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銅雀簪與豬膽膏(二)

第2章 銅雀簪與豬膽膏(二)

那楊主簿手裏捧着紙包,一臉為難:“羌活湯也不知吃了多少下去,絲毫不見效。”

師傅將手一攤,面上仍舊笑得一團和氣:“我也未收你葯錢不是,都說了得用再來付賬,不得用我分文不取。若願吃,便吃上幾劑,若是不願吃,也不礙什麼。”

才剛說罷,對街張屠戶家的娘子進來,手裏提着了一副豬膽。

師傅撇下在櫃枱前猶豫不定的張主簿,笑着向張家娘子道謝。

張家娘子沖楊主簿屈膝一福,轉臉將豬膽遞給我,“阿心,你家師傅也真古怪,豬膽這樣的東西,也能作葯來用?”

我提起豬膽上下打量了一眼,墨綠髮亮,是副好的。我一面利落地收起來,一面學着師傅的口吻道:“世間萬物都各有克用,豬膽怎就不能做葯了?”

張家娘子聽不懂這話,一發愣的功夫,那楊主簿便說了兩句客套話,帶着藥包告辭走了。

待門前的馬車走遠了,張家娘子壓低了聲音同我碎語:“那是楊家的三郎罷,他家的新婦過門不足一月,便遭了大病,腦袋痛得受不住,多少大夫請了去也瞧不出什麼來。聽說,發作起來,樣子很是駭人吶。”

說著她嘖嘖舌,搖頭可惜道:“那新婦子,可是出自謝御史家,雖說是個庶出女,嫁到楊家也算得是風光無限了,原本好好的一樁婚,唉……”

我雖不關切楊家與謝家的那樁婚事,聽着也很是替那位新婦子惋惜。

師傅自然不會對那些感興趣,自顧自隨手收拾着散落在櫃面上的藥材。

張家娘子意猶未盡,又道:“我聽人說,楊家原先在北方也是個大門戶,南遷后衰敗了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楊三郎是獨子,在縣尉衙門裏領了個主簿的職,總算還能吃上一口官家的米糧。可他家氣運當真是差了些,南遷過來不多久,楊三郎的原配便病逝了,好容易再娶了個好的,偏又發了這個怪病。”

張家娘子說了一會子,見師傅興趣不大,同我說這些她也覺着無趣,便也不說了。師傅正將她拿去的那副豬膽懸吊起來陰乾,她奇怪地瞧了一陣,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忽想起家裏尚有些活計未做,便歸家去了。

隔了兩日,正是晌午,茱萸巷口的繡房裏的綉娘玉枝,捧了一方綉帕來朱心堂找我。

她家中有個十歲的弟弟,只這一個獨子,爺娘珍愛異常,前些日子家中裹了幾個粽子,她弟弟貪食,一口氣兒將玉枝那一枚也一併吃了,午後便嚷起腹痛。玉枝到朱心堂來求葯,師傅隨手給了兩枚挨積丸,好予他消食化積。

那孩子吃了果然見好,他阿爹來付葯錢,師傅卻不肯收,恰逢我在熏帕子,他瞧了一眼我手中半舊的素麵帕子,指明了要玉枝綉一方帶芍藥圖樣的帕子來給我。

我收了芍藥帕子,才剛送走了玉枝,門外風風火火地進來了個人,自稱是楊家的家僕,將一隻小木匣子在櫃面上一擱。

我到後院叫來了師傅,那人便當著師傅的面兒打開來推送到他跟前,竟是兩枚十兩的金葉子。

“我家娘子吃了朱先生的葯,已然大好,老大人與主簿特命小人來奉上藥資。”那家僕拿腔拿調地宣講一番,活脫是那楊主簿的口吻,我心裏頭忍不住想發笑,大約是事先教過他如何回話的罷。

師傅朝那小匣子瞧了一會兒,忽然笑着推回到家僕跟前,“幾劑羌活湯罷了,也不是什麼名貴的葯,哪裏就值這些了,楊主簿太……”

話音未落,外頭一陣風地衝進來一人,我到門口迎他,卻險些教他撞倒,扶住門框抬頭一望,竟是那楊三郎親自來了,只是他臉色煞是難看,白里透着青,一雙眼卻是紅紅的。

“朱先生,還請朱先生救命。”楊三郎進店便向師傅彎腰長揖:“內子吃了什麼葯也不濟,唯獨朱先生的羌活湯尚有效用,可今日再吃,卻再不頂用,那病情越發的沉重了。如今再沒法了,只得厚着臉皮請朱先生過府診看診看。”

