,轉頭看向衛禹,“你說捻兒剛剛離開了?”
賽戩想也不想轉頭就往回走,方向是朝高鳴台大門口。百里捻要是離開,必然會經過高鳴台的大門,賽戩現在滿心裏只想着去攔下百里捻,莽撞地並不多思,而衛禹卻搶先一步攔住賽戩。
“王上先別著急!”衛禹拽着賽戩往望北樓走,“屬下猜想王上定不知道百里先生要離開,便擅自做主將百里先生攔在瞭望北樓,他們現在還沒有離開呢,人就在望北樓。”
“沒走啊。”
賽戩頓時鬆了一口氣,人也找回了幾分理智,調節一下步伐往望北樓走,只是走了幾步之後,他又皺起眉頭,不解道:“捻兒怎麼突然之間要離開?他之前可沒有這意向啊/"
衛禹看了賽戩一眼,有些沒好氣地開口:“王上,那百里先生如今可不是飄蕩無家的神機子,他是大姜國君,堂堂一國之君,已經待在陶陽城兩月有餘了,再不回去,恐怕大姜都要生暴|亂了吧。”
“胡說什麼呢!”
賽戩瞪了衛禹一眼,後者知道自己失言,連忙撓撓頭掩飾自己的失態。好在這種時候,賽戩沒有精力計較,他快步往望北樓走去。捻兒為什麼突然要離開?即便有國事,他也應該告訴自己一聲,不應該不告而別。
賽戩剛剛踏進院子裏,便看到了整裝待發的百里捻。他換掉了賽戩特意給他做的白絲錦緞,只穿着一身月白色低調便衣,連赤玉紅冠都摘到,換成了簡單的白玉冠,手邊拿着一頂帷帽,彷彿立馬便會戴在頭上,起身走人。
賽戩只看他這身裝扮,便知道衛禹所言不假,百里捻是真的要離開,若沒有衛禹攔着,恐怕此時這人已經離開陶陽城了吧。
想到此,賽戩不由得添了兩抹慍色。
“捻兒這是做什麼?”賽戩看向百里捻,綳起了一張臉。
百里捻則還是那副寡淡的模樣,“與羌晥王告別,孤王也該返回大姜了。”
羌晥王……孤王……
在賽戩面前,這兩個稱呼從未從他嘴中說出,他在他面前,一直還是那個喚他“王上”的百里捻,他從未拿出君王的姿態,而此時他卻稱他羌晥王,孤王二字更是言明他的身份。
他不是自己的捻兒,他是大姜的君王。
本來要興師問罪的賽戩,此時竟是沒了言語,只盯着百里捻看,眼神複雜。
百里捻眼神並無異樣,如同尋常一般,他來到賽戩面前,“此番來陶陽城叨擾羌晥王許久,雖未能與羌晥聯姻,但承蒙照拂多日,孤王不勝感激,待歸大姜,必送厚禮,聊表心意。”
語氣平緩,眼底無波,依舊是尋常模樣,可是說出來的話彷彿換了一個人。賽戩有些愣怔地站在原地,之前他上朝歸來,百里捻也是這幅模樣,可是他卻會握住自己的手,與自己一起用午膳,才不是限制大姜君王的語氣。
人還是那個人,神態還是那個神態,只是話卻截然不同。
“捻兒你……”賽戩看着百里捻,彷彿做夢一般,這人從自己的捻兒,變成了大姜國君。
百里捻抬起頭,“大姜境內還有要事,孤王實在不便多留,羌晥王也不必相送,孤王即刻便啟程離去,還要多謝羌晥王這些日子的照拂。”
百里捻拿起帷帽,戴在自己頭上,月白色輕紗遮罩起他的面容,傾世絕色之顏藏匿在了面紗之中,他輕輕撩起半段白紗,看向賽戩,“那便與羌晥王別過了。”
人輕步往前走,測過賽戩朝着大門口走去,便如同昨日去湖邊小坐一樣,只是這人此時確實要離去。百里捻的轉變讓賽戩猝不及防,他沒有激烈地改變,如同往常一般的自然,甚至於讓賽戩開始懷疑,百里捻是不是一直就是這樣的?之前與自己同床共枕的百里捻乃是一場夢?
賽戩一把抓住了百里捻的手,他眼神極度複雜,直視着面前人。
百里捻一回頭便對上了他複雜的眸子,饒是百里捻這般涼薄之人,眼底還是微微起了漣漪,他抿着嘴唇,半晌之後才開口:“還有什麼事嗎?”
“本王……”賽戩衣袖中的手已經緊緊攥成拳頭狀,到了嘴邊的話咽進了喉嚨里,他最後道:“沒事,大姜國主既然要啟程回大姜,本王怎麼能不相送呢?這豈不是失了國禮。”
失禮二字從向來莽撞的賽戩嘴中說出,是那麼得不合適又不合情理,甚至帶着有一種異樣的冷。
百里捻瞧着他的眼神,半晌之後道:“那便有勞羌晥王了。”
兩道身影出現在高鳴台宮道上,一人全身白裝,帷帽白紗隨風飄蕩,一人滿身黑衣,黑髮帶綁起不安分的頭髮。這兩道身影時常出現在高鳴台,甚至與往常也無異,只是此時兩人皆不言語,平時百里捻便不愛多言,是賽戩總在身邊說個不停,現在他也沒了言語,兩人之間寂靜無比。
莫湮和衛禹在後面跟着,拉了挺長一段距離,與前兩人相同,后兩人也是沉默往前走。陽光傾撒,明媚艷陽天,可是太過寂靜的宮道,連樹上的鳥兒都不肯鳴叫。
“怎麼突然要回大姜?”