我偷眼去瞧師傅,他不過是挑了挑半邊眉,不置可否。

楊三郎身子又往下壓了壓,再三懇請,話語中帶了哭腔。

“罷了,合該我要隨你走一遭。”師傅從櫃枱里繞出來,沖我一招手:“阿心,拿醫笥來。”

我忙從櫃枱後頭搬出師傅的醫笥,自己背着跟了過去。

楊三郎千恩萬謝地請師傅上馬車,說的謝辭卻還是中規中矩,一聽便知是那禮樂之家熏染出來的。

我先前從未到過楊家府上,馬車在一座體面的宅子前停下時,才發覺楊府遠比我想得更宏大齊整。

這樣大的宅子,也不見一個奴僕婢子出來迎,楊三郎親自引着我們急急地往裏頭去。一過二門,我不覺心生了些微驚詫,偌大的一座宅子,陳設卻極簡。紫檀雲母鑲寶的大屏風上,本該有嵌寶的地方,不見了紅綠流瀲的彩寶;待客廳堂中本該全套的大紅酸枝交椅杌子,缺了幾件,尚在的那幾件上的裹金也不知去向。

我一路小心地張望,跟着楊三郎再往裏頭進,直到了內宅的園子裏頭。這園子亦是不小,正值端午,本該最是草木扶疏的時節,卻生了一園子的野樹雜草,顯見是少人洒掃修剪。

還隔着半個園子,便有一聲瓷器落地的脆響,碎裂的聲音中彷彿還有幾聲呼痛。楊三郎扭臉朝師傅投來半是絕望半是求助的一望,“內子她……這條性命全賴朱先生相救。”

“楊主簿言重了。”師傅微微一欠身,跟着楊三郎的步子加快了幾步。

待我們入屋時,楊三郎那位患病的新婦恰抱了腦袋往拔步床的木架子上撞去,纏在額頭上的布帛上已顯了斑斑血跡,她身旁只一名小婢女,已唬得了不得,手足無措地在蹲在一旁哭泣。

這便是謝御史家的庶女謝景娘了?我好奇地打量着她,果然病得不輕。

楊三郎撂下我們,幾步奔上前,攔腰抱住那婦人,一面死命地往後拽,一面低呼:“景娘,景娘,大夫這就來了,你且忍忍。”

那謝景娘根本聽不進他的低語,只覺腰上有阻礙,愈發使力掙紮起來,床架旁又一隻瓷盞落地粉碎。

瓷盞落地的脆響倒將她驚了一跳,驀地停住了掙扭,茫然地瞪着一雙全盲的眼,側耳細聽了一會兒,轉向我與師傅的方向。

呆怔了足有好幾息的工夫,謝景娘突然甩脫了楊三郎的臂膀,驚恐萬分地自床榻上站起身,摸索着往床架子後頭躲藏,一面竭力扯着已嘶啞的嗓子,哀聲哭求:“你恕過我罷,你究竟要什麼……只管拿去……莫再來纏我……”

求了數聲,似乎是頭痛又起,她將腦袋“嗵”地徑直砸在床架上,額角的布帛上立時氤氳出了一片新鮮的艷紅。

我心裏一慌,不禁往後退縮了半步。“她說什麼?她在同什麼人說話?”我連問了數聲,無人答應。

師傅略動了動身子,將我半擋在他身後,定定地打量了一回謝景娘驚駭過度的形狀,不由挑起了眉,自語道:“這哪裏是大夫能瞧得了的病症。”

他回身從我肩頭取下醫笥,從針囊中隨意挑了一枚銀針,向楊三郎揮了揮手:“你且拿住她,莫教她亂掙。”

內室一陣摔碗砸杯的鬧騰,楊三郎終於氣喘吁吁地反剪了她的雙臂,製得她不能動彈。

師傅拈着銀針,上前飛快地施了一針,快得瞧不清究竟是在何處施的針,謝景娘的身子便軟了下來,慢慢闔上了眼。

楊三郎慌忙叫上了那蹲在地下哭泣的小婢女,接扶過謝景娘,安置在了床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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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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