最終是衛禹沒忍住,他瞧着前面的兩人,又轉頭看向莫湮,“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聽到了。”莫湮答。
衛禹蹙起眉頭,“既然聽到了,怎麼不答話?”
莫湮抿着嘴唇,許久之後才道:“主上自有主上的理由,我……我不知道。”
瞧着莫湮一副面無表情的冷臉,衛禹真是怒上心頭,這人從上次與自己在湖邊說過話之後,一個多月都和自己說過半句話,他本也不想開口,可是如今人都快走了,他忍不住問了一句,卻換來對方冷淡一句“不知道”。
衛禹越想越氣,他索性也冷言道:“你們中原人都這麼涼薄無情么?”
莫湮一愣,瞧了衛禹一眼,許久之後淡淡開口,“也許是吧。”
衛禹倒沒想到他還會回應自己一句,只是這回應的還不如不回應,衛禹當即狠狠瞪了莫湮一眼,再也不肯說話。而莫湮眼底泛起點點波瀾,張了張口,還是沒說什麼。
前邊人,已經走到了宮門口。
百里捻抬眸看向賽戩,眼眸一片平靜,“多謝羌晥王相送。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們便就此別過吧。”
賽戩死死盯着百里捻,他衣袖中緊握的拳頭已經發生了咔咔響聲,可見已經在儘力忍耐,然雖緊繃著一張臉,還是佯裝平常道:“既然如此,那就恕本王不遠送了。”
百里捻看着他,眼神微深,“那邊就此別過吧。”
將撩起的面紗放下,對着後面的莫湮擺了下手,莫湮會意,立刻追了上去。馬匹車輛都已經準備好,皆停在宮門口,只要百里捻點點頭,他們便可離去。
衛禹也趕了過來,他站在賽戩身後,同賽戩瞧着面前收整行裝的人。
行裝已經收整好,馬匹勒緊韁繩,彷彿一鬆手便會奔騰而去有。百里捻回頭最後看了賽戩一眼,便搭着莫湮的手,上了一匹黑毛駿馬。他沒有坐馬車,騎馬要比馬車快上幾分,逮着帷帽也不會露出容顏。
百里捻不再回頭,勒着韁繩轉頭欲走,身後的賽戩臉黑如鍋底,看着他調轉馬頭,一聲“珍重”之後,真要理他而去。
轉身之後,百里捻的眸子也微微沉了一下,只是很快便又恢復往日平淡,騎馬離去。可他的手剛剛勒住韁繩,便有一隻手出現在他的手臂上,握住了他本就偏細的手腕。
回頭便撞上了賽戩的眸子。
“陶陽城近日不安定,本王送大姜國主出城門吧。”
賽戩站在馬下,他身高體拔,常人不過比馬高一點而已,他則比馬高出一頭還要多,抓住馬上的人着實輕鬆,與百里捻對視的眼神之中,含着複雜情誼。
百里捻的薄唇微微動了動,“那便有勞羌晥王了。”
一行人朝城門口行去,賽戩騎着赤騰烈馬,與百里捻同行,又是一路無言,將人送至城門口,賽戩便再也沒有理由說什麼相送的話。
城門口人員攢動,陶陽城乃是南北東西中間之地,人流最是旺盛,城門口的人絡繹不絕,但大都是布衣商客,瞧見來了這麼一隊人馬,自然都翹首相望。微風吹過,揚起百里捻臉前的白紗,露了半面嬌色,立刻便有人驚呼起來,喊道“當真是一俊俏公子”。
賽戩的臉又黑了八分,他轉頭看向百里捻,而後者先開了口,“就到這裏吧,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終須一別……”賽戩喃喃道,他抬起眸子,“那就別過吧!”
賽戩勒緊韁繩,先一步調轉馬頭,騎馬離去,將一行人都扔在了城門口。百里捻轉頭瞧着那遠去的身影,眸底盪起陣陣漣漪,最終還是拉起韁繩,往相反方向走去。
百里捻喃喃開口,“但願歲月不移,還能一見吧。”
衛禹還沒離去,他看了一眼遠去的賽戩,又轉頭看向百里捻,而那抹白影已經轉頭離去,他對上了莫湮的眼神。莫湮深深看了衛禹一眼,眼神中似有難捨,又有不得不舍的決絕,他緊緊攥着韁繩,最終跟隨百里捻而去。
“莫……”衛禹張了張口,話還是封在了喉嚨中,終究沒吐露什麼。
陶陽城口,日頭正是燦爛之時,兩方身影,漸行漸遠,終淹沒於喧囂人